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辭舊

本文參與永冬泩雙月征文第三期【舊】?

【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一? 1979年

東北角的天已被太陽破了道口兒,持續了整晚的霧卻仍然不愿歸去。灰白之中,團云縮在霧里,濃霧停在半空,于是,這整個的天空就變成了空著心兒的棉花糖,靜悄地裹著地面上的花兒、花兒旁邊的房以及那房子里的男女老少。而那些被裹著的人,早早地推了窗、出了門,便由著一個個活靈活現的水汽兒珠子往身上蹦。然而,多情的大自然總有那么點兒難以琢磨的淘氣。深沉的霧就那么輕描淡寫又漫不經心地弄白了一個個打著哈欠的發尾眉梢,再打濕了粘著眼屎的鼻尖眼睫,那一個個半夢半醒的人便在這么一瞬間被時光匆匆老去,猝不及防。

就是這樣一個清晨,24歲的余鳳西搓著手從西屋里出來,披著件粗布小褂,眼邊掛著粒小米大的眼屎。去雞窩里摸了一圈,在兩只老母雞的肚皮底下扒拉了又扒拉,沒摸到半顆雞蛋。她憤憤地起身,立瞪著倆銅鑼般的眼睛白了白廚房里的人。

廚房里,余鳳西的爸老余和她的媽張老太,一個守著煤球爐子烤饅頭片,另一個在案板邊上切地瓜。見余鳳西進來,兩口子同時皺了皺眉,余鳳西依然瞪著眼,白了下老余,輕輕哼了聲鼻子:“雞蛋呢?您動作可真利落。”

老余繃著臉不吭聲,余鳳西轉身搶過張老太手里的地瓜:“我切我切,您歇著吧,一會兒招呼您兒子一家起來吃現成的,活兒都得閨女干。”說完,砰砰幾下,把那粉橘子瓤兒的地瓜切成了核桃大小的塊兒。

老余家的雞蛋數目向來由雞說了算,營養不良不下蛋,那就沒得吃,若是哪天精力旺盛下了倆蛋,老余家的生活便是鼎盛。這天,老母雞又給了倆。飯桌上,老余一手把一個剝好的雞蛋塞到余鳳西的侄子碗里,另一手放在桌子底下,悄悄把另一個雞蛋遞到余鳳西的哥哥余躍龍手上。

這是老余的老把戲。明明是糟心的事,余鳳西卻每天都要緊盯著看,吃不上雞蛋,能夠泄上兩句憤也算是扯平了。就見她晃著筷子,瞟了瞟老余,又瞪了瞪余躍龍,說:“爸,您用不著這么偷摸的,大大方方地把這雞蛋遞給您兒子,您閨女我沒半個字的意見。”

老余自知理虧,緊繃著一張被麻繩勒緊了似的臉,悶頭喝粥,不理她。擱在平時,這事也就這么過去了,可是這次,余鳳西的眼睛長在了老余臉上,遲遲不肯挪開,張老太有些慌。張老太也偏心兒子,卻也怕自家姑娘把這虧理的事捅漏出去,趕忙磕磕巴巴地打著圓場:“你哥,他廠里的活兒苦,累,累。”

“苦?”余鳳西一瞪眼,“打小的時候他就苦?打小的時候他就累?合著咱這家得靠他養活?合著您這做父母的和我這做妹妹的都得從小讓著他?”說著說著,竟把自己給說委屈了,想起了小時候看著哥哥吃雞蛋自己只能在旁邊舔著嘴唇想象著雞蛋究竟是個什么味兒,余鳳西眼里包了一圈淚。

張老太一聽,壞了,場沒能圓,反倒激起了余鳳西的怒氣。找補了幾次沒找補回來,干脆閉了嘴。老余呢,同媳婦兒一樣,一碗水端不平,卻也不是那能正大光明傷了人心還強詞奪理的人,也閉著嘴。

哪知,余躍龍不愿意了,一撂筷子,起了混:“我就吃雞蛋了,爸媽就把這雞蛋給我吃了,我打小就比你吃得多吃得好,你能怎樣、能怎樣?”

說完,一下把那剝好的雞蛋塞進嘴里,津津有味地嚼巴幾口,不及氣紅了臉的余鳳西回話,他又壞笑著開了口:“我再不濟,沒讓人指著鼻子罵老光棍,沒給爹媽惹閑話,您厲害,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早不該吃娘家的飯!”

這話一下觸到了余鳳西的痛處。人一痛就容易失了理智,就見她站起來,指著余躍龍大吼:“你說誰嫁不出去?說誰嫁不出去?我是不想嫁不愿嫁,聽憑媒婆一比劃,就成了人家的狗。”

話里帶了臟字,老余兩口子緊張起來,支吾了半天沒說出半句明白話。沒等余躍龍把架吵回來,余躍龍的媳婦兒楊起鈴不樂意了,她就是在媒婆那么一比劃之后嫁到的余家,雖說她從沒給余家做過像“狗”的事,但余鳳西的話不能不讓她往自己身上拽。可她畢竟是這場爭執中獲利的一方,所以,她不僅沒失去理智,反倒用理智維持著她的從容,陰陽怪氣了一番。

“鳳兒,你這話可就不愛聽了,沒事,嫂子不跟你爭競,”她挑著狐媚的眼皮兒微微一笑,又說,“鳳兒,你說你是不想嫁不愿嫁,嫂子信你,可嫂子問你,若是有那么個有權有勢人家的兒子相中了你,咱拍著心口兒說,你嫁不嫁?”

