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七日,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禎帝連夜傳召文武百官商量對策。
太和殿里,崇禎坐在龍椅上,臉色蒼白的望著跪在腳底下的大臣,我將崇禎最愛的“七境茶”輕輕置于他手邊,退至龍座后默默站立。
低垂著頭,我悄眼打量殿內(nèi)情形。只見內(nèi)閣首輔魏藻德跪在最前邊,他的旁邊是太子朱慈烺,在他們身后,僅二三十大臣,往日擠擠攘攘的金鑾殿竟顯出空蕩蕩的蕭條。四壁的夜明珠將金鑾殿耀得慘白,一陣風(fēng)從殿門口灌進來,燭火搖曳,趴在地上的一干人等仿佛都在動。
崇禎往前俯了俯身子,像是瞪大了眼在細看,半晌才發(fā)現(xiàn)所有人全都緊緊的趴在地上,仿佛恨不得在金磚鋪就的地面上挖個坑,將頭躲進坑里去。
崇禎抬手按了按胸口,望向魏藻德“魏愛卿,你來說說你的意見,只要你開口,我立刻下旨照辦。”
魏藻德一動未動,素來口若懸河的他此刻仿佛被石化了一般。朱慈烺緊緊趴在他身旁的地上,小小的肩膀僵硬而倔強,他看上去很緊張,肩頭連呼吸的起伏也不見。
大殿死一般的沉寂,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我甚至能感覺到朱慈烺在袖袍下慢慢握成了拳的雙手,但我知道,有些話,崇禎絕不會自己開口,也一樣不會允許他這個太子開口。
那一年,崇禎讓陳尚書出面與皇太極和談,文官鬧事,陳尚書被當(dāng)成賣國賊當(dāng)了擋箭牌。一個月前,大臣上書請求遷都南京,張皇后一句話,崇禎痛斥諫臣背棄祖宗、貪生怕死的怒罵聲仿佛還在大殿里回旋。
封西北王、可以不奉召入京、“犒賞”起義軍白銀三百萬兩!這些條件,只要有人出面,眼前的危機即可化解。誰都明白,同意,是崇禎的意思,可是,究竟誰也不愿再替崇禎背黑鍋當(dāng)那個“賣國賊”。
崇禎的臉由白變紅,再由紅轉(zhuǎn)白。
朱慈烺的肩膀幾不可查的聳動了兩下,他微微抬了抬頭,見勢是要站起身來。我的心隨著他的動作揪成一團,眼前仿若變得白茫茫一片,只看得見他伏在地上蠢蠢欲動的身體。
也許,這些話終究只能由他來說了,哪怕,危機解了以后他會成為所有人遮羞和內(nèi)心不甘的發(fā)泄口。畢竟,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文臣永遠也不會明白和了解,兩三年來的瘟疫,皇宮病死無數(shù),今晚連御書房的小德子都被拉去城頭充當(dāng)御林軍。
崇禎終是無法忍受眾臣的沉默,站起身,往前走了兩步,環(huán)視眾人,仰面長嘆“列祖列宗啊,17年來,朕鞠躬盡瘁,卻連年戰(zhàn)亂、旱災(zāi)、瘟疫,如今區(qū)區(qū)賊寇李自成,竟教我滿朝文武百官降的降,賣國的賣國,怕死的怕死,當(dāng)真是上天要亡我大明嗎?”
崇禎的聲音驚醒了我,我竟不知什么時候?qū)㈩^抬起來盯著大殿,轉(zhuǎn)眼看向師傅王承恩,他見我終于回過神來,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我趕緊低下頭去。
“投降”“賣國”二詞像一副巨枷,壓得眾臣更深的往地上趴了去。朱慈烺的肩頭也漸漸下垂,深深伏在地上,一動不動。
崇禎抬起腳,踢向一側(cè)的燭臺,隨著燭臺轟然倒地,他抬手捂住胸口,“噗”的一聲噴出一口鮮血。
師傅疾步上前扶住搖搖欲墜的崇禎,痛心而無奈的出聲安慰“圣上,您息怒啊!”伏在地上的眾大臣聞聲抬頭,復(fù)又低下頭去,皆是渾身篩糠似的抖,口中喊著“請陛下息怒,臣有罪!”
