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和卡梅倫一起吃飯,盯著旁邊嬰兒車?yán)镒詩首詷返男|西看了半天,我問卡梅倫:他以后會記得這些事情嗎?卡梅倫說不會。
表姐消失之前曾跟我說過一句話,大意是:人總是傾向于記住自己想記住的事。而人對于親自經(jīng)受的痛苦,往往記憶深刻。
所以,我常常想起我的爺爺。在很多委屈的童年記憶里,他是唯一的溫暖。這溫暖,又把委屈襯托得更鋒利。
我小時候跟爺爺奶奶長大。爺爺好脾氣。奶奶很火爆。經(jīng)常一個不小心,爺爺就會被奶奶一頓吼。有一次,奶奶晚飯做大餅,出鍋后爺爺隨口說了句:餅都爛了。奶奶就噼里啪啦開戰(zhàn),爺爺只是委屈又無奈地解釋:我又沒說啥。而我,在這種時候永遠(yuǎn)不會開口說話。就像個呆子一樣站著,抬頭看著他倆。不知所措。
晚飯后,奶奶出去了,我一個人躺在床上,聽到爺爺在隔著堂屋的另外一個房間里哭。我很害怕。而農(nóng)村的夜又那樣安靜。我從來不懂得安慰。我聽到爺爺走過來給我蓋被子,我假裝睡著,不敢大聲呼吸。
有一年夏天,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去草地里撒歡,好像是雨過天晴,鼻尖滿是青草的芳香。我們正坐在草地上大笑,奶奶突然出現(xiàn),不由分說把我從一群孩子中揪出來,一路數(shù)落著拎回家。意思就是在草地上坐著會把褲子弄臟洗不掉。
我大概是覺得其他小伙伴都還在玩,自己卻被硬生生揪回去,很不爽,到家就躺在床上抹眼淚。爺爺看到了,一邊哄我,一邊責(zé)怪奶奶為什么要把我弄哭。
我就是覺得,爺爺接受奶奶對他兇,卻不讓對我兇。
后來我到城里上學(xué),有時候爺爺也去城里住一段時間。我哥喜歡欺負(fù)我,經(jīng)常吃飯的時候不讓我夾菜,我的筷子夾住啥,他就要用筷子給我撥下來。一頓飯被他這么來回?fù)軒状危揖蜎]耐心了。我不夾菜了還不行嘛!就自己端著小碗去院子里吧啦米飯。
每當(dāng)這個時候,只有爺爺會夾了肉和菜給我送過去,喊我回屋里吃飯。
長到這么大,應(yīng)該有很多朋友對我說過:不要哭。但我只記得爺爺?shù)穆曇簟?/p>
估計是讀小學(xué)的時候,我跟鄰居玩,看到她穿裙子,就跑回家說我也要穿。當(dāng)時剛好我哥在發(fā)燒,他躺在床上,爸媽在他兩邊。聽到我要穿裙子,爸媽就火了,說你看你哥都發(fā)燒了,你還要穿裙子。好像還罰跪了。我一個人跑到樓上,躺在床上哭。爺爺坐在床邊,一遍遍說:別哭了。
但有一次,爺爺沒有幫我。
那是快過年的時候,爺爺奶奶帶著親手做的包子來城里。晚飯開吃前,我從廚房拿了一個熱好的包子,還沒放進(jìn)嘴里,就被我哥一把搶走。我那會兒應(yīng)該讀小學(xué),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要搶回來。然后奶奶出現(xiàn),對我吼:他是你哥!給他拿個包子能累到你啊!你現(xiàn)在不對他好,以后你出嫁,他不接你回家!(老家習(xí)俗,出嫁的女兒第二天要被娘家兄弟接回去一天。)
這怎么可能威脅得到我。滿肚子委屈,不爽,憋著。
直到大家都上桌吃飯的時候,我越想越生氣,就卯足了勁要從桌子底下踢我哥,但卻踢到了桌子腿,把大家都嚇一跳。這個時候,我奶奶要是不吼世界就不正常了。于是,我放下筷子,上樓哭去了。
那一次,沒有人理我。
但更多的時候,是爸媽和哥哥在城里,我和爺爺奶奶在農(nóng)村老家。那時候還在追著看西游記,堂屋的小電視根本收不到幾個頻道,吃完午飯,我和爺爺去別人家坐著蹭電視看,而且是提前去等著。
有一天中午,奶奶就找到我們,非要把我揪回去洗頭,我說西游記要開始了,看完再洗。奶奶才不管這些,喊你洗就是要洗。我只有低著頭撅著嘴不情愿地回去了。那天奶奶心情貌似一點都不好,洗頭的時候把我的腦袋推來推去,用力有點重,我想哭又不敢,就使勁憋著。
洗到一半爺爺回來,還沒進(jìn)大門就喊:西游記開始啦!快去看電視啦!
我沒有答應(yīng),因為我知道一出聲就會走調(diào)。直到爺爺走到面前,我抬起頭看著他。爺爺看到我眼里的淚,就大概明白了。努努嘴,示意我洗完頭趕緊去看西游記。我點點頭。爺爺就先過去了。
不過有時候爺爺也不懂我。比如當(dāng)我放假在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后,爺爺就要拎著我去闖叔家,借他家電話打給城里的爸媽。我不愿意去。爺爺說:這么久不見,不想你爸媽啊。
我沒說話。也抵抗不了。就極不情愿地跟著去了。我希望這段路能長一點,好讓我想出一個絕妙的方法,能在拿起話筒的時候不要失態(tài)哭出來。然而,盡管我用咳嗽、清嗓子等各種方式掩飾,我相信,屋里的人都知道我要哭了。雖然只是小學(xué)生,但也會覺得超級難堪。
那時候,我是一個極其沒有安全感的孩子。總是隨著開學(xué)放假,不時地在城里、老家兩地之間運輸。而每一次從城里到老家,或者從老家回城里,我都要經(jīng)歷一段時間的不適應(yīng),會自己偷偷哭。慢慢適應(yīng)了新地方,又要被遣送回去了。
一直跟著爺爺奶奶呆了三四年,剛剛送回城里的時候,我極其極其害羞內(nèi)向,出了名的“金口難開”。無論誰跟我說再多話,我也不會開口回答。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在沒有爺爺奶奶的環(huán)境里,要如何應(yīng)對。
這估計是我現(xiàn)在喋喋不休的原因。矯枉過正了。
后來,爺爺、外公、奶奶、外婆相繼去世,但我只在爺爺走的時候最難過。
那一年是高一,爺爺躺在病床上,昏迷好多天。我去醫(yī)院看他,還是不知道要說什么,只是一遍遍木頭一樣喊爺爺。爺爺每一次都答應(yīng)。姑姑說,這么多天了,誰喊他,他也沒答應(yīng)過這么大聲。
但我心里一直是遺憾的。因為我從來沒有做過任何事情,讓爺爺知道,我也想對他好。我懂事太晚,而他離開太早。
無助的時候我也會試著想一想,如果爺爺在,會不會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