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天天受他們騷擾，不想要反戈一擊么？

9 月 30 日，雷小姐最后一次打電話給我，問我國慶節她該不該回家。

我說應該回家。

她突然變得很激動，她說國慶節是做業務的好時機，自己怎么能不抓住機會做業務，現在社會這么殘酷，不努力就會餓死，能靠能力吃飯的工作不多，銷售是一個公平的平臺，能體現她的能力，她說她不想坐辦公室拿固定的工資，她不想自己提前衰老，她說只要她努力，她是可以成長的。

她說她只是不夠努力。

電話這頭的我平靜地聽著這一切，我想我這么冷漠的原因，是因為我知道她這些話不是吼給我聽的。

何況她也不是我碰到的第一個電銷專員，2014 年清明節前，一名現貨白銀的電話銷售前后打電話約了我 3 次，我才答應清明節前去她公司一趟，之后我背了個破包，走了兩公里路，從金碧輝煌的大門進入，坐電梯上 18 層，然后見到了她。

她很高興，帶我去旁邊的小辦公室，然后就回到她自己的工位繼續打電話，她和別人說話的語氣和打給我毫無差別，談不上親熱，但包容感很強，給人進退的空間，這比我做電話銷售的時候強多了。

我百無聊賴地等了幾分鐘，見到了她的上司，是個有點謝頂的中年人，穿西裝，笑容很溫和，進門就和我握手，我穿得不正式，他也沒有一點嫌棄我的神色。

在那個我無意中荒廢的下午，我和那個中年人談了很多，我其實沒有能力分辨他說的內容，那些數據縱然全部是真的，但只要有一個漏洞我沒覺察出來，就有可能引誘我進危險的陷阱，不過我確實有點動心，從線絡和數據來看，白銀價格也許真的會一路走低，這真的很明顯，如果我有錢……

所以我輕松地離開了他的辦公室，但是自此我的電話號碼被發得全世界都是。

我與電銷專員之間的戰爭

在那些我認識的將要辭職卻沒有辭職的電銷專員中，雷小姐大概是最接近辭職紅線的，詩人說——「不要溫和地走進那個良夜」，她就沒有溫和，而是真地對著我吼出來了，這很好，但可能形式上會比較羞恥，我如果罵了人，肯定會發覺自己的失態，所以她應該也發現了，那個國慶之后，我就再也沒有聽過她的消息，我也不可能打電話給她。

「我罵過的人突然打電話給我了。」如果我打給她，她大概會在嚇一跳之余產生這樣的想法。

在節前那通電話的最后，我有很多話想對她說，但電話在那些無聊的欲言又止中結束了，后來回憶起和她認識的短短時光，我們一共也只通過不到 5 個小時電話，正在經歷事業和人生雙重磨礪的我實在不知道該和她說什么，我認識電銷售專員做得非常成功的人，也見過更多沉浸在幻想中的人，他們不過是在忙碌的人生中快速轉換焦慮和愉悅的體驗而已，世界上有很多錯誤的路都能把人載到看似正確的目的地，而錯誤的路之所以是錯誤的，完全也僅僅是因為，這條路本身就是錯的。

我的電話號碼受到過兩輪大規模的泄露，一輪是考一級建造師，我中午報了名，下午就接到了輔導班的電話，問我要不要培訓，后來我離開了傳統行業，轉行做媒體，迄今已經兩年，但仍然能收到各類機構的電話，一輪就是討論現貨白銀的下午，和藹的禿子微笑著把我送出寫字樓，轉身我的資料就泄露了。

從此展開了我和電銷專員的漫長戰爭。

在這場戰爭的開始，我是一個非常溫和的人，溫和地接通電話，溫和地告訴他們不需要產品，如果討論到股票和投資，就說一點自己的觀點，實際上我 08 年就開始玩股票，即使經歷了后來的經濟災難也沒有虧錢，兩次出逃我都非常果斷，我也非常坦誠地告訴他們自己并不屬于高收入人群，之所以說話鎮定有條理不是因為我有錢，而是因為我依靠自己的能力過著安定快樂的生活，所以我的自尊心有家可歸。

