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頓河》

盡管每年七月都要經歷一次高溫的暴虐,但是貝拉·朗格博仍然無法忍受這種似曾相識而又對其保持警惕的疲勞感。她拖著一只藏青色的牛津布行李箱,沿著伊頓河的堤岸一路小跑。她甚至能夠嗅到指甲蓋般大小的汗珠正順著她的鼻翼流下來,熱騰騰的,像是在淌著火辣辣的血液。左側河面上沒有多少船只,只有奄奄一息地呼吸著的靛藍色河水,而遠處的阿爾菲斯橋底下倒是有兩個躺著午睡的流浪漢;右側地面上的人也都躲在密閉的建筑物里,貝拉·朗格博可以瞥見,在一排排五顏六色的店鋪里面,那些人就像站在玻璃窗后面呆滯的玩具模型,滑稽、膽小而無動于衷。

突然她離開堤岸,跑著穿過馬路,在路對面的一棟公寓樓前停下來。她鬼鬼祟祟地——她也不想這樣的,可她沒有忍住——左顧右盼,像是個間諜,接著她推開防盜門,走了進去。

防盜門上剝落的銹跡沾了她一手,她把箱子立在地上,兩只手互相拍打著。隨后她又牢牢抓住提手,往上張望著。她的步子明顯放慢了,也許是箱子太重的緣故,她已經無法再像在堤岸上那樣拉著它飛奔了,而是只能提著它,一級樓梯一級樓梯地往上挪動,終于她在一個樓梯平臺上停了下來。她抬起腦袋,仰望著站在三樓房門前的一個女人。

“對不起,納爾遜夫人,”她對女人說,“我來晚了。”

“我們布拉諾的女人可很少遲到。”女人嘴里嚼著東西,對她說。她的懷里還抱著一個兩三歲模樣的男孩。

貝拉·朗格博繼續提起箱子,走上樓梯。見她慢慢走上來,納爾遜夫人用一只胳膊抱著孩子,另一只胳膊騰出來去開門。她轉動門把手,敞開門,然后后退一步,想讓貝拉先進去。

房間里的擺設很簡單,但很齊全。陳舊的水楠木茶幾和沙發被安置在最明亮的、朝陽的窗邊;進門左側是一間開口式的廚房,不銹鋼的廚具明晃晃地照耀著房間陰冷的角落;地上褪色的尼龍地毯顯然是不久前剛清洗過。直到親臨這一切,貝拉·朗格博才醒悟過來原來自己就要開始獨立生活了。

納爾遜夫人轉過身來,朝向她,而孩子趴在她的肩膀上,腦袋病懨懨地倚靠著她的后脖頸。

“你想租多久都行,”納爾遜夫人說,“我以后都不會住在這了。”

“那您去哪住?”

“我要回布拉諾去了,我在那里還有家。”

“那納爾遜教授——”

“他和一個該死的妓女住到一起去了,”她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就離婚了。”

納爾遜夫人說話的時候面無表情,而嘴巴卻像是在高溫烘烤下已然開始不安分地抽搐、蠕動、變得虛幻模糊的橡膠。她說話的余音平穩地在空氣中飄浮著,并最終落到貝拉的鼻尖上。她聞到了那股嗆鼻的煙草味。

納爾遜夫人說完,想要坐到沙發上去歇一下,于是她又轉回身去。這時貝拉·朗格博才發現抱住孩子屁股的手少了一根無名指。她靜靜地坐在沙發上,黑黝黝的皮膚使她像是一口生滿青色銅銹的老鐘。而她旁若無人、興致勃勃地嚼著煙草的模樣,又讓人覺得她還年輕。

可是她畢竟不年輕了。與肯特·納爾遜教授五十七歲的模樣對比,她至少也有四十一二歲了。再加上她懷里的孩子,她的確是不年輕了。是的,她已經老了。貝拉心想。

“一共有一間臥室,一間盥洗室,廚房你已經看見了,”納爾遜夫人接著說,她把頭瞥向北面的廚房,嘴里還一刻不停地、使勁地嚼著煙草,“這里沒有閑下來的房間供你放些雜物什么的。”

“哦,這些房間就夠了。”貝拉·朗格博說。

納爾遜夫人從沙發上站起來,環視了周圍一眼,接著便向門口走過去。走路時她趿拉著(貝拉沒注意到她坐下時把腳從鞋子里抽了出來)她那雙人造皮革的綁帶鞋,鞋跟撞在地板上發出咚咚的噪音。最后她停在門檻前,轉過身子來,空蕩蕩的無名指位置露出了孩子象牙白色的褲子。

“我不會多收你錢的,”她說,“你想給多少就給我多少吧。”

“謝謝您,夫人,”貝拉說,“但價格還是您來說吧。”

“白讓你占個便宜你不占?”