楊起鈴的這番話一下讓余鳳西僵住了,若真有那么個有權有錢的男人給她拋來根紅線,哪怕不是自己個兒喜歡的,她是嫁還是不嫁?余鳳西自認沒有底氣說出“不嫁”這倆字,于是,她氣急敗壞地挖了楊起鈴一眼,踢了腳板凳,扭頭跑了。

老余家住的院子是個大雜院,余鳳西一出門,就見隔壁住著的馬婆子和劉老太一人端著碗一人抱著盆,在院里拉呱。見余鳳西來,倆人像是被圈禁的馬兒重回草原那么興奮,找著了樂子似的,迎著余鳳西問:“鳳兒,鳳兒,找著對象沒有?你可不小了,可不小了。”

“就是說呦,鳳兒,找不著對象跟馬姨知會一聲,馬姨準跟自己個兒閨女似的幫你摟著,”馬婆子嬉笑著,“鳳兒呦,這姑娘家,找個婆家才是正道。”

說來說去,還是拿她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說笑話,在這么個大雜院住著,余鳳西本已對這哈哈笑習以為常,怎奈,剛和哥嫂吵了架,正值氣頭兒,倆人沖到了槍口,上了膛的子彈還能摁住了火?余鳳西住了腳,一抱膀子,像楊起鈴對她那樣,同樣陰陽怪氣地挑著眼皮,說:“我的馬大姨,真勞您費心了,您還是先管好自個兒姑爺的事兒吧,別整天在外頭拈個花惹個草的,您姑娘可還怎么過?是不是?當媽的把自己個兒閨女照管好,才是正道,您說,對不對吧?”余鳳西故意引用了馬婆子剛剛教育她的“正道”這倆字,還加重了語氣,又補充到:“我可聽說,您姑爺前兩天又拿騷氣話摟人家小姑娘了,您不知道?”

馬婆子瞬間羞紅了臉,手里的盆往地上一撂,恨恨地起了身,邊走邊咬著牙,指著余鳳西:“好心當驢肝肺,好心當驢肝肺。”

這邊呢,劉老太剛要倚老賣老地數落她,余鳳西一擺手:“劉奶奶,您趁早別數落我,免得我一句話說不恰當讓您噎著,好好吃飯吧您。”說著就出了院門。

劉老太愣了神兒,拿余鳳西找樂子的那副樂活勁兒全沒了蹤影,張著掉了許多顆牙的小嘴,磕巴著給自己找補:“誒,誒,這……老姑娘,老姑娘!你不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人家24歲娃娃都有嘍,你吶,你吶?”

院里的這番對話,屋里的人聽得一清二楚。余躍龍一個巴掌拍在桌上,指著外頭對老余說:“爸,聽聽,聽聽,這就是您閨女,走哪兒被人說道到哪兒!”

“我能怎么辦?能怎么辦?難不成把她捆到人家的花轎上去?那才是笑話,笑話!”

余鳳西是醬油廠車間的臨時工,這天早晨,受了一肚子氣的她并沒去廠里。沿著一條細窄的柏油路穿過一片蘆葦蕩,又爬過一個小土坡,最后,在一個看得見半個城里的高崗上坐下。這個時候的霧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偶爾會有一兩只嘰嘰咕咕的鳥在半空飛過來,又飛過去,那若隱若現的小黑點兒就迎著東起的太陽來來回回,一種因生命而起的雀躍在人間流淌。然而此時,余鳳西的生命卻沒這么令人動容。如果在這暖陽下尚留著一潭結了冰的湖水,那它一定藏在余鳳西的心里。現在,她捧著自己那顆冰凍的心,望著這條已然走過24年的生命,剎那間不知所措。

人活著,即便沒有什么大的理想,卻總會有些小的愿望。余鳳西也有愿望,她的愿望就是能夠擺脫這個不受待見的家,從貧困的最底層跳到一個衣食無憂的檔次。而她所謂的衣食無憂,不過是能隔段時間吃上個雞蛋、隔幾個月給自己置辦件時髦的成衣,能常常和幾個要好的朋友出去看個電影喝瓶汽水,兜里再有個拿得出手的零花。然而這個要求,僅靠她自己和這個貧困的家是遠遠不能實現的。

婚姻能改變人生中的許多事,不少人便想倚仗著結婚來滿足心里那點兒物質欲望。余鳳西自然明白這么個不怎么干凈的路子,可是,嫁人從來不是件容易的事,嫁個物質富足的人更沒那么輕而易舉。你中意人家,人家也剛好看得上你?就憑自己個兒這么個醬園子里頭的臨時工,每天在蒸籠似的車間熏一身臭汗,自己聞著都心煩,何況那些做著體面工作又干干凈凈的男人?余鳳西想過,自己不是嫁不出去,只不過看上她的不是醬園的臨時工就是大眾餐館的小幫廚,到頭來倆人整天裹著煙熏火燎的味兒團在一塊兒,數著不到月底就見光的幾張毛票,過著連孩子奶粉錢都掙不出的窮日子,她的雞蛋、她的成衣、她的電影汽水和兜里的零花,趁早成了白日夢。

時間不禁等,余鳳西就這么一天天地挨成了人家嘴里的笑話。這個早晨的架吵得她有些煩悶,不得不去面對自己的處境。她不知該怎么辦了。找個差不多的人嫁了,還是繼續這么漫無目的地等著她的意中人來實現她的夢?現實擺在眼前,余鳳西胡亂抓了一把草,又胡亂甩在地上。忽然間,她猛然開了竅似的,心頭一喜:“哎呦喂,考大學,我怎就沒想到呢?”