朱慈烺跪步向前,匍匐至崇禎腳邊,仰面喊道“父皇,您息怒啊!”但見他面色蒼白,不知是淚還是汗,糊了滿臉。
崇禎疲憊而虛弱的朝眾人揮了揮手,“都下去吧,傳令禁衛(wèi)軍死守城門!”語畢,在師傅的攙扶下進了內(nèi)殿。
崇禎走后,眾臣各自慢慢起身,搖頭的搖頭,嘆氣的嘆氣,有人輕聲議論“何必怕他一個泥腿子,想我大明泱泱大國,人才輩出,還怕連個皇城都守不住不成?”
又有人說“他李自成到這里提出封西北王即退,乃完全沒有把握,就此答應(yīng),我堂堂大明顏面何在?”魏藻德只是站在那里默默的盯著崇禎坐過的龍座一眼不發(fā)。太子依舊沒有起身,緊緊的趴在地上,額頭著地。
魏藻德回頭望了太子一眼,深深嘆了口氣,默默走出大殿,他走后,眾大臣跟著陸續(xù)散去。
太子依舊動也不動,我在心里微微嘆了口氣,行至他面前,跟他相對而跪,勸說道“殿下,起來吧。都走了,你該去看望你父皇的病了。”
良久,太子才慢慢抬起頭,他雙眼通紅,眼睛似在我臉上,又似透過我的臉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開口“董娥,我該怎么辦?我又做了一回懦夫,我們都會死,大明會亡,沒有足夠的兵力去抵抗起義軍,也沒有人再相信父皇,就像他從不曾相信任何人一樣。”
我暗暗嘆息,伸手握住他的雙手,盯著他的眼睛道“殿下,奴婢一直覺得,死,從來都沒有活著艱難,你的身上還有責(zé)任,你是太子,即使再難,你也要努力活下去,才不辜負上天給你不一樣的身份,才不辱沒你大明太子的使命。奴婢一直都相信,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有你的堅韌,也有你的抱負。”
朱慈烺盯著我的眼睛,很久,目光逐漸堅定起來,重重的對我點了點頭,起身離去。
我五歲進宮,跟著嬤嬤長大,七歲時在御花園偶遇當(dāng)年四歲的朱慈烺,那以后便成了秘友,慢慢長大后,我知道,這位太子腹內(nèi)乾坤勝過崇禎皇帝,只是,崇禎太過多疑,從不允許他展現(xiàn)自己的才華。對他,我有不一樣的心疼和不舍,卻從不敢往深了去想,他所有的快樂和憂傷都愿意和我分享,是我在這深宮最大的樂趣和唯一的依托。
這一夜仿佛很長,我毫無睡意,紫禁城突然安靜了下來,沒有了起義軍的炮火和殺戮叫囂聲,也沒有御林軍巡查的腳步聲,只剩翻找東西和太監(jiān)宮女貓著腰進進出出的窸窣聲,幾不可聞。
天蒙蒙亮?xí)r,同屋的玉蕓值夜回來,輕手輕腳的走到我床前,推了推我“姐姐睡了嗎?”我回過頭,只見她眼睛通紅,手里挽著兩個包袱,她見我眼里毫無睡態(tài),開口道“姐姐,起義軍已經(jīng)開始攻城了,他們,很多人昨晚都偷偷走掉了,我們一起逃吧,我已經(jīng)幫你收拾好了細軟。”
我坐起身,望著玉蕓搖了搖頭“我不走,你也不要走,走不掉的,走出這四面高墻,不是死就是被起義軍糟蹋,你愿意這樣嗎?”“姐姐,那我們要怎么辦?”“再說吧!”我下床細細打扮更衣出了屋子。
剛出屋門,小順子踉蹌著跑過來,扶著院門對我說道“姐姐,起義軍攻進來了,小德子也死了!我們都走不了了!”我望了他一眼,提起裙角飛奔著往乾清宮而去。
一路上冷清而空曠,往日穿梭的宮女太監(jiān)幾乎都不見,偶爾一兩個迎面走來都迅速將手里的包袱藏往身后,遠遠的避了去。連樹上的新葉都無精打采的耷拉著,花叢里零星幾朵迎春在料峭的春寒里搖搖欲墜。