“您比我更需要這個便宜。”

“肯特·納爾遜就這么教你們的嗎?讓你們去裝好人?”納爾遜夫人打開房門,帶著恨意猛地朝外吐了一口,把一團黑糊糊的東西吐了出去。她接著說,“這渾蛋果然不知道人是靠占小便宜、靠自私自利活下來的。”

貝拉·朗格博緊盯著她,不肯放過從她眼睛里泄露出來迷失在空氣中且遲遲不肯狠心將自身終結的無助感、緊張和恨意。

“八百塊一個月,”她說,“多了我不要,我也用不到。”

貝拉·朗格博朝她點了點頭。“您今晚最好先住在這兒吧,睡個好覺明早再走。”

“不用,姑娘,”納爾遜夫人說,“我行李都拿回去了,這次是特地來和你見一面的。”

說完她抱著孩子走了出去,輕輕地關上了門。貝拉本來跟在她屁股后面,想要送她到樓下,卻被關上的門攔了下來。她回到房子中央,任由對未來變幻多端、難以預料的糟心事的恐懼感從四面八方包裹著自己。但馬上她又走向過道,推開臥室的門走了進去。

那是一股辛辣的、滑溜溜的潮濕味。布滿黑霉斑的墻壁,猩紅色的窗簾,病態的銅質吊燈,情欲過剩的床鋪,狂野而墮落的長方體里,這一切都被密不可分地縫紉在一起。貝拉走到另一側的床沿前,坐了下去,她面對著窗外濃稠的陽光,突然開始想念起納爾遜夫人來。

她低頭掃視著四周,想要找出些與納爾遜夫人或是她丈夫——肯特·納爾遜教授——有關的任何東西,但是除了灰塵和透明的光線,房間里空蕩蕩的。她于是伸出胳膊,拉開床頭柜下面的抽屜。第一層什么都沒有。馬上她推回去,拉開中間一層,里面有一本撕成兩半、疊在一起的《赫索格》,其中一面的最下方還有用紅筆寫下來、但和上面內容又毫不相關的“感想”:這都是他罪有應得!

她把書放到床上,接著去拉開最下面一層的抽屜。剛開始她以為什么都沒有,直到全部拉開她才看到里面的一張照片。照片上,納爾遜夫人把左手扶在肯特·納爾遜的右肩上,并扭過腦袋來和丈夫一起朝著鏡頭微笑。他們看起來很和諧,和諧得簡直是裝出來的。貝拉心想道。

她把照片和書一起放到床頭柜上,打算等下次見到納爾遜夫人時還給她。但一想到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再回到縣城里來,貝拉馬上又把它們一起放到第一層抽屜里去(實際上從她放進抽屜這一刻時,她就把這件事給忘干凈了)。這天晚上她睡得很早,因為她自己清楚,經久不衰、樹根般緊緊勒住她身體的失眠癥會足以花掉她幾個小時去睡著。她八點就躺到了床上,臨上床之前,她站到窗臺前,打量著伊頓河上亮起彩燈的觀光船以及船頭船尾推推搡搡的黑影。幾分鐘后,她走到廚房,回來時手上攥著一瓶冰鎮的馬丁尼酒還有一個高腳玻璃杯。她把它們擺到窗臺上,若有所思地盯著它們看了一會,她在權衡到底是借助于酒精還是藥物使自己睡過去,但最后她還是選擇了后者。

她沒有再去碰酒瓶。她走到靠門的床頭柜前,拉開第一個抽屜(她已經把行李箱的物品都安置妥當),從里面拿出一盒扎來普隆片。然后她第二次走到廚房,倒了杯水,把藥喝了下去。回到臥室,她就躺到了床上。她開始感到天旋地轉,而她自己也清楚這是錯覺,可就是這種可恥的、霸道的視覺誤差讓她變成了一個不能控制自我的笨蛋。“好吧老天,我就是個笨蛋,只有笨蛋才能睡著,只有笨蛋才明白世道艱險。”她對自己說。