恢復高考已經兩年了,余鳳西始終沒動過這個腦筋。她的理智告訴她,自己壓根不是那讀書的料。然而現在,她恍然看見考大學這條路能夠帶給她的一切美好愿景——體面的工作、成堆的雞蛋、漂亮的衣服,還有冒著泡兒的汽水、飄著瓜子香的電影院。現在,她也只看得見這些,至于能不能考上、考不上怎么辦這么些現實卻足夠喪氣的問題,她全都想不起來。

于是,她猶如一只遇著了狼的兔子,一下躥下土坡,仰著頭一路小跑回了家。

“媽,媽!”剛進院子,余鳳西就喊了起來,除了余躍龍去了廠里上班,屋里還是那幾個人。

幾雙眼睛尋著聲音往外看,余鳳西徑直到了張老太身邊:“媽,我這幾年的工資您不幫我存著呢嘛,您攏攏,給我。”

“工資?”老兩口異口同聲,相互瞥了一眼,老余識趣地閉著嘴,讓張老太先問。

“要工資做什么?”張老太問。

余鳳西吸了半口氣,穩了穩情緒,回答:“考大學。”

“考大學?”這次,不僅老兩口,連同在一旁抱著孩子的楊起鈴,一齊吃了驚,仨人同時發了問。

“啊,是。”余鳳西回答了,卻又像什么都沒說。

老余看看張老太,張老太又看看老余,楊起鈴則是看過老余又看張老太,最后,仨人沒一人說話。余鳳西靜靜觀望著動靜,拿手指尖戳逗侄子的下巴,耳朵眼兒卻支楞得老高,細細聽著眼前這幾人的響動。

老兩口兒都沒什么文化,但有些事就這么奇怪,越是沒文化的人越能看到文化帶來的許多益處。余鳳西要考大學,倆人自然知道是為了什么,無外乎大學畢了業能分配個好工作、靠一份體面的收入過一種相對輕松自在的生活,還能擺脫這么個不受待見的窮家,從低等小市民上升到那么個坐辦公室喝茶葉水的“文化人”。單從對余鳳西個人的影響來看,老兩口兒實在想不出有什么反對的理由,但是,從對這個家、對他們老余家的“聲譽”上來講,老余第一個不樂意。

“胡鬧,這不是胡鬧嗎?被人笑話老姑娘你還嫌不夠?考大學?那就是腆著臉讓人笑,雞窩里想飛出個鳳凰,還是個老鳳凰!我受不起這哈哈笑,”老余說著,指尖啪啪點了好幾下桌子,“再有……”

后半截的話剛說了倆字,老余就給咽下去了。他想說,余鳳西的工資這些年全都補貼家用了,早就花完了,還想說,你要是去考了大學,家里不就少了一項收入?少了這份收入,兒子和孫子的生活水平不得降個檔次?老余最終沒說出這個擔憂,因為他忽然記起來,當初讓余鳳西上交工資,是騙她給她存起來攢嫁妝。

“胡鬧?”余鳳西又要瞪眼,老余的話喚回了她的一點兒理智,但還遠遠不夠,于是,她不耐煩地揮著手,“我不跟您吵不跟您吵,沒意思。您只管把我的工資給我,其他的,跟您半毛錢關系沒有。”

張老太自然明白余鳳西的工資早就花完了,想說實話又不敢,不說實話又不知該怎么辦,在中間和著稀泥:“鳳兒鳳兒,別吵,別吵。”

“沒錢!”誰知,老余一踢凳子,“沒錢。”

“沒錢?我的工資吶?”

“花了。”

余鳳西早就想到了這么個結局似的,并沒那么驚訝,她頓了兩秒鐘,冷眼瞪著老余:“您花了也好沒花也罷,當初可是說好的,我自個兒的工資永不能隨意地動嘍,現在您說我的錢花沒了,花就花了,您拿您二老的積蓄補給我,這事一樣解決。”

老兩口有些吃驚,沒想到自己養活的閨女還真能較下這個真,老余僵著張灰白的臉,言語里也沒了溫度:“沒積蓄。”

如果老余兩口子當初就跟余鳳西說了實話,說家里困難拿她的工資補貼家用,能一碗水端平,讓余鳳西上交工資的同時讓余躍龍也交、讓余躍龍吃雞蛋的時候讓余鳳西也吃,余鳳西自認不會真生這份氣,也不會這么利欲熏心又想方設法地從這家里出去。然而,這兩口子偏偏從沒能把倆孩子放平過。余躍龍的工資向來放在自己手里隨便花,余躍龍和他兒子的雞蛋也是向來捂得熱乎的被剝開了皮遞到手上,時間一長,余鳳西便受不住了。于是,她毫不退縮,跟老余較上了勁:“您騙我沒意思,爸,您不知道吧,您閨女我沒什么優點,就是記性好。”

余鳳西顯然話里有話,老余聽得糊涂。就聽余鳳西又說:“爸,當初我爺爺病故的時候,我可就在邊兒上站著呢,那屋里除了爺爺,可就咱倆。”

“你什么意思?”老余話音有些沉。

“沒什么意思,”余鳳西微微一笑,“我就是說,當初您偷摸地拿了爺爺藏著的那個頂好的玉扳指,我可都記著呢,喔,我奶和大伯可是找遍了犄角旮旯,到現在也沒找見,您記得?”

說著話,余鳳西差點就把臉湊到了老余鼻子尖,老余咬緊了牙。半晌,他恨恨地指著余鳳西:“給她,都給她!我這是養了個什么東西!”