此刻的乾清宮比外面熱鬧很多,宮女太監(jiān)大多都還在,崇禎歪坐在榻上,底下人烏泱泱跪了一地,皇后,妃嬪、公主,王爺們都來了,太子朱慈烺伏在崇禎榻旁,雙手握著崇禎的右手。
朱慈烺的臉色慘白,見到我,他的眼里有絲欣慰的光芒一閃而過,很快移轉(zhuǎn)了目光。
崇禎抬腳下床,口里喊著“王承恩,那龍袍來!”師傅拿來龍袍,有侍女上前為崇禎穿戴,周皇后立起身,沖侍女?dāng)[了擺手,親自細心為崇禎帝穿上龍袍,輕輕用手撫平每一處褶皺。
穿戴整齊后,崇禎面向腳底下跪著的眾人,抬手冷聲道“拿劍來!”師傅聞言跪倒在地,口里喊著“陛下,您三思啊!”崇禎的聲音更冷了幾分“拿劍來!”師傅默默起身,取下劍座上的寶劍,遞到崇禎手里。
劍出鞘,寒光刺到每個人的臉上,一干妃嬪瑟瑟發(fā)抖,室內(nèi)落針可聞。崇禎靜立半刻,一劍刺向田貴妃胸口,寶劍拔出,田貴妃倒地,死前抬頭望著崇禎,眼里有不舍,有欣慰,眼角含淚嘴角帶笑。
第二劍,崇禎刺向袁妃,劍出,又指向大公主,大公主立直上身,眼里盡是大義凜然,周皇后驚呼“陛下!”崇禎劍尖遞到大公主胸口,手微微發(fā)抖,竟無法刺進去,大公主挺身向前,雙手握了劍刃,只聽“嗤”的一聲,寶劍沒入大公主胸口,崇禎向前一步,蹲下身攬住搖搖欲墜的大公主,雙目含淚,周皇后撲了上去,大公主嘴角含笑,口里道“父皇、母后,兒臣先走一步,此生能做你們的女兒,是,是兒臣之福!”語畢,軟軟倒在崇禎懷里,再無聲息。
朱慈烺跪坐在一旁,癡癡的望著這一切,臉色蒼白,眼里無淚,只是發(fā)抖。
崇禎紅了眼睛,從大公主胸口抽出寶劍,對著眾皇子公主一陣亂砍,滿殿亂作一團,盡是哭喊聲,崇禎仿若未聞,眾皇子公主四處躲避,無奈劍尖直追著他們游走。
朱慈烺慢慢站起身來,幾次直走到崇禎劍下,崇禎卻收劍閃了過去。我心里焦急,卻無法過去拉住朱慈烺,心里只是撕裂了般的痛。殿內(nèi)的地面全被鮮血染紅,到處躺著妃嬪、皇子公主的尸首。
時間仿佛靜止,我再聽不到任何聲音,看不到任何人,目光只隨著朱慈烺而動。不知過了多久,“哐當(dāng)”一聲寶劍落地的聲音響在我的耳邊,一切聲音又都響了起來,哭喊聲,告饒聲,擾攘著此起彼伏。地上血流成河,點點血跡灑在崇禎的龍袍明黃緞子上觸目驚心。
崇禎滿目哀痛,沉聲道“傳令下去,送太子去國公朱純臣家避難!其余妃嬪,賜鴆酒!”
語罷,蹣跚著,往殿外走去。師傅默默跟在崇禎身后而去。他們徑直去了煤山。
屋里早已亂成一團,朱慈烺踉蹌著跟了出來,我扶住他,他默默望著崇禎和師傅的背影,豆大的淚珠像斷了線的珍珠般滾落。口里喃喃著“董娥,也許只有你知道,父皇和你師傅不會回來了。我昨天答應(yīng)過你,活下去,可是,我真的堅持不下去了,我不想去外公家,我真想隨了他們?nèi)ァ!?/p>
“殿下,你忘了你給我講過的故事——孫臏裝瘋賣傻、韓信忍胯下之恥、劉邦親赴鴻門請罪、李世民稱臣突厥嗎?只要你還在,大明就還有機會,只要你活著,陛下的希望就永遠都在!”
“可是,你怎么辦?在宮里,我還有你,可是,去了外公那里,我連說話的人也沒有,我怕……”朱慈烺畢竟才15歲,從小錦衣玉食;畢竟崇禎從未讓他挑過大梁,一直打壓他的鋒芒,以致而今的他,習(xí)慣了弱,在如此動亂之時,迷了方向。
“陛下,你不用為奴婢擔(dān)心,奴婢能自保,你得保住自己,才能保住大明的未來,奴婢,永遠相信你,等著你!”
