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島。我是一顆微不足道的生命的火星,在黑暗和硝煙中將要燃燒殆盡,和我的祖國一起殉葬。我聽不見塞班和關島的泣鳴,聽不見硫磺島守衛者的嘆息。無線電聯系自他遷進新的山洞之后就被切斷了。
巖石嶙峋的峽谷中,我的臉色蒼白,心卻在沸騰。
馬里亞納火雞大狩獵那天,就已經標志著日本的末日了。他怎么樣了?硫磺島全體官兵怎樣了?每個人都在死前殺敵數名了嗎?我嘆了口氣,摸了摸胸前的口袋,那包氯化鉀還在。我的眼皮沉重,思想變得荒瀆一片。
“敵人來時,我們能牽制住他們。”栗林中將端起盛有威士忌的酒杯,棕紅的液體,顏色如凝固的血,“然后就由我們的聯合艦隊來猛接他們。也就是說,我們在這里的作用是大規模的牽制。”
我沉默了。我多么希望現實能如將軍所言,可狂轟濫炸的美機摧毀了一線希望。為了改進海上護航體制,我整整花了一年時間——相信我,我比任何海軍人員更了解海軍的情況。我向他介紹了幾天前馬里亞約群島海面的慘敗。
“你喝醉了,”栗林的表情有些不悅,臉色暗下來,“這個島歸東京都管轄!”
“今天,我在空中看到這個島時,我想最好的辦法就是讓它沉入海底。只要有足夠的炸藥就行。”我凝視著前方,神情像個死人。
“你醉了。”栗林中將搖頭,但自己也不那么自信了,黑玄玉雕成的冷峻眼眸中透出一絲無奈。太平洋的夜空很廣闊,無垠的漆黑,是他眼睛的顏色。幾顆星星伶仃地發著微弱的光。月亮卻是高高的掛在空中,清冷而孤高,用憐憫蒼生的眼俯視著火山灰鋪成的海灘上,佇立著的一位少佐和一位中將。我望向他的身子,皎潔的月色和冰冷的黑夜雕刻出輪廓,仿佛也如德川家康一般了。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我在做夢,我在和我的戀人在沙灘上漫步,月光蕩滌了海天一色,世間萬物的五光十色,都被月亮蕩滌成夢幻一般的混色。忽然間,我又醒過來,腳下是帶有硝煙味的火山灰,頭上一輪高懸的殘月,身旁是我的上司。他那高大的身影像天照大神一般覆蓋在我身上。
此時,晚上也許是被我帶去的信號打動,他再次請我去吃晚飯。我們再次對酌,桌上那瓶威士忌在月色下閃閃發光。我望著眼前的花崗巖雕像,借著微醺的酒意,不禁向他談起了中途島的慘敗,以及海上護衛隊的可憐情況。他的表情很難看,心臟在抽搐,試圖對我的話表示不值得相信。不過在我看來,這更像是難以出口的自責。他一言不發,我卻不受控制地滔滔不絕。我究竟是怎么了,想要讓我的上司看見世界的不幸,看見自己的失職,看見一個錯釀成的禍?我的身子在發抖,當他聽見聯合艦隊后撤至菲律賓時,臉色愈發蒼白。
“唉。”他搖了搖頭,“你真是活百科全書,這些事我一點也不知道。”
“我個人倒死而無怨。”我拿出一包氰化鉀,仰頭看了眼如我們般徘徊的孤月,“我們也許回不去皇土了。我唯一的愿望是和將軍死在一起。”
話一出口我就呆住了,我在說些什么?在這個風雨飄搖的時刻,我竟還有心思來想這些?
將軍卻一言不發,只是默默地坐著,飽含著憂郁的心情。
我突然腦海中一片空白,然后就是無止境的沉淪。長夜從我的指間流逝,我感受到我盛了一懷的陽光,在柔和的光芒映照下,一絲溫暖如盛開的櫻花,綻放在這荒無人煙的島上。一切都是那么虛無卻又那么真實,我聽見誰,用呼喚天皇的聲音,叫著栗林中將的名字。
栗林,栗林中將……
我可以叫你栗林忠道嗎?
我愛你啊……
我感受到我成了一枚著了火的燃燒彈,我在什么地方?和誰在一起?我如同硫磺島一般融化在黑夜里,一切只有月亮知道。
突然,有電報飛來。雪花一般的飛來,仿佛要把我這些天的不安都打消了似的。硫磺島的發報員令人費解的又發報了。那我有著玄玉眼睛的將軍,非常鎮靜地嘲諷著通過擴音器勸降的美國佬。即使已斷糧水五天,他談起戰斗場景,仍是如當初一般的沉著。時光不會拿走我們什么東西,也拿不到我們什么東西。我們的靈魂屬于祖國,除此之外并沒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我很清楚,我們是不可能回到日本的。櫻花開得再好再盛,和我們也已經沒有什么關系了。
“但我們的戰斗精神依然高昂。我們將堅持戰斗到底。”
我的腦海中浮現出栗林中將的形象。那樣堅定的話語。從紅唇皓齒間一字字吐出。我的臉是不是濕了,我是不是還活著?
我感到刺骨的寒冷,和地獄一般的沉靜。
“堀江少佐,這里栗林中將的最后一封電報……”
夠了!我已經聽得太多了!
天邊是血染的云霞,和家鄉、我小時候看見的一模一樣。幾分鐘后再最后的黃昏消亡之前,電報機突然又發出尖厲的嘆息。這次發的還是明電:
父島全體官兵們,永別了。
我在電報機前站了十分鐘,一言不發。月亮已經出來了,一輪滿月。像栗林中將一樣,凝視著我。
聞有語:“人生代代無窮己,江月年年只相似。”這輪月亮見證了織田信長的死,德川家康的死。乃木希典,東鄉平八郎,栗林忠道……任何一人的離去,它都不會拗哭,亦或拍手稱快。
它只是用悲憫的眼神俯瞰著俗生,仿佛那些離去的,歸來的人們都從未存在過。
我的神色很平靜,就像那輪明月,似乎等這一刻已經很久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