余鳳西就這么如了愿,攥著撕破臉皮要來的錢,扛著半口袋窩頭,入了學校。知道余家老姑娘要去考大學,胡同里果然炸了鍋。跟老余料想的一樣,不管是馬婆子劉老太,還是前后排的大胖子小豆芽,再不叫余鳳西“鳳兒”,清一色改成了“鳳凰”,但又怕萬一有一天這雞窩里真能出她這么個鳳凰,便都帶著八分嘲笑和二分顧忌,逗她一句“呦呦,鳳凰來了”。

時間過得快,轉眼,樹葉黃了又綠,花草敗了又開,除了一些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世間的人,新的夏天又如約而至。

余鳳西很不幸地落了榜。雞窩里到底沒飛出個鳳凰,余家的這個老姑娘徹底成了個笑話。大伙繼續叫她鳳凰,只不過,之前僅有的那二分顧忌沒剩下絲毫,叫完了還要送她幾聲響亮的笑。余鳳西被埋葬在一窩理不凈的雞毛里,大學沒考上,之前的臨時工也丟了,她亂了。

二? 婚姻

王媒婆嘴角有顆豌豆大的痣,按她自己的話說,她天生就是吃這碗飯的料。的確,這偌大的城里,還沒有她王媒婆說不成的媒。王媒婆說媒有三“掂平”,一是年齡要掂平,雙方不能差五歲;二是長相,絕不能讓個丑八怪霸占了哪家的俏姑娘;三是家庭條件,若是哪個局長家的兒子要娶破爛兒家的姑娘,在她看來也萬萬不可。過了這三關,王媒婆就自認說了個絕有良心的好媒。至于情感、至于喜好,又至于還沒建立起感情基礎就被匆匆送進了洞房,她總是揮著那么一雙胖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說,哪兒有碰不著鍋沿兒的勺子?”老舊婚姻就這么被牢牢套在這些媒婆的手里,她們自認長了雙晶亮的眼,總能把旁人的情感與婚姻拿捏得恰到好處。歷史給了她們發光的機會,但未來總會有那么一天奪去她們的自以為是。

這天,王媒婆去了老余家,臨走,張老太露著好長時間沒見過的笑送她。

“她王姨,這事兒若是成了,我指定選個好豬頭和活蹦的大鯉魚,讓小兩口兒去謝你,好好謝,好好謝。”張老太拉著王媒婆的手說。

王媒婆也笑了:“自家孩子自家孩子,好說,好說。”

正巧,楊起鈴牽著兒子的小手從外面回來,待王媒婆走了,問:“媽,她來干嘛?”

“鳳兒回來沒有?快給她找回來,找回來。”張老太沒答兒媳婦兒的問,自顧自地進了屋。

余鳳西剛進院子,就聽見屋里人叫她,有些懵。自打落了榜在家吃閑飯,她更不受待見。吃飯沒人叫,在不在家沒人管,自由自在地隨她去,可又處處不自在。這冷不旁地一叫她,有事?她不明白。

她小心翼翼地撩開門簾進去,沒坐定,張老太就興奮地開了口:“鳳兒鳳兒,供銷社主任家的獨苗,長你三歲,咋樣,你說咋樣?”

老太太著急,話沒說明白,余鳳西云里霧里:“跟我有關系?”

楊起鈴倒是機靈,插了話:“媽,下午那王媒婆是來說親的?給鳳兒?”

張老太看了眼楊起鈴,沒顧得上理她,扭臉盯著余鳳西。

雖說張老太沒直接回答,但這態度分明是默認了這件事。楊起鈴一下酸了,許多個畫面一齊鉆進腦子,在眼前一個個地過。玻璃柜臺里的點心、木架子上邊的衣裳、裹著花紙的糖果和一瓶瓶鮮亮水潤的橘子黃桃罐頭……她想不下去,供銷社里邊的一切繁榮都讓她感到窒息,不,繁榮讓她心生向往,令她窒息的是人、是事,是余鳳西即將成了供銷社主任家的兒媳婦兒。的確,在一個以去百貨大樓站柜臺為夢想的年代,供銷社確是炙手可熱的存在。楊起鈴不愿往下設想,假使余鳳西嫁給了人家當兒媳,假使人家把她安排到供銷社門市里頭站柜臺,又假使那滿屋子買東西的人都仰著張笑臉看著她說話……那個時候的余鳳西再不是過去那個在家受排擠、在外遭擠兌、渾身散著味兒的醬園臨時工。如果說嫉妒有那么點兒天性使然,那么,楊起鈴的這份天性,明顯過了度。

就聽楊起鈴冷哼一聲,輕輕斜楞著眼兒:“呦,供銷社主任家的,能給咱家牽上線,那兒子可別是有個什么毛病?”

張老太被潑了冷水,瞪了眼她:“人家兒子有正兒八經的單位,生產資料公司,什么毛病?你說,什么毛病?”

生產資料公司,呦,也是個像樣的地方,楊起鈴更惱了:“有單位就沒毛病啦?長相呢?性格呢?嗬,萬一是丑八怪,這事兒誰能說得準?”

“再說,這么好的條件,快三十歲了還沒娶上媳婦兒,這里頭就沒點兒事兒?”楊起鈴越說越覺得自己這想法有道理,猛地一笑,“要我說,不會是個二婚吧?”

張老太和余鳳西同時看了看她,雖說楊起鈴的酸味兒嗆鼻,但她說的話不能說沒有意義。張老太一低頭,隔了一下又皺著眉抬起來,說:“這好辦,讓鳳兒去和他見見面,問個清楚。”

余鳳西始終沒表態,張老太心動的時候她也心動,楊起鈴嫉妒的時候她同樣起了疑慮,最后,撂下一句話:“我想想。”

回到自己那間泛著潮的屋子,五瓦的小燈泡被落著灰的電線吊著,在頭頂昏昏沉沉。余鳳西的大腦也有如這燈光一樣恍惚。一會兒,她看到自己坐在寬敞明亮的水泥房子里穿著漂亮衣服吃雞蛋,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掉進一口深井里望著頭頂的黑天無能為力。若是在20歲之前,有人跟她提了這門親,她定不會如此多慮。可是現在,她儼然一個二十五六歲被人笑話“老姑娘”的老姑娘,別說供銷社主任這么風光的人家,就連之前醬園的臨時工,提到結婚,也定要把她排在最后,還要來回考量。年齡總是給女性帶來各色各樣的偏見與殘酷,誰都知道這偏見是不對的,但當事兒擺在自己眼巴前兒的時候,卻都會不由自主地參與到偏見中去,給偏見添把火、助助威。

