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我們還是猥瑣青年的時候,良子就已經很文藝了。
比如,當我們讀到張愛玲關于通往女人心靈的名句的時候,良子便會站起來說這話說的沒道理。記得當時反對的最激烈的是一名外校女生,也不知道她怎么混進我們隊伍來的,但是良子微微一笑,伸出兩個手指對她說道:第一,我不用經過這種方式就能到達你的心靈即便你并不配合;第二,無論第一個還是最后一個通過這途徑的人你永遠只能記得一個而且很可能是最后一個而很難是第一個……
女生聽得有些尷尬,但良子說其實還有很多但既然伸了兩根手指那就說這么多,如果你有什么想說的咱們可以討論。然而就當時的環境來看和一個陌生男子討論這樣一個話題大概不是尋常女生容易做到的,于是很簡單地,當天晚上兩個人就在校外開了房一直研究這個問題研究了大半年。
良子就是這樣一個人,不過我們是好友,至于怎么就和他有了共同語言這一點,到現在我也沒有搞明白。
在我看來,生活中的庸人是一種普遍現象沒有什么值得特別批判的價值,如果這里有什么問題干擾了你的生活,那一定是你距離庸人也不遙遠了。不過量子并不很同意我的這種說法,因為據他所說,生活乃是一種你無法擺脫庸人的狀況,這種處境不會因為你的高低而改變,不論什么環境總是要充斥著一大群這樣的人:碌碌無為且毫無廉恥地教你做人做事——老子說“三十幅共一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就是這個道理。
生活中不僅需要廢柴,很多時候,我們自己就要做廢柴。
良子其實就是個廢柴,因為按照現實生活的原則,他在學校生活中的風采放在現實中是一點也不差的“百無一用”,盡管那時候我知道有不少關于他的風流韻事,但畢業之后的他就像是出了桃花源的武陵人,從此后乏人問津了。
如果說高尚的生活中有一項是關于讀書,哪因為讀書太多而被人鄙視的生活則無法不令人煩躁,良子和我相識并不算長久的時間中這是一個于他久久不能愈合的傷口。就像多年前我們曾一起高喊“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那樣,盡管良子作為一個無所作為的青年似乎理應被人鄙視,但我沒想過他其實原本就生活在鄙視中只是生性倔強而已的狗尾草罷了。
去他家的第一次是在他婚后,那時候他還和父母一起居住在單位的宿舍,按照當時的狀況,應該說這家單位的待遇是相當不錯的,因為縣里很多年輕人只能在外租房根本沒有這種福利。至少對我來說,從哪方面看他都幸福一些。
穿過他家狹窄的走廊時候我每每想起大學時候和他一起直奔某個專業課教師宿舍的光景來,那是我們總有一大堆問題等著解答,關于人生的也有,關于作品的也有,唯獨沒有關于現實的,因為相距遙遠,不像現在到處充斥著煙火味兒。
其實那時候也有煙火味兒,良子提醒我道,只是當時的細胞里都是理想主義的邪惡分子排斥了一切現實生活,所以活得傻笨傻笨得。
“還記得那時候我被人騙過么?”良子問我。
良子說的是曾經有人介紹女朋友給他的事兒,介紹人是我的一個舍友,因為常在一起接觸,便有了這個想法。通過這位兄臺的女朋友給良子介紹了一個小師妹,倆人約會的地方定在學校的后操場。
那個地方當時人山人海,不過到了晚上九點左右的樣子人數便會急劇減少,其實距離宿舍熄燈還有些時候,只可惜那個時候我們多半還懵懂,完全不明個中就里。那個女生和良子聊了不短的時間,據我們暗中觀察的結果也還不錯,但不知道為什么很快良子就回了宿舍,問他原因他也不說就是不合適這么一句話。
“后來你們知道的是她騙了我幾百塊錢,其實當時是她要我去和她開房,當然話說得比較含蓄些,而且我也聽懂了。”良子點了一支煙說道。
良子的確是去開了房,但留在那兒的是那個女生,而他則回到宿舍繼續睡他的覺去了。我不明白的是,當時良子的生活基本也算是放蕩了,可為什么偏要拒絕這個女生呢?
