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講述人：郝廣才
“國王沒有穿衣服！”喊出這句話的人是小孩，因為他不知道說出真相會有什么后果。如果某人明明知道后果會如何，而且也在乎后果，但還是勇敢地說出了真話，這個不計后果講真話的人，就是英雄。
1996年1月1日，從這天開始，美國禁止販賣含鉛的汽油，只能出售無鉛汽油，世界各國也陸續(xù)跟進。
如果沒有這一天，我們當中會有一半的人鉛中毒死亡，一半的人腦部受損?！捌蜔o鉛”拯救了世世代代的無數(shù)生命，而推動這個改變的英雄，知道的人卻很少。
他叫克萊爾·帕特森，一位偉大的地質(zhì)學家，也是第一個算出地球年齡的科學家。怎么算的？靠鉛。
地球誕生時有些鉛就已經(jīng)存在。而其他物質(zhì)，比如鈾，分鈾238、鈾235，它們是同一種元素，但因中子數(shù)不同，所以各自具有不同質(zhì)量的原子，這叫同位素。鈾經(jīng)過衰變會形成鉛，而鈾不同的同位素會有不同的半衰期，進而分別形成鉛206和鉛207。所以從巖石中找出鉛的同位素比例，就可以推測它的年齡。
問題是，去哪里找與地球同齡的巖石？這就好像要在我們身上找到我們出生時的細胞，怎么辦得到？因為身體一直在變化。
地球上找不到，地球的外面呢？太陽系各行星是太陽系形成時一起產(chǎn)生的，隕石是在太陽系形成時漂流在太空的“殘料”，所以，只要測出隕石的年齡，就可以知道地球有多大年紀。
還有一個問題，進入地球的隕石，接觸空氣時，鉛含量就改變了，所以，帕特森要先建立無菌實驗室，并想出分離鉛的方法，找到可測試的隕石。
努力七年，終于讓他測算出了地球的年齡。他在1953年公布的是四十五億年。1956年再算，是四十五點五億年。后來科學界用從月球取回的巖石標本來測，推算是四十四億到四十五點五億年之間形成，和帕特森的結(jié)論一致。月球等于是一塊大殘料，它沒有火山運動，所以出生時就死了，因此月球表面的巖石就是它形成時的樣子。
月球表面
帕特森揭開了地球的奧秘，當時太過興奮，還以為自己得了心臟病，要他媽媽打電話叫救護車。
接著，帕特森有個更大的計劃，他想測出海底各地層之間不同含鉛量的比例，進一步了解地球的變化。他的老師哈里森·布朗替他向美國石油基金會籌集研究經(jīng)費。布朗告訴他們，帕特森的研究可以推測出海底蘊藏石油的地點，所以基金會樂于出錢贊助。
帕特森發(fā)現(xiàn)，深海的鉛含量比海洋表面低，相差四倍。這樣不對，應該是深海的鉛比較多才對。問題是，海洋表面的鉛從哪兒來？只有大氣啊，那么，大氣中的鉛從哪兒來？
帕特森跑到格陵蘭島找答案，格陵蘭在三十八億年前形成，是地表最古老的島嶼，而且長期冰封，所以它的地層如同樹的年輪。
帕特森仔細測量分析，發(fā)現(xiàn)一件驚人的事，就是在1923年以前，大氣中的鉛非常少，幾乎沒有。1923年起，大氣中的鉛逐年上升，而且是“爆升”！
所以要問，那一年發(fā)生了什么事？
——那一年，汽油加了鉛。
過去，汽車的引擎會產(chǎn)生“爆震”，輕則讓引擎失去動力，重則會燒壞引擎。如果在一升汽油中加入一克“四乙鉛”，不但能解決爆震，還可以加大引擎的動力。想出這招的人叫小托馬斯·米奇利。1923年，通用汽車、杜邦、美孚石油合資成立了一家“四乙鉛汽油公司”。這等于賣汽油仙丹，市場不只是美國，而是全世界，當然賺翻了，米奇利也跟著賺飽。