等著你!等著你!等著你!是的,這三個字我從來都是放在心底最深處的,從不敢說出來,可是我明白,再不說,我就永遠沒有機會了,戰(zhàn)亂,死了很多人,也離了很多心,可是此刻,我和他的心卻緊緊的貼在了一起,說出口的,沒有說出口的,我們彼此都能懂。
周皇后帶了黑衣人過來,深深看了我一眼,我低斂下了頭,朱慈烺盯著皇后的眼睛,握著我的手卻沒有放開。周皇后深深嘆了口氣,對他搖了搖頭“皇兒,只能送走你一人,你可知道,你帶她出宮,甚至是害了她。”
朱慈烺不再堅持,握著我的手緊了緊,輕聲說“送我一程!”我輕輕點了點頭。
一路默默無話,他牽著我的手,只說了一句“我定不叫你失望!”過了保和殿,黑衣人帶著朱慈烺騎馬絕塵而去,直到望不見他們的身影,我才轉(zhuǎn)身,往內(nèi)廷奔去。
我不想死,可是,我更不愿被太平軍糟蹋。我相信很多宮女也有跟我一樣的想法,亂世,其實不乏烈女,很多時候,只是求死不能的無可奈何。
很快,我聚集了兩百多姐妹,直往金水河而去。金水河,浪濤滾滾,姐妹們相繼張開雙臂,仿佛沖入云霄的鵬,逐浪而去,轉(zhuǎn)眼不見了蹤影。我默默望著國公府的方向,一時間竟不由得癡了,他手心的溫暖,依舊在,只希望,如他說的般,不會讓我失望。
耳畔傳來起義軍的叫囂聲,我急急向前幾步,正欲跳下河去,卻被一只手拉住。
“王,這里有個女的!”那人拉著我大步遠離河畔,我?guī)捉?jīng)掙扎沒有甩開他的手,慌亂中,心里卻有了主意。
太和殿,那個方臉圓目的魁梧男子坐在龍椅上,我知道,那就是李自成。殿里站滿了人,個個兇神惡煞,我卻毫無害怕驚慌之感。我被甩倒在地,但并未哼半聲,默默站起身整了衣袍才抬頭狠狠瞪著龍椅上的李自成,面對我的瞪視,他神情一懔,遂問道“你是何人?”我并未回答,冷哼一聲,轉(zhuǎn)過頭去不再看他。
一旁有人過來抬手準備打我,口里嚷著“闖王問你話呢?怎敢不作答?”我不閃不避,朗聲道“本公主只知道本宮父皇是這天下的王,何時有了什么闖王?”隨即對著預(yù)備抬手打我的人怒喝“你是什么東西,敢對本宮無理!”
李自成揚了揚手,那人退了下去,他笑道“原來是公主殿下,失敬,失敬!我自會以禮相待,只是不知公主是哪位公主?”聽他此言,我假裝接納了他的奉承,收了臉上的厲色,微微一笑道“本宮乃長公主。”
“可曾婚配否?”
“未曾婚配!”
“大將軍,你隨本王南征百戰(zhàn),勞苦功高,本王將長公主賜予你為妻,后日二十黃道日成婚,切記以禮相待!”
一位身高八尺,滿臉橫肉的黑胖男子喜不自勝走上來,雙手抱拳“謝闖王,我必以禮相待。”
“長公主可曾愿意?”李自成點了點頭,臉轉(zhuǎn)向我。
我斂去眼底的厭惡之色,作嬌羞狀看了大將軍一眼“本宮愿意。”
李自成坐在龍椅上哈哈大笑,讓我住回“自己”的宮中。沒有逃走的宮女大半被賜給了起義軍,太監(jiān)依舊在各宮伺候著。沒有人揭穿我的身份,多數(shù)人只是冷眼瞧著我。
小順子倒是懂我,他對我說“姐姐,我懂你!既然命保了下來,請你一定要保重!”隨后對我淺淺一笑,我回他一笑。夜?jié)馊缢乙琅f無法入睡,也許,朱慈烺已經(jīng)在國公的幫助下順利逃出城外了吧。此生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一定會為他盡我最微薄的力。
夜半,小順子過來告訴我,崇禎和師傅在煤山上吊了,周皇后在寢宮自盡。
形同軟禁,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忍耐等候時機。
次日下午,大將軍來到我的宮里,進門便嚷“公主媳婦兒,闖王讓我來接你去大殿。”
“是要找本宮何為?”