余鳳西深知自己在社會現實里的身價,楊起鈴的話讓她猶豫,即便沒有楊起鈴的挖苦,她自己也會想到這么一層,但是,她無論如何不能抵擋這門親事帶來的誘惑。這難道不是她夢想中的人家嗎?體面的工作、衣食無憂的生活,哪怕對方長得丑點兒、性格壞些,又算得上什么?就怕,就怕這背后還藏著更嚴重的問題。不管了,先去見見面吧,萬一這是老天對她的眷顧呢?余鳳西一邊犯著猶豫,一邊又鼓勵自己對抗猶豫。

這是夏末秋初,天氣還不見涼意。余鳳西穿了條張老太給她做的白底紫色小蘭花的連衣裙,腳上一雙圓頭白色瑪麗珍,里面是雙細針織中筒襪,只不過,腳后跟磨破了兩個綠豆大的小洞,外人看不見。穿著這身精心捯飭的衣裳,余鳳西去見了王媒婆給她介紹的對象。

男方姓劉,名家根,中等個頭,身量寬壯,典型的國字臉濃眉毛,完全不是設想中的丑八怪。見了面,劉家根話不多,大多時候板著張臉,余鳳西心想,人長得不丑,話不多,性格不見得多壞,難道真如楊起鈴說的,是個二婚?于是,她試探著把這問題挑明了問他。

“我沒結過婚。”他說。

這下,余鳳西高興壞了,長相、性格,看不出毛病,還沒結過婚,她實在想不出其他問題了。倆人溜著街邊去了電影院,嗑了一包瓜子,喝了兩瓶汽水,都是劉家根付的錢。余鳳西體會到約會的樂趣,更體會到跟手里有些閑錢的人約會的愜意。她更堅定了自己的愿望,也更堅信自己衣食無憂的美麗設想即將實現。

余鳳西嫁給了劉家根,老余收了不少彩禮,整天樂呵地攏不上嘴,胡同里的人卻愣了神兒。誰都沒想到,余家的老姑娘能嫁個這么體面的人家。有些人總要為那么些與自己沒什么關系的事犯難,就比如大雜院里的這些鄰居,一聽余鳳西要嫁給供銷社主任家的兒子,清一色地擰著眉頭動了心思,棉花票化肥票點心票子和菜票油票,明明跟供銷社主任沒什么直接關聯,卻偏偏能把這二者給綁在一起。見了余鳳西不再嬉笑著挖苦她,更不敢再嘲她鳳凰,相反,他們拿出之前從未有過的真誠與熱情,拉著余鳳西在醬園里磨糙的雙手,親昵地問她:“鳳兒,你那主任公公手里有好棉花票沒有?”、“鳳兒,你公公若是有便宜的化肥票可得想著點兒咱娘家鄰居呦。”、“鳳兒,能不能讓你婆家幫忙物色著處理的點心?可饞死了呦。”。如此,這從未體驗過的榮光讓余鳳西堅信,嫁給劉家根是她做的最對的選擇。

結婚當天,老余家的人歡歡喜喜地把閨女送上了劉家接親的車,唯有楊起鈴,拉著張長臉,沒露一絲喜慶。

晚上,余鳳西穿著鮮亮的大紅衣裳,羞答答地坐在床邊上等劉家根進來。屋門“咣當”之后,余鳳西聞著些酒氣。劉家根過來,身子壓著余鳳西,余鳳西往后仰,劉家根的倆手就撐在她左右兩邊,倆人中間隔著一個拳頭的空。余鳳西的心上躥下跳,有些羞,又有些怕。的確,倆人前后見了三面就把婚給結了,面對眼前這個與陌生人相差不多的男人,想到將來許多年都要和他一個床上躺著,作為女人,余鳳西不會不緊張。然而,劉家根并沒做出些親昵的動作,就聽他問:“今天高興?”

余鳳西一愣,點點頭。

“挺會。”劉家根沒再逼壓著她,站起來,拍了拍手。

她覺得莫名其妙,會什么?什么挺會?余鳳西不明白,她從劉家根的語氣中感受到這不是句好話,問:“什么挺會?”

“哦?”劉家根拿眼斜著她,“不讓我給你留面子?”

余鳳西有些氣了:“有話就說明白,陰陽怪氣給誰看呢?”

“騷女人倒是有膽子,”劉家根挽了挽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架勢,“拿那狐媚眼兒撩騷了一天的男人,陪了一天的酒,把那滿屋的大爺伺候得挺好,晚上還不耽誤給我當媳婦兒,您倒是挺會。”

劉家根的話,任誰聽了都不能保持理智,一股因冤屈而起的怒火灌滿她的胸腔,同時,她也不得不去努力回想白天發生的一切,除了給前來道喜的親友敬酒,她什么也沒做呀。

“你別跟這兒惡心人!要是跟人敬個酒就是撩騷人,我還說你撩騷了一天的女人呢!”余鳳西指著他說。

“啪”,一個巴掌甩在她臉上,余鳳西沒反應過來,等她回過神,捂著腮幫就哭了。縱使她重男輕女的爹媽和不懂事的哥哥處處擠兌她,但從沒打過她。她不敢想象自己竟在新婚之夜挨了丈夫的打,這個時候,一直偷摸趴在窗戶底下聽動靜的劉家根的爸老劉,顧不上掩飾自己的偷聽行徑,趕忙連喊帶罵地闖進來:“家根你個畜生,給我滾,滾!”