第二天她沒有很早起床,她醒來時已經九點鐘了。下午一點她還要到一家叫做皮里斯的出版公司去面試。她痛恨面試,就像痛恨失眠一樣。她每次坐在那些賊眉鼠眼、色淫淫地盯著她看卻私下商量將要拒絕她的面試官面前時,并沒有自卑,而是由衷地看不起他們。她總是在內心陰險地暗自揣度,并以最大的惡意構造著他們糜爛的、活蹦亂跳的潛意識。除此之外,當聽到他們問出的問題時,她也會誠實地不作回答,因為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么。而她只能看到自己的大腦皮層上隱隱閃爍著的一句話:人到死不都還是在后悔嗎,他們憑什么要我在此刻做出所謂正確的選擇?

貝拉出門時不到十點鐘。她拿著一片烤焦了的吐司面包,慢悠悠地背著書包下了樓。天氣比昨天清爽了許多,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她穿過馬路,重又回到昨天離開的堤岸上,打算接著往前走。緋紅色的觀光船身像是一張張漂浮在河面上的、涂了口紅的嘴巴,并且不聽使喚地翕動著,使貝拉頓時覺得毛骨悚然。而靛藍色的河水是莊重的,是不可被挑戰、被征服的,仿佛是修女綿軟而輕飄飄的頭巾,或是牧師拂過骯臟空氣的黑袍。貝拉邊走邊張望著河面,甚至都忘記了面包已經咽到了胃里。她往前慢悠悠地走著,經過她的人身上無一都留下一股不斷地被復制與傳遞、無精打采的龍膽香味。“早知道我也噴點香水了,”她在心里悔恨地想到,“那幫該死的老渾蛋就喜歡女人身上的氣味。”

也許已經十二點鐘了,她出門時沒有戴手表。她記得她那塊便宜的塑料電子手表放在了很久前穿過的燈籠褲子里,但是不是的確在那就另當別論了。慢慢地她就要走到皮里斯的大樓了,在幾分鐘前她就開始用指甲戳自己的掌心,但直到看見大樓時才意識自己的指甲有多長。貝拉和所有正常人一樣,都享受著用剪指刀剪掉指甲時、難以抗拒的生理上的快感。她想,指甲就像疾病,總是在出人意料的時刻降臨,但它們怎么也敵不過一對鋒利的鉗口,或者也像貝拉·朗格博現在這樣,怎么也敵不過人愚鈍的記性。

皮里斯的大樓被一層淡茶色的釉面瓷磚包裹著,即使是在這個陰沉沉的天氣中,也難以自制地反射出亮晶晶的白光。大樓并不算高,但貝拉仍要費力地仰起臉才能看清所有的線條和棱角。也許已經十二點半了吧,或者四十,貝拉心想,但我并不覺得有多餓。她把手按在小腹上,接著又按在腹部左側,她甚至覺得比剛吃完那片吐司面包時還要飽。她又看看大樓,突然開始憎恨起它來,突然想要一走了之,留下那些奉行官僚主義、把發布命令當做使命的面試官們對著貝拉·朗格博這個名字罵罵咧咧。也許已經一點了吧。貝拉只好攔住一個迎面走來的男孩,男孩告訴她已經一點一刻了。

她看著男孩一直走出去十米遠,接著她也轉過身子,往回走去。這下她走得更慢了。她以前從沒有干過這種事,并非以前不敢,而是她從來沒有想到過。雖然這種背叛式的逃離暫時帶給了她發泄性欲般精神上的快感,但是馬上她又變得焦躁起來。她戰戰兢兢地在長滿淡黃色的啤酒花和山姜的堤岸上平移著,完全看不清河面上緋紅色的船只,或是河對面蒙著紗織的遮陽頭巾釣魚的人。漸漸地,她已經看不見那個男孩了,借助于自己譫妄般的身體和精神狀況,她推測,已經接近下午兩點了。

她回到公寓樓下,瞬間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仿佛是一塊被誰扔出的石塊似的飛速地竄到樓梯上。她兩步并做一步,大跨步地在樓梯上狂奔。突然她又像昨天一樣瞥到了一個干柴般畸形而虬曲、散發出一種死人特有的悲怨的身影。納爾遜夫人抱著孩子,正站在三樓門口盯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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