“那個朱純臣,國公爺,送來一個男的,說是太子,闖王不相信,讓你去認認對不對。”
“外公?太子弟弟?”我心里大驚,臉上卻毫無表情,只盼望是國公的緩兵之計。
“可不是嗎?你說你們他媽的皇宮真是戲里唱的人情比紙薄,個個怕死,還有外公出賣外孫的,真他媽的便宜了我們,免得費心去找,哈哈哈哈哈……”
我狠狠瞪了大將軍一眼,他立馬噤聲,臉上還帶著嘲諷“公主媳婦兒,你別不樂意聽,我說的是真話……你,額,你不同,你是女人。”
我將臉色緩和下來,跟著他去了大殿,一路上幾次差點被臺階絆倒。
瘦長的身影,如月的容顏,果然是他。我突然覺得我的腳下有千斤重量,無法再上前,只輕聲用長公主對他獨有的稱謂喚著“太子弟弟!”我的聲音讓他渾身一顫,他慢慢扭過頭,臉色蒼白,滿眼盡是驚訝。
四目相望,他如墨染的眸子里有失望,有疼痛,還有決絕。良久,他盯著我的眼睛厲色問道“長姐姐,你怎能嫁與他的大將軍?”
“為什么不能?大將軍對我極好,王上也以禮相待,比起階下囚,比起命都不在,我更愿意繼續(xù)當(dāng)我的長公主。”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銀牙咬破了內(nèi)唇,嘴里一絲腥甜。
李自成眼睛在我們臉上打量,并未說話。我轉(zhuǎn)向李自成微微福了福身子“是太子!”
我不知道自己哪來的篤定李自成不會殺他。但我知道,如果我否認,李自成一定會覺得受到朱國公的愚弄憤而殺了他們。我想賭一把,賭李自成不會殺他,就像他吩咐大將軍以禮待我一樣。如果他真動了殺心,我也能以長公主的身份和大將軍對我的顧忌拖上一天,再從長計議。
我的話音落,眼角瞥到朱慈烺的身子微晃了晃,卻仍死盯著我。李自成漠然的望著我們,良久,開口道“既是太子,見到本王何不下跪?”朱慈烺挺了挺背脊,眼里有著決絕的光芒,目視李自成朗聲答道“我乃堂堂大明太子,上只跪天地,下只跪父皇母后!”
李自成面帶嘲諷的笑了笑“黃毛小兒,不知進退!”那我倒問你,死到臨頭,對你的朝廷和百姓萬民,你對本王可有什么請求?”
朱慈烺依舊不跪,只拱手抱了抱拳“不可驚擾我祖宗陵寢;速速以禮厚葬我父皇母后;不可殺戮我朝百姓!”李自成冷哼“你既不跪我,我何須答應(yīng)?”“自古以來,驚前朝陵寢、不敬、殺戮,皆暴君所為,你若想要改朝換代,須拿出明君的典范。”
李自成盯著朱慈烺,又道“那我再問你,文武百官,哪些人才可為我所用?”朱慈烺嗤之以鼻,冷哼一聲道“文武百官,能降于你,終有一日也會成為叛你之人,可盡殺之!”
李自成忽然哈哈大笑“好一個可盡殺之,好一個太子!我答應(yīng)你,并封你為宋王!回你的太子殿去吧,我們改日再議!”朱慈烺驚道“你竟不殺我?”“我何必殺你,你本無罪,有勇有識,不愧為太子!”
朱慈烺隨著李自成的手下回了太子殿,雖是放任,實則跟我一樣被軟禁起來。我不知道他能不能懂我,也許他會恨我,我突然感到害怕,如果明天,他不按我的計劃行事我該怎么辦。
二十日,我著了大紅喜袍坐在內(nèi)閣,瓜果堆滿了案頭,大紅喜燭的光搖曳了滿室,滿目的紅,刺目而喜慶。
小順子望著我在燭光下越發(fā)顯得白膩的皮膚,烏黑的星眸,和如蜜釀櫻桃般殷紅的小口,竟恍了神“你好美!其實也不一定非要如此的,如果不成功……”我打斷他未說的話,輕聲吩咐“你快去吧。”
李自成按禮制在長公主府替我和大將軍完婚,大紅燈籠從凌晨就開始亮了。滿宮盡是喧囂聲,酒席從早開到了晚上,他們在以大公主和大將軍的婚禮彰顯著自己的勝利和不凡。
內(nèi)閣的門被人推開一扇,大將軍肥碩的身子擠了進來。我坐在偌大而喜慶的床上,并未抬頭,肩膀隨著低沉的抽泣聲微微聳動。大將軍將酒壺置于桌上,踉蹌著走到我面前,扶起我的肩膀,問道“公主媳婦兒,你怎么哭了?”