后來他們把公司改名為“四乙公司”，把“鉛”字拿掉，因為鉛有毒，不想讓人有不好的感覺。但油里的鉛可沒拿掉，通過汽車產(chǎn)生的廢氣，大量的鉛進入大氣。鉛中毒會重傷神經(jīng)和消化系統(tǒng)，嚴重會致人死亡。對兒童來說最危險，很容易造成永久的智力損害。1924年，四乙公司有十五名工人因鉛中毒死亡，其他的人都得了怪病，有三十五名工人終身殘疾。
米奇利當然知道有問題，他自己也鉛中毒過。但為了錢，他昧著良心，以學者的身份大談“一點點”的鉛對人是無害的。四乙公司更利用媒體、研究機構(gòu)捏造不實報告，花大錢宣傳鉛無害。帕特森確定了大氣中的鉛來自含鉛汽油的廢氣，他在1963年發(fā)表的四十五頁報告足以震撼世界。但因為是專業(yè)的科研報告，大眾一時還沒感覺，但四乙公司、石油公司、汽車公司當然知道個中利害，而且這個研究還是人家石油基金會贊助的呢。
壓力來了，先是利誘，帕特森不為所動。再是封殺，他們先中斷他所有的經(jīng)費，連政府也加入迫害的行列，“美國公共健康中心”——就是后來的環(huán)保署——拒絕發(fā)表他的數(shù)據(jù)。所有跟帕特森接觸的媒體、機構(gòu)都受到壓力。他們還要他任教的加州理工學院將其開除，幸好院長有良心、有膽識，擋住了威脅利誘。
其實帕特森也不是第一次面對壓力，在他發(fā)表地球年齡時，就被教會人士丟石頭。他們說他褻瀆上帝，違背《圣經(jīng)》教義。可他這次面對的不是又笨又勤快的白癡，而是又大又恐怖的黑心財團，他們的爪牙遍布政府部門、學術(shù)界和媒體圈。他只是一個冷門學科的專家，沒有知名度，怎么辦？
帕特森很像《圣經(jīng)》里的大衛(wèi)，手中只有一個投石器，那就是他的知識。而且大衛(wèi)只是面對一個哥利亞巨人，他要面對的卻是哥利亞巨人大軍。但他還是揮舞著他的知識投石器，把石頭一顆一顆投向巨人的腦門。
他找出更多的證據(jù)，并投稿、演講、游說。1970年，他迫使美國國會制定“潔凈空氣法案”，開始往無鉛汽油邁出第一步。1978年，他發(fā)表一份“少數(shù)派報告”，揭發(fā)生活中各種鉛污染，包括罐頭、牙膏、自來水管、油漆……帕特森測出罐頭沙丁魚的含鉛量是新鮮沙丁魚的五千倍，現(xiàn)代人骨骼內(nèi)的含鉛量，是一千六百年前的一千二百倍。有力的證據(jù)，迫使美國于1993年禁止在罐頭上使用焊鉛。
大膽說出國王給人民穿的是毒衣,為推動汽油無鉛化奮戰(zhàn)的地質(zhì)學家帕特森(右二)
1996年1月1日，美國所有的汽油終于完全無鉛，帕特森的奮斗成功了，可惜他沒等到這一天，在1995年12月5日過世。
但他死前已經(jīng)知道，因為他的奮戰(zhàn)，美國人血液中的鉛濃度下降了百分之八十，雖然比一百年前的人還是高出六百二十五倍。
當然，他拯救的不只是美國人，還拯救了全世界——如果沒有他的孤軍奮戰(zhàn)，我們都還在用有鉛汽油呢。
“我能夠看穿國王的新衣，只是因為我是一個有點兒孩子氣的人。”帕特森說，“最偉大的科學家，總是拋棄舒適的生活，只為一絲照亮未來的光，去踐行那看似不可能的道路。是什么使他們前行？因為在科學的處女地，能發(fā)掘人生的美麗和意義，于是他們甘心被它驅(qū)使，護衛(wèi)著人類的命運。”
這段1981年8月23日的講話，是他英雄一生的寫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