沒等吃了驚的余鳳西問“您怎么在這兒”,就見老劉哈著頭給余鳳西賠不是:“好孩子,鳳兒,好孩子,他喝點兒酒就不是人了,別跟個酒瘋子置氣,等他酒醒了看我不打死他。”

余鳳西啪嗒啪嗒地抹著淚,老人都道了歉了,還能怎么辦?再說,婚都結了,總不能一天日子還沒過就去扯離婚證。她用老劉的話安慰著自己,全當是個酒瘋子發瘋,但是,酒瘋子為什么單單針對她、侮辱她呢?她不敢多想。

第二天,余鳳西剛起床,劉家根就垂著腦袋進了屋,撲通一下跪在地上:“鳳兒,昨晚上我不是人了,你打我吧,罵我吧,怎么樣都是我該受的。”

昨天晚上,第一次有人打了她,今天一早,第一次有人給她跪下,而且還是同一人。余鳳西沒見過這架勢,心想著,敢情真是喝多了沒人樣了。于是,把他拽起來:“起來吧,起來起來。”

余鳳西就這么成了劉家的媳婦兒,如她所愿,她在劉家每天都能吃上雞蛋,老劉還時常往她兜里塞幾個零花錢,讓她買買衣服逛逛街。然而,無憂的物質生活并沒帶給她想象中的快樂,問題還是出在了劉家根身上。

在劉家過了一段時間的日子,余鳳西發現,新婚夜的事并不是劉家根喝醉了酒惹的禍,他有病,有精神病,有旁人怎么看都看不出馬腳的精神病。隔三差五就要莫名其妙地罵她一頓或是打她一打,最初,老劉還裝模作樣地替兒子賠不是,日子久了,老劉也不管了,全然向她表明了態度——娶你來就是要你好好照顧我兒子,陪他玩兒、挨他罵,將來再給劉家生個孫子,不然,憑你這沒模樣沒長相的老姑娘,怎會看上你?余鳳西看懂了劉家的態度,也明白了這么體面的人家為何遲遲討不上媳婦兒,想到這里,她記恨起了王媒婆,敢情那媒婆早就知道劉家根是個精神病才給她說的這門親,不然,她會躍過半個城去給窮得叮當響的余家說媒?什么三“掂平”,唯有良心掂不平!

余鳳西陷入了困境,她受不住劉家根隔三差五的詆毀與打罵,卻又舍不下每天的雞蛋和兜里沒斷過的零花錢,更何況,一旦離了婚,她將徹底被社會現實淹沒,父母、哥哥以及胡同里的鄰居,她不敢想象那一張張冷嘲熱諷的臉。二者比起來,倒還不如只受劉家根一人的折磨。她不想一天到晚地跟劉家根掰扯,便想了個法子。這天,她找到老劉,試探著說:“爸,能不能給我找個工作?”

老劉自然明白她的意思,無非是想跟劉家根保持些距離,還能落份工資。他的臉一沉,說:“在家好好的,不愁吃穿,何必出去受那份累。在家玩兒吧,咱劉家不缺你這碗飯。”

余鳳西料到這個回答,又努了把勁:“這不在家閑得慌嘛,我這么年輕,總不能老在家窩著。”

這時候,老劉拿出了在外頭的那副官腔,微微一笑:“那我就給你留點兒意,看能不能遇上個合適的單位。吃飯吧,吃飯。”

說來也巧,就在余鳳西跟老劉提要求之后沒幾天,余躍龍和楊起鈴來了,提著兩玻璃瓶水果罐頭和兩封點心,來求老劉辦事。見了余鳳西,余躍龍依然沒個好臉,楊起鈴倒沒那么冷淡,畢竟來求的是余鳳西的公公。

“鳳兒,最近可好?”楊起鈴態度不怎么自然。

余鳳西本過得不怎么樣,但為了給擠兌過她的人添點兒堵,故意做出了一副富態自在樣兒。倆人來意表明,想讓老劉給余躍龍安排個好工作。余鳳西很不樂意,從沒對妹妹好過,現在又來拿妹妹當籌碼求人換好工作,她惱了:“你個棉廠的臨時工,初中都沒畢了業,要什么好工作?要我說,你去哪兒就是給哪兒添堵。”

余躍龍不愿意了,起身就要兇她,卻被楊起鈴一把拽住。他看了眼楊起鈴,明白了,這不是在他老余家,萬一老劉因他兇了余鳳西而生了氣,就不劃算了。于是,又默默坐下,轉眼看著老劉。

老劉抽了幾口煙,腦筋卻一刻沒停下。余鳳西已對劉家根有些疏離,老劉察覺到了,自己那有精神障礙的兒子總需要個人照顧,何況,他還等著抱孫子,余鳳西不能走,兒子不能沒了媳婦兒。老劉深諳人與人之間那些并不純粹的關系,倘若給余躍龍安排了工作,這份人情她余鳳西就得替哥哥欠給了老劉家,到時候,她定不能輕易地跟兒子離婚,即便她真走了,回了娘家,也定不會得到娘家人的好臉。

老劉笑了,說:“好,這忙我幫定了。”

就這樣,初中沒畢業的余躍龍被安排進了商業局,欠下的人情自然就成了余鳳西肩上的包袱。

時間究竟是什么?哪里都沒有一個明確答案。是宇宙大爆炸釋放了時間,還是時間成就了星塵粒子、給一切生命賦予存在的機會?不知道,所向之處全部都是問號。但是,人類總是幸運的。時間讓其擁有夢想與期待,也讓其學會祭奠與回望。時間落在余鳳西的生命,她在許多個哭過的痛過的高興過的沉默過的日與夜里思索、在許多個孤獨懊惱的黎明或黃昏渴求掙脫,現在,她已對曾經極力追尋的物質生活感到厭倦,一種無需有的人格損毀極大地刺痛著她的精神世界。