會有一些電話銷售試著和我多聊幾句，探討一下投資的觀點，其實談不上指教，我僅僅是把自己的觀點拿出來討論，有些人會很佩服我，雖然我沒什么值得佩服的，當然也有人會反對我，不過在一個很平常的晚上，我接了一個大約半小時的電話，把這場戰爭的性質完全改變了。

那是前面一位電銷的上司，那位電銷是個女生，做電銷不是很成功，大專生，財會專業，因為在學校不好好學習，找工作的時候遇到了困難，然后在網絡上投簡歷時看到了現在這家公司的資料，底薪 2000，有銷售提成，提供五險一金，她算了算，只要提成有 3000，就能比得過她們班好學生的畢業薪資了，就算完全沒有提成，也相當于班里中等偏下水平的收入，于是她沒怎么猶豫，很歡樂地加入了這家公司。

第一次打電話給我的時候，她問我股票做得怎么樣，我想我應該是算比較穩健的投資風格，我每年只做兩筆主要交易，連續 4 年保持 20% 收益，最高一年 50%，就告訴她做得不錯。當時股票正在下行，她有點懷疑我的說法，于是我只能和她聊一下中國股市的硬傷，還有自己做股票的思路，另外我還坦誠，并不是我不愿意繼續投資，而是投資實在是浪費精力，這些精力用在學習上，我會成長得很快。

她若有所思，覺得我很厲害，就問我是做什么的，我很喜歡裝逼，不想告訴她我是記者，就告訴她我在文字行業，嚴格說來，應該是個編劇，當然，按我的人生經歷來看，這也不算騙她。

之后我們就人生進行了一番探討，談到職業規劃的時候，我表示職業規劃其實是個偽命題，因為首先要有前途，才可以規劃，而很多職業問題在于沒有前途，她聽到這話若有所思，和我說她再做一段時間就辭職了，然后去考會計證。

我祝福了她。

然后在第二天的傍晚，我接到了一個中年男子的電話，聽電話里的聲音，我腦補出一個面容寬厚的胖子，我也是面容寬厚的胖子，所以對他的聲音很有好感。

寒暄幾句后，他說聽說我是作家，我愣了一下說是，他說他也很喜歡寫小說，以前很文藝，后來畢業以后，發現寫小說不賺錢，就轉行做了金融。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問我你是寫什么的作家。

我說我是編劇。

他說他知道的，作家全靠想像力，現在最有想像力的小說家都在寫網文，他說他很喜歡看網文，問我有沒有寫網文，他也想看一下，我說我不寫網文，不是我對網絡文學有歧視，而是我真的不喜歡這種寫作模式。

他說那你掙錢不多，不如來和我一起做金融。

如果是今天的我聽到這種話，可能笑一笑就算了，然后好言相慰掛掉電話，然而那天的我莫名被頂到了氣頭上，我說你在金融行業了不起是嗎，做銷售了不起是嗎，手下不想干了就給客戶示威是嗎，你們從哪里弄到我的電話，是客服還是從市場上買的，是那個長不出頭發的禿子賣你的是不是，我現在很生氣，你不要再打電話過來了。

然后我掛斷電話，掀開了勸辭歷史的第一頁。

一個人如果走不下去，也許不是路不好，也許是根本不想走了

我前后和百來個電話銷售有過比較深度的溝通，在這一百次談話里，大部分談話會止于我說清楚為什么不愿意投資或者做理財，少部分電話銷售會試圖越過友好的雷池，就是在我說出「主要是精力的問題，實在沒有精力管理財這一塊」這句話之后，他們會說「這個問題并不是不能解決的」。

