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夢醒,我坐在床上愣神了好半天——又夢到了老家那整山整山的火紅楓葉。記得,大前天睡午覺,就曾夢到過一次。而前不久,夢里曾出現(xiàn)過村路旁那棵高高的核桃樹。再前不久,在夢中曾對著媽媽做的酸菜“克麻骨朵”流口水,醒來時,發(fā)現(xiàn)枕頭已然浸濕了一大塊兒……
我想,我是想家了。
人吶,是很奇怪的一種動物,年紀越大越懷念童年,離家越遠越容易想家。所以,在來國外的的這第二個月里,我陷入回憶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那一天,在“迎中秋、慶國慶”晚會上,工作組大BOSS的一曲“雁南飛”,更是勾起了諸多思緒。
這個月份,在陜南老家,正是桂花飄香、楓葉紅遍、田野金黃、秋獲滿滿的可愛季節(jié)。
母校黃龍小學圍墻外的成排海棠花應該正盛開著,教室里聽課的學生們或許正像我小時候一樣,心不在焉的四面張望,使勁吸著鼻翼尋找窗外飄來的清香——圍墻向北50米,那顆200多歲的老桂花樹肯定又開了新花。
記得,每到農(nóng)歷七月底,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們都會來到那棵老樹下,每戶采上幾十支桂花回去做月餅。老家的月餅,與當下市面上暢銷的那些五仁、蓮蓉、蛋黃月餅完全不同。餡兒是什錦餡兒,里面有核桃仁、花生仁、青紅絲,有黑白芝麻、桂花原花,還有大顆的冰糖。皮兒是千層皮兒,一層層裹下去,每一層都像紙一樣薄,再經(jīng)炭火一烤,那個酥脆勁兒,簡直了不得。在月餅的正中心,會用可食用的紅綠顏料,寫上月亮、嫦娥、雙喜等字樣,寓意著下半年的吉祥安康和福祿壽喜。
我不怎喜歡吃當下的這些月餅,也許是因為它們太膩了、黏牙,不怎么酥脆留香。也許是因為它們的餡兒里沒有大塊兒的冰糖,沒有那種冰糖被咬碎時的咔哧聲響,我喜歡那種聲音。但根子里,我想,還是因為我吃不到桂花,嘗不到家鄉(xiāng)的味道。
吃完了自家做的、鄉(xiāng)親們相互走親訪友送的月餅,收獲的日子也便到了。在縣城工作的爸爸會再請上一個星期左右的假,趕回來加入秋收的大軍,和媽媽一塊兒忙活著掰玉米、打核桃。
那一個星期,可算我和弟弟的幸?!凹文耆A”。因為家里人手少,忙不過來,父母通常都會請一些親戚幫忙。農(nóng)村人好客,請工的時候伙食通常會很豐盛,不比過年差。晌午的話,時間緊,一般就“打個尖”,做個拌湯、懶飯、肉絲面、搟面片或“克麻骨朵”送到地頭。晚上嘛,通常是“八大件子”,大人們在黑漆方桌上劃拳喝酒,小孩子們便在房前房后吆喝吃肉,我和弟弟通常都會吃得腮幫子鼓囊囊、小肚子撐不住。
吃飽喝足后,女人們負責收碗擦桌,男人們負責聊天打屁。等到明月高掛,稻場的100瓦大燈泡亮起來,男人女人們圍坐一起,將白天掰的玉米棒子一個接一個撕開外殼、編成串子,掛在屋外的房梁上,以便等著秋高氣爽的空氣濾干玉米粒中的水分。
這個時候,精力充沛的四鄰小伙伴兒們會紛紛聚過來,假模假樣幫忙不到十分鐘,便坐不住了,開始圍著大人們嬉笑打鬧起來。有的將玉米須黏在小下巴上,有的用玉米殼編起了長辮,玩兒著“長胡子官老爺升堂”“留頭不留辮”的游戲。
村路旁的那棵核桃樹,是媽媽的“嫁妝”。樹很高,也很高產(chǎn),每年打下來的核桃,曬干后都有數(shù)百斤。媽媽小時候,每當這個季節(jié),都可以說是拿核桃當飯吃。核桃補腦生發(fā),所以她的腦子很聰明,而頭發(fā)到60歲都還黝黑發(fā)亮,不見一絲白發(fā)。
打核桃,爸爸通常會留到假期的最后一天。核桃樹主干足有兩人合抱,表面粗糙不平,十分難爬,但這卻難不倒曾當過汽車兵的爸爸。他讓我和弟弟離開核桃樹的十米開外,然后“裝腔作勢”的給雙手吐了口唾沫,搓了搓,哧溜幾下,就爬到了十來米高的枝椏上。等爸爸固定好姿勢,穩(wěn)穩(wěn)站住之后,媽媽便遞上了長長的竹竿。接著,滿樹累累的青核桃便像下雨般落下。