“你們看到的都是你們想看到的,也從來沒問過我都去干什么了吧?有些事看個開頭是一回事,但是看到最后往往都不是那么回事,我只能說我當時有不少好的開頭,但沒有一個算得上好的結尾。”說到這里,他呷了一口杯中的熱茶,咂摸咂摸嘴。
我笑了,他還是老樣子,完全喝不了熱的。
這個說法我算是勉強同意,但所謂“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你要是真的像你說的那么無辜怎么會有那么多傳言呢?
首先是是你所謂的“傳言”的范圍本來就沒你說的那么大,你想想,除了咱們經常玩的那幾個人之外,有其他人說過這些閑事兒么?然后,這些說傳言的人都是什么人,就拿那個和我討論張愛玲的女孩說吧,他是誰帶來的知道么?那個帶她來的人是什么想法?當時不能怪我橫插一腳奪人所愛,是那個女生主動和我走的而且他也沒攔著對不對?
人家那是不好意思吧?
不好意思就是沒有信心或者心虛怕被我點破而已,而且和你們想的很不一樣,要是我說開了那哥們沒準還得感謝我也不可知。
你這話說的就玄了吧?
五十塊錢,你信么?
什么五十塊錢?我當時愣了一下,但很快就反應過來,這種是在當時最不算普遍,但在學生之中早有耳聞,就像他之前說的那個被介紹過來的女朋友一個性質。
良子微微一笑,說你看你還是明白了。能和你討論張愛玲的是一個女生,但和你討論完了張愛玲還能和你上床的或許就是一個……算了不說了,缺德。
那你總不能說你一直是潔身自好的吧,我是不知道你具體的很多事,但我感覺你也沒有你說的那么有定力。
當然沒有了,憑什么啊?比如那個美術的誰誰誰,是吧?不過最后人家沒選擇我,只能算是露水姻緣空歡喜一場罷了,沒看我當時也挺失落的么?在這方面女孩也好女人也罷都是現實的動物,或者說她們都有商人的本性,所以男女問題不是戰勝問題,歸根結底是一場生意而已,你要是長期賠本那對方肯定移情別戀。
你說的挺悲涼,那你對自己怎么看?
我啊,我一點也不看好自己,我要是和我在一起,我早特么棄我而去找個好人家投懷送抱了,我這種人活著就是給人欣賞用的廢物,自古以來這樣的人最多我只是稍微清醒了些,還真一點與眾不同的各地方都沒有。
聽你這么說自己我就舒服多了,“柳暗花明又一村”啊。
各自尋求和自法,誰沒有點眼前事呢還?你舒服多了的不是我說的那些事兒,你聽的是你想聽的,我說的是我想說的,其實基本沒什么關系。
這又怎么說呢?