我猜有些電話銷售并不是不能辨別別人語意里的誠懇，他們只是，怎么說呢，比如我在街上碰到一個很美的女孩，我很喜歡她，她也對我笑了，我就當街求愛，然后她說不行，我們不可能，你是個還在學習只知道讓人喝熱水的好人，然后拒絕了我。

幾年前我在廣告公司面銷售崗，當時我的上司問了我這個問題，我說會回家想想辦法，他說你是神經病嗎，如果一個美女當街拒絕你，你當然要當街把她留下來，不管使用什么手段，都要把她留下來，因為她一旦離開，你就再也不能把她占為己有了。

他的說法是不是看上去沒有漏洞？

然而電話銷售行業正是因為類似的思路，才從誕生開始就從骨子里散發出惡毒的氣味，我當年的上司教我不擇手段，是因為他的目的是占為己有，而姑娘有什么感覺、我會變成什么樣、其他的姑娘會怎么看，統統不是他關心的內容，所以電銷行業的原理與此類似，一個電銷打電話給你的時候，你感到煩躁還是感到憤怒，你和他的交易會讓你蒙上什么樣的損失，可能根本不是他關心的內容。

但良心這種東西你只能騙自己不存在，如果你有良好的家教還算順利的人生履歷，就算你的學歷平平，這些精神素養也會刻在骨頭里。我勸那些電銷專員辭職只是表象，在這個經過里，我真正的工作其實是提供給他們思考的機會。

2015 年 6 月下旬，我開始正式地展開這項事業，起初的動機就僅僅是覺得這件荒誕的事情非常有趣，我沒有什么具體的執行計劃，也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但 6 月下旬那輪大規模的股票下跌給我提供了很多機會，這也可以理解，股票下跌時人心惶惶，正是精神最容易動搖的時候，每逢此時各路電銷也會群體出動。

第一個人是個年輕女生，她打電話來問我最近股票怎么樣，有沒有做什么投資。

我實話實說最近沒有投資，告訴她兩年前開始就不怎么碰投資工具了。

她又問我以前做什么。

我說做股票。

做怎么樣？

很成功。

很成功是指？

每年都在賺錢，股市下行那年也是。

她說那她要和我學一學。

其實股票投資這一塊之所以復雜，是因為這一塊的變量太多，很多人總是過度癡迷于 K 線的表象，但 K 線實際上是所有因素的集合，包括心理、政策、經濟等各方面的因素，K 線只是結果，而我們投資或者說投機其實是在投變化的因素，而不是投運氣，而且運氣真的很好的話，不如去買彩票了。

你只有可能計算出每個因子的影響力，綜合取權，你才能真正確認一支股票的價格波動——但即使如此，你也要小心有些機構一時興起壞你大計，因此我做股票用了非常簡單的辦法，那就是判斷經濟形勢，建立股票底部，然后持 3 個月到半年，等到收入達到預期賣掉，用這種方式獲得穩定的收益，如果讓我學著做短線，抱歉，我要有那本事為什么不去做量化交易，還上什么破班？

我把這些道理和她講明白之后，她大概思考了幾分鐘，然后問我最近在投資什么，或者說就算不投資，也會有存款吧，存款放銀行不是很浪費嗎？

我說我的錢都投資在自己身上，我社交，看書，看電影，上輔導班都要錢，也許將來要到遙遠的城市打拼，也要準備一些錢，每一分錢都有每一分錢的意義，對了我有買保險，收益肯定沒其他投資高，但我覺得很值。

我細細地和她說了一些看似習以為常但只有真的經歷過才會懂的道理，比如誰都知道買房可以升值，但一來這件事需要占據大量資金，二來真正升值空間大的房子買不起，升值空間小的房子扣掉貸款利息可能沒多少收益，再來比如有些人上班炒股賺錢，覺得自己開發了第二收入，但因此影響了專心工作，業績下降，就會得不償失，我說比如我雖然不做投資，但花費大量的精力看行業相關資料，這些都會為我的將來打下深厚的基礎，而我的收入也在逐年上漲，在基數太小的時候談比例沒有意義，也許我以后會投資，但如果是現在，浪費精力去做投資真的是一件非常不理智的事情。