劉家根對她的精神傷害已經由量變達到了質變,今天罵她妓女,明天說她道德敗壞,余鳳西漸漸陷入黑暗,總覺得自己緊繃的那根神經隨時都可能摧毀。不知從何時起,劉家根再不像最初那樣,打完罵完,事后再下跪認錯,他享受自己對別人的摧毀,又后怕別人因自己的摧毀而不再做自己的獵物,或者說,犯病時他對眼前人無底線地摧毀,清醒時又因理智而心生愧疚。然而,不知是余鳳西的軟弱縱容了他的囂張,還是劉家根的病情愈來愈嚴重。后來的日子里,劉家根再沒向余鳳西道過歉,余鳳西整個兒的生命,全部變為謾罵與毆打。她崩潰了。

終于,余鳳西拋下了之前的一切顧忌,找到老劉:“我要和劉家根離婚。”

“哦?”老劉冷冷地看了看她,沒問原由,也沒表示吃驚。

對于余鳳西,老劉早就有了意見。兒子打你幾下,罵你幾聲,受著就是了,每次還都嚎呼得半條胡同都能知道,再加上,結婚十來年,沒能給老劉家生下個一兒半女,當初娶你的目的,一件都達不成。想了一下,他說:“離吧,反正你倆沒什么財產,你怎么來的就怎么走,利落的。”

“喔,你哥哥的工作就全當我們老劉家積德辦好事了,走吧。”他一揮手,完全高高在上的架勢。

余鳳西臉紅了,她倒沒想過財產這碼事,但想到了又能怎樣?自己沒工作,吃喝都是婆家的,能分得什么錢?就這樣,余鳳西離婚了。

離了婚的余鳳西早就在心里筑起了高高的堤壩,但是,面對父母、哥嫂和四鄰這么些洪水猛獸,堤壩還是坍塌了。

“呦,鳳凰,”他們又拿捏著腔調叫起她鳳凰,“你這么做可不對,人家多好的家庭,能娶了你,是你的福分,你這可是傷了人家的心。”

“對呦鳳凰,過日子哪兒有不磕磕絆絆的,勺子打著鍋沿兒了,你這就跟人家散伙了?你做得不對。”

余鳳西受不住,大嚷:“好人家?好人家能給得了精神病的兒子討媳婦兒?好人家能看著兒子打老婆?誰愛跟他過誰去,別跟我這嚷嚷。”

“精神病?鳳凰,你可不能跟人離了婚就這么詆毀人家,人家有精神病你能跟個精神病過十來年?”

她說不出話了,跑回家,哪兒想,老余兩口子竟因這事遭了殃。左邊一句“你們家鳳凰欠教育”,右邊一句“放著好日子不過,鳳凰這是作”,這些話像一個個響亮的巴掌,啪啪甩在老兩口兒的臉上。活著活著,讓人說教不會教育孩子,這不就是赤裸裸地罵“上梁不正下梁歪”嗎?回了家,對余鳳西自然沒個好臉。

“明天就給我回劉家,跟人家賠不是,求人家原諒。”老余惡狠狠地說。

余鳳西忍著心里的怒,淡淡地答:“他打我罵我還是我的不是?您真有意思。”

“兩口子拌個嘴紅個臉,還不過了?”老余砰地拍了桌子,“沒結婚的時候就丟人,這結了婚還是丟人,臉吶臉吶?丟沒啦,被你給丟沒啦!”

在爸爸跟前,余鳳西畢竟是個孩子,有些怕,沒敢爭辯,扭臉要回自己的西屋。

見她要走,余躍龍故意提高了聲音,說:“人家劉家可都是實打實的好人,當初,兩瓶罐頭就給我調動了工作,利落的,沒一點兒麻纏。”

“誒,我說,”余躍龍恍然想起什么似的,“余鳳西,你可真不是個東西,這么不清不白地跟人離了婚,我還怎么去單位?人家可都知道我這工作是劉主任給辦的,這……現在這成什么關系了這是?”

老余一鎖眉頭:“你該上班上班,該工作工作,礙不著你事兒。”

從此,老余家掀起了一場冷戰,發起方是老余兩口子,被動受著的則是余鳳西。余鳳西在家住著,老兩口兒全然沒這個閨女似的,見了面不說一個字,到了飯點從不備她的飯,余鳳西“媽、媽”地叫,不理她,“爸、爸”地喊,也不理她,她傷了心。再加上,還有個嫂子楊起鈴,時不時故意拿著腔兒地喊:“老公,給我削個蘋果呀,我不吃皮兒。”、“老公,我這腿疼得厲害,給我揉揉。”、“老公,這女人活著還真得有個男人靠著,是不是?”……余鳳西聽得出,這是楊起鈴故意惡心她,可她能說得出什么呢?事實就是,自己個兒離了婚,一無是處地賴在娘家混口飯吃。種種境況,竟讓她有些后悔跟劉家根離婚這件事。的確,越是親近的人,越能輕而易舉地把人傷透。

很快,這場冷戰就以余鳳西的繳械投降而告終。她離開了這個不能給她遮擋任何風雨的家,走了。

三? 遲暮

世界很大,但一個人在自己有生之年能夠真正見識到的世界,卻很小很小。余鳳西的生命從沒逾越過這座城。白天,世界是柏油路上的熙攘人群、煦暖陽光,到了晚上,世界就變成了一間間矮房里透出的萬家燈火。然而,就在這樣一個窄小的世界,她竟然尋不到一個屬于她的家、找不出一個護她愛她的人。她體會到生命的無力與悲哀,仿佛有一把把尖刀正一點點挑破她的皮、剜去她的肉,怎么會這樣呢?這一切都是怎么發生的呢?