咱就說眼前的生活吧,本來人們就是求什么的都有,除了名和利還有求感覺的對吧?但什么事兒就怕長久,“遲則生變”就是這么回事兒。你看到現在咱們畢業也好多年了,我電腦里裝的是什么?一堆游戲,除了單機就是網游,一天到晚地玩兒也玩兒不過來,要這么看我這人就是廢了。當時畢業時候后我跟咱專業課老師,就是那個最年輕的,我說我要學魯迅去“鈔古碑”去,然后多少年后出來就多多牛逼了——然后你看我現在呢,除了游戲就是一堆下載器,沒事不是下電影兒就是下點小片兒,整個就是一傻逼青年沒有出路的樣子。你說我每天追求什么,工資到月就發,多了不多反正餓不死就行,唯一的計劃就是將來買個房子養兒育女——到這份兒上婚姻的意義和價值就沒了,繁殖結束了剩下的就是教育了,可現在的教育多簡單啊,基本就是自動化,咱們那時候和現在比較什么?頂多就是一放羊吧我現在覺得。這等于人生才一開始就結束了,如果沒有高一點的追求也就這樣兒了,然后余生基本就是看看這個瞅瞅那個,找個志同道合能一塊兒吹牛的伴兒,等著哪天突發個梗塞過著腦溢血什么的就這夕陽西下咱也日落西山紅霞飛了。
照你這么說我現在趕緊死去的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生活其實挺恐怖的,在我眼前就是險象環生。你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好,你的知識能力解決不了這個問題,為什么呢?“知人者智,自知者明”,但是想要有自知之明耍聰明沒用,你真的得有智慧才行。你說我該怎么活著?是不是喝茶聽戲就算是高雅一點了,還是跑步健身運動運動就活潑了,茶館里泡泡或者參加個什么組織,這些我一概都不想,都是假象!你有追求得建立在你有那個境界上,不然活來獲取還是煩惱。聽戲也能聽出事兒來,健身也能玩到床上去,泡茶館也能跑個家庭破裂——我說的算是常見的,更倒霉的還有的是,這不就是用人的生活么?就是丟了魂兒了的人永遠看不見什么是眼前最重要的最需要解決的。所以我天天其實特煩惱,煩惱什么呢,就是我發現曾經很早時候我是被灌輸得像個機械一樣活著,等我發現了問題以后,我開始散開了活的時候,散開了也不行也解決不了問題,你和你眼前的人不能溝通,但你上了街和掃地的都能聊上一上早晨。你說這為什么,這就是人有了病得治!
你這不是魔怔了吧,我看著面前的這個人,感覺一點也不了解他,同時我發現他的問題也是我現在的問題,但我從來也沒想這么多,所以我覺得什么也不想才是對的,懵懵懂懂倒也挺好的,人先天不就是懵懵懂懂的么?
不是,良子說道。你說的那是傻,像老百姓說的“你老婆跟人跑了你都不知道”,這意思不是說的字面上的意思,說的是你把生活的本質給丟了,你不會生活了。老婆跟人跑了多大的事兒啊?遍地的人,再找一個不就是了。但是生活就沒了,你就成了孤立的人,這個社會上就沒有容身之地了——我就覺得很不可思議,我還是我啊,我怎么就孤立了呢?我們倆現在就基本沒話說,她和隨便一個人都能交往的很好,是個爺們兒就比我強,和人有說有笑還能打上幾個小時電話,但一看見我就斷片了。我注意到了這現象,可我想的是什么呢,我可能在這個世界,這個有人的世界可能我不適應了,我適應不了這種人和人互相隔著玻璃的感覺,沒有信任感。說起來你可能不信,我和人說話時候能感覺到這種陌生和不信任,有的人想罵我我就感覺更強烈。
那你就出家不就完了么?
你說的那是佛教徒或者道教徒,說我你得說“出世”,不過我沒那個想法,憑什么呀?其實我現在想的是要是不傷害誰,就是我能感覺到不是有人想害我,但我知道他們不理解這個,我不想害誰然后我離大家遠遠的——你不想理我,那我不出現不好么?其實這挺難的你知道么,就是在生活里,她不搭理你,她還要揪著你讓你留下。我也容易妥協,就是明知道周圍其實都是騙子,好心的、善意的騙子,我還得跟這群騙子周旋……
忽然我就感到很傷心,感覺和他真的不好說什么了,如果這是一個病人,那我就是健康的么?但我也沒什么可以回答他的話,他已經沒有了朋友,即將失去關懷,就連身邊人也不過只能給他一冷漠的注視——任何合情合理的落在他的身上都是傷害,何況對他而言這是一個無言的世界。
他起身,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就像這本屬于他的空間也是陌生的一樣。我在他的空間里像是可以為所欲為,但這恰說明他的不關心,不關心自己周圍的一切,用一雙冷眼觀察著周圍,像是受到驚嚇的鼠輩,隨時尋個縫隙逃之夭夭。
這無用的人送我到家門口,用他知道的禮儀的方式,而我轉身離開,一轉彎就急忙跑的遠遠的,根本不想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