撿核桃的空擋里,我和弟弟總會敲開幾顆炸殼了的,剝掉核桃仁表面的黑皮,將牛奶般乳白、甘甜的果仁喂進嘴里。核桃仁表面的那層黑皮非常苦,只有在核桃還是濕的時候可以剝得掉,若是曬干,便會同果仁緊緊的抱在一起,再也不容易分開,讓果仁也變得苦起來。
這些年,我結(jié)婚,后來有了孩子,牽扯多了,便很少在這個季節(jié)回老家,也再也沒吃過不苦的核桃仁。但父母總記得我和妻子、孩子都挺喜歡吃核桃的事兒。每年都會從縣城趕回村子,親手將滿樹的核桃給打下來,一個一個剝開青皮,清洗、晾干,然后用很好看的布口袋裝上,趕在中秋前給我們寄過來。即使現(xiàn)在年紀大了,爸爸爬不動樹了,媽媽腰傷老復發(fā),他們依然執(zhí)拗的堅持著這一件事,怎么勸都不聽。為此,在老家工作的弟弟還和他們吵了好幾次。
其實,我挺理解父母的。我想,打核桃這件事,在于他們,也許就是一項儀式,是他們覺得能夠為遠離家鄉(xiāng)的我、妻子和孩子能做的唯一的幾件事之一。不做,他們會悶得慌。
收完玉米、打完核桃,便進入了一段農(nóng)閑時節(jié)。
這個時候,鄉(xiāng)親們都會上山去搞“副業(yè)”,摘野果啦、挖草藥啦,都可以換上一些零花錢。順便,還能撿點柴火留作過冬用。輪到周末,作業(yè)做完后,在我和弟弟的懇求下,媽媽上山時一般都會帶上我們。
秋天的大山,既美麗,又慷慨。走在林間小道上,頭頂是火紅的楓葉、還綠著的松針和泛黃的其他樹木的葉子,兩旁是各種顏色的野花,耳邊回響的是布谷、黃鸝、麻雀的叫聲。時而,前方樹林深處撲哧撲哧作響,飛出來一只身上灰土土的野雞,嚇出我和弟弟一身冷汗。
媽媽就像一位眼神銳利的鷹媽媽,總會在林子里發(fā)現(xiàn)各種驚喜。那一邊有一棵“五粒子兒”樹,這一棵樹上纏著一根“野葡萄”的老藤;那一堆老葉子下面藏有幾株“柴胡”,這一塊山石后面長著一叢“黃蓮”;再前面,拐過那個小山包,以前曾經(jīng)在那兒發(fā)現(xiàn)過“救命糧”和“八月炸”……
每次上山,都不到半天時間,但不管是媽媽的大背簍,還是我和弟弟的小背簍,都會裝的滿滿的。我和弟弟的肚子,也會被各種野果給塞得鼓鼓的。
各種野果中,我最喜歡的是“八月炸”。那是一種藤狀植物結(jié)的果子,形狀類似熱帶的芭蕉,但大小要小一些,味道要更棒些,果皮要硬一些,果肉會有數(shù)顆不等的果核。每到八月,高高趴在某棵大樹枝椏上的果子都會慢慢張開一個口,等到果肉和果核掉下去——來年也許會長出一棵新苗,所以鄉(xiāng)親們將它形象的稱為“八月炸”。
因為它長得很高,在炸開之前,味道是又苦又澀根本難以下咽,等炸開后,不到一兩天的時間,果實就會掉下去,摔得稀巴爛。所以,能夠吃到,算是極幸運的。
當然,這個季節(jié)也是播種的季節(jié)。老家有句俗話,叫“山紅石頭黑,窮人娃子種小麥(音mei)”,楓葉變得深紅時,就得開始著手種麥子了。趕著牛,平整土地、挖出長隴,開始播種……等到冬天下第一場雪,麥苗就變得綠油油的一片。經(jīng)過幾輪施肥、除草,再過六七個月,又將迎來沉甸甸的收獲。
這是冬去春來、先死后生的過程,也是大自然的周期律。
有時我會想,這個過程,不正像每個人的生命歷程嗎?也像我們工作組這一次的歷程。
在我看來,人生就是種麥子的過程,一季接一季,一年一個輪回,播種、收獲,再播種、再收獲。
而我們的專項任務呢,只不過是其中的一個輪回而已。那所有的日曬雨淋、戰(zhàn)風斗浪、愁思哀苦,全都是最天然、最給力的養(yǎng)分。有它們,再孱弱的麥子都將變得茁壯,都將永遠挺直那腰桿。
雁南飛,雁南飛,南飛之后要北歸。
我仿佛看見,有一只神俊的大雁,正飛翔在豐收的麥田之上。
那一天,天高海闊、陽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