我會問她，她現在手上的電話名單，有多少人是真正適合做投資的，如果一份名單上的人價值很低，那你有沒有想過可能不是名單的問題，而是名單所有人的問題。

然后話題就會從投資工具轉到投資自己。

于我自己而言，畢業后走了極長的彎路，每一步都無比艱難但最后我還是走向自己喜歡的方向。在人生上我并沒有太多資格教育她，但終究算是有人愿意和她談一談，所以我一般會稍微談一談對銷售的看法，談談創業，談談工作，興致好的時候，也會談談生活和情感，而我面對的第一個電銷，在電話里和我談了非常多的內容，但最后她承認，自己不過是以為銷售是條捷徑，自己并不是真的熱愛銷售，這也許是她無法做好銷售的原因。

我說也會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比如你的上司每次都把你的客戶接走，美名其曰幫你談客戶，但實際上是因為每筆訂單里都有巨額的利潤，他最后會給你一筆微弱的提成，當然我只是這么說說，也許你……

大概在一個月后，我接到她的來電，告訴我她已經在考會計證了，現在靠家里人生活，但只是暫時的，她說她過得很踏實，比起身處在巨大誘惑之中的生活，她的幸福感有增無減。

如果時光倒流，我也會勸勸自己

我幾年前進入一家廣告代理公司做電話銷售，他們從北京接了代理，然后在南方做生意，他們和北京四六分成，然后他們讓價格上升到原來的五倍，再派發給我們做銷售。

如果大家不會算這筆賬，我可以舉個例子——比如一單廣告 2000 塊錢，他們按 10000 銷售，賣掉之后給北京 1200，然后將 8800 收入囊中，如果這筆訂單是銷售完成的，他們會給銷售提供 10 個點也就是 1000 元的提成，那樣的話，他們也可以將 7800 的利潤收入囊中。

是的，78%。

盡管這個行業會有不少人拿到驚人的薪水，但也許大部分人都不過是在底線上掙扎，對于很多初入行的員工來說，他們的意義僅僅是爭取 10% 的提成，如果讀者沒有看懂的話我就再說明白一點——

電銷行業之所以能允許這么多人加入，正是因為大部分人連 10% 的提成都拿不到。

但問題在于，他們讓電話銷售加入的時候并不會說這些，更有甚者，他們會把這些恐怖的數據包裝成弱者的形象，他們會強調他們有完備的培訓體系，但對于多少人能成為成熟的電話銷售，他們只會只字不提，我說這個行業一開始就有著惡毒的氣息，是因為無論是增員體系，還是培訓體系，還是收入體系，本質都是通過過濾構成利益鏈條，而落進這個體系的無辜的人，對他們來說只是犧牲品而已。

隨著互聯網對傳統商業的沖擊，電話銷售的模式逐漸退出社會的舞臺，更先進的品牌搭建和運營手段才能輻射更多的客戶群，但電話銷售的數量并沒有立刻消減，現在他們就像滾鍋里的螃蟹，拼命地用六個爪子兩個鉗撓鍋，想要爬出去多生存一段時間，而新的人員也在不斷加入，這個行業的暴利正在吸引他們拋頭顱灑熱血，以及惡性競爭，但他們從來不考慮自己是否真的需要進入這個行業，以及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活下來。

也不考慮少數活下來的人究竟是有實力還是有運氣。

他們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像曾經的我一樣，我加入電銷行業，只是因為這個行業的所能提供的薪水也許能超過那些大學四年拼命學習的同學，就是這樣的僥幸心理再加一些虛榮，最后將我拖進了一段失去平衡的生活，幾個月后我的客戶怨聲載道，我才恍然自己所做的事與人脈二字毫無關聯，可以說我做的一切努力，除了學到一些人生哲學，對我的成長可能毫無助益。

你們猜我這篇文章是在寫給什么人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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