余鳳西的臉變得慘白,路燈昏黃,摻著雜質的光搖晃著她的身子。一步、兩步……她在自認拋棄了她的世界里漫無目的地走,路的盡頭不是生命的終點,她去了奶奶家,去找那個并不令人討厭的奶奶。

余家老太七十有九,身子硬朗,一個人住在城北的老房子,每天門口支個小桌,靠賣幾碗餛飩謀生。余鳳西見了奶奶,坨了背的老太太邁著小步去拉她的手:“奶奶的鳳兒回來了,回來了呦。”

老太太樂得張著爬滿皺紋的嘴,余鳳西看著她一嘴不齊的細碎黃牙,又感受著老太太手里傳遞出的溫度,心一下滲著水兒地軟和下來,偎在老太太懷里,把這些年的事兒一五一十從頭到尾地跟她說。在娘家遭的擠兌、在鄰里受的白眼以及在婆家挨的屈辱,統統說給她。

“奶奶,我可遭了罪了,命苦,您說,我是不是命苦?”余鳳西哀怨地問。

老太太心疼,裹著張核桃臉,顯然生了氣:“都不是東西,都不是!”

余鳳西眼淚汪汪地看著奶奶:“是不是?您說,這么些事兒,有我什么錯?我就錯在不該嫁給劉家根,不該為了吃上雞蛋嫁給那么個混賬!”

“那也不對呀,”余鳳西一抹淚,“就算我不嫁給劉家根,當初我也是嫁不出呀,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對不對?能有什么好日子過?”

老太太也沒鬧明白,這么些糟心事兒,究竟錯在哪兒了呢?她也答不出問題的癥結,看著孫女吧嗒吧嗒怨婦似的往下掉淚珠子,老太太看不下去:“鳳兒,咱不怕,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釘子鑿下去了,誰都改變不了了,是不是?難不成你還要盯著那鑿歪了的釘子孔看一輩子?那才是糊涂。”

這個時候的余鳳西顯然蔫兒了的菜葉子似的,耷拉著腦袋,在自己無盡的過往與悲哀中沉淪。余老太太喚不起她對生活與未來的激情,她已成了怨婦,一個軟弱無能、沉淪于苦痛的怨婦。

“鳳兒,”老太太捋了捋余鳳西的頭發,“聽奶奶說,奶奶教你包餛飩,咱祖孫倆就在這門口支攤兒賣餛飩,咱能活得好好的,將來我死了,我就把這房子留給你,你總能好好活下去。”

“奶奶,您說我苦不苦?這公平不公平?”

老太太沒法回答,只能說:“過去了,過去了,過去的事兒咱不提。”

余鳳西在余老太太這里討到了活下去的飯,但是,“活下去”與“好好活下去”是那么的不同。老太太教她包餛飩,她不學;讓她幫忙添柴燒火打下手,她也不幫。整天搬個小板凳坐在老太太身邊,沒有一會兒能忘了說“我命苦”、“我可憐”、“我恨這不公的世道”……余老太沒辦法,跺著小腳問:“造孽,這是誰造的孽?”

沒過幾年,余老太歸西,臨死前把一輩子攢下的錢全都交到余鳳西手上,顫著聲兒囑咐她:“鳳兒呦,鳳兒,你就聽奶奶的話,好好地活,忘了過去那些事兒,成不成?奶奶舍不得看著你這么糟踐自己。”

“奶奶,您說,我是不是苦?”又來了,余鳳西又來了這套。

“哎呦,我的鳳兒,完嘍,完……”老太太咽了氣。

余老太死了,余鳳西就一個人拿著奶奶留下的那點兒錢過活,她沒想過如何度過余生,也從不思考怎樣開啟新生,她能想到的只有過去——她苦、她悲、她不幸。于是,余老太的餛飩攤作了廢、屋子里落了灰、墻頭上長了草,就連她之前烏黑的頭發也有了幾絲白。

生命苦短,就那么一眨眼的工夫,一輩子就稀里糊涂地過去了。余鳳西二十多年如一日地做著一個怨婦該做的事,這些年間,老余家的人似乎都忘了有這么個閨女,該養老的養老,該工作的工作,該結婚的結婚,所有的喜怒哀樂都與離了婚、丟了人的余鳳西無關。

此時的余鳳西完全變了樣,臉上落著一層污,指甲里藏著一堆黑,身上散著臭,儼然一個惹人嫌的臟老太太。的確,余老太的錢花完之后,余鳳西就只能靠著在垃圾堆里撿破爛過活,時常撿著撿著又落下淚來,自己跟自己訴委屈:“當初我若是考上了大學,能受這份罪?若是沒嫁給那不是東西的劉家根,我也落不到這境地。哎呦,還有我那爹媽,但凡對我好那么一丁點兒,我都不能離開了家。”

年三十,下了雪,世界變成了清一色的白,人們就在上天恩賜的這份純凈中品味時間帶來的喜慶。這樣的時候,悲傷不是不在,不過是存在了心底,去兌換一份重啟的力量。

鞭炮由遠及近,又由近至遠,喚醒了沉睡的夢與一切被掩埋的希望。天很冷,余鳳西在一件破棉襖的包裹下一下下哈著手,屋里沒有餃子沒有鞭炮沒有新衣,任何與新年有關的東西全都找不見。她在一堆破瓶爛瓦中來回翻找,從麻袋底下扒出一捆皺皺巴巴的紅紙,打開來看,一副對聯,隔了那么多那么多個日夜之后,余鳳西的嘴里第一次說出與“命苦”無關的話,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冬去春來年年好。”

“萬象更迭日日新。”

“橫批:辭舊迎新。”

最后編輯于
?著作權歸作者所有,轉載或內容合作請聯系作者
平臺聲明:文章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由作者上傳并發布,文章內容僅代表作者本人觀點,簡書系信息發布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推薦閱讀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