我如梨花帶雨,雙目含煙柔柔的望著他,萬般無助而悲傷的道“父皇母后向來疼愛本宮,絕境中幸得將軍厚愛,卻無酒敬父皇母后三杯告慰父皇母后在天之靈。”
“這個好辦,公主媳婦兒你別著急,我吩咐人拿酒菜來!”說罷打了個響亮的酒嗝。
“可是,新房之內(nèi),不合規(guī)矩,我怕將軍不喜。”我眉頭微蹙,眼波含情。
“不妨事,我一個粗人,不講究這些,公主有孝心,我喜歡!”說罷,伸出粗黑的雙臂,想要摟我。我抬手輕輕抵在他的胸前,似嗔若嬌的道“將軍,我想先敬父皇母后。”大將軍哈哈大笑,叫道“拿酒菜來!”
灑地三杯,敬完父母,我竟感覺到餓了。念及來日方長,感謝大將軍理解我的一片孝心,我陪著大將軍喝起酒來。推杯換盞之間,夜?jié)u沉,四周漸漸靜了下來,許是喝酒慶祝的人都散了。大將軍醉得更厲害了,竟自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我喚來宮婢太監(jiān),命他們把大將軍抬到床上,大將軍嘴里喃喃“公主媳婦兒,再喝一杯。”親手伺候大將軍擦了手臉,我亦褪去喜袍,滑至被里在大將軍身旁躺下。宮女太監(jiān)見我們睡下,一一退下。
棉被里,我的額頭手心沁滿了細密的汗珠,身畈的大將軍不時發(fā)出囈語。我側(cè)轉(zhuǎn)身,半支起身子,右手緊握著師傅臨走前偷偷塞給我的匕首,片刻,抬起右手用盡全力朝將軍脖頸跳動著的脈搏劃去。匕首鋒利,這一劃,差點沒將他的整個頭顱割得離了他的身子。
第一次殺人,我渾身顫抖不已,半晌不敢動,只死命的將棉被拉起來,蒙住他殘破的軀體,將自己和他隔離開來。
窗外一聲貓叫,我急急從床上下來,走到窗邊,輕輕敲了敲窗欞。貓叫聲再次響起,我急急打開窗戶,小順子的臉出現(xiàn)在窗邊,他遞給我一個包袱,問我道“順利嗎?”我輕輕對他點了點頭,把從大將軍身上找到的令牌交給他“我在馬廄等你們。”小順子拿著令牌隱進了濃墨般的黑夜里。
換上小順子為我準備的太監(jiān)服,裹了幾件簡單的換洗衣物細軟,將師傅給我的匕首塞進腰間往馬廄而去。大宴過后,宮里極其清凈,遇到過幾次挎著大刀的巡邏軍,也輕易就避開了。
我剛在一棵大樹上藏好了身子,遠遠就看見一高一矮兩個太監(jiān)朝馬廄走來。守衛(wèi)遠遠的喊道“什么人,這時來馬廄干嘛?”
“長公主突然想吃一品居的翡翠餛飩,大將軍打發(fā)咱倆去買。”小順子尖聲尖氣的回答,一并亮出令牌。守衛(wèi)竟也沒再多問,直接轉(zhuǎn)身進了馬廄牽出兩匹最好的馬。將馬匹交給他們后,又轉(zhuǎn)身抱了一捆草料,進了馬廄喂馬。見此我心里一動,暗自欣慰,李自成能占領(lǐng)皇城,卻占領(lǐng)不了人的心,難怪我一路能順利的到這里。
我從樹上跳下來,落到朱慈烺身前,才短短兩天不到的功夫,他竟瘦了那么多,而此刻,深陷的眼窩里卻透出熠熠的光彩。他伸出手,握著我的手沉聲道“辛苦你了。”“你不疑我嗎?”“不疑,這兩日,我只是為你擔(dān)心!”
“陛下,董娥,你們快走吧,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小順子在一旁嚷嚷著。我驚訝道“你不跟我們一起走嗎?”“我不走,我留下來,可以為你們多爭取一些時間。”
拿過小順子手里的令牌,我們很順利的出了紫禁城。剛出城門,大公主府的方向火光沖天,隱約聽到有人喊著“公主府走水了!公主府走水了!”
城外,天還未亮,我和朱慈烺從馬背上下來。紫禁城的上空被火光映得通紅。朱慈烺望著皇城,對著煤山的方向俯身跪下磕了三個響頭。
我拉他起來,同他一起望著皇城的方向道“陛下,我們快走吧,總有一天,我們還會回到這里!”他轉(zhuǎn)身望著我的眼睛,鄭重的點頭“我答應(yīng)你,一定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