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美麗的鴿子死了。但一滴鮮血滴在了花園里,就在這個地方一下子長出一棵石榴樹來。
后面的故事有點像中國傳說中的田螺姑娘,只不過從石榴中出來的姑娘是為一個老婆婆掃地、做飯。但是最后老婆婆也幫助她重新回到了國王的兒子的懷抱,找回了失落的愛情。看來古今中外的童話大致如此。善良的王子和公主最后總能沖破艱難險阻走到一起,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我寫信把這個故事講給媽媽聽。她回信說,你都這么大了還看童話,我真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嘆息,然后,她又說,每個人的緣分在適當的時候自會來臨,一邊等待一邊做好自己就行了,什么奮不顧身呀赴湯蹈火呀總沒有好下場的。我琢磨媽媽的話里似乎想提醒我什么。可是我并沒有呀。我在心里微弱地抗議。
后來我回想了一下,媽媽的憂慮也許是寒假里,我每天跑一趟鎮上的郵局,卻沒有帶回來一封信。從家走路到郵局大概需要半個鐘頭,我在早晨的陽光里穿過熙熙攘攘的早市,有時停下來買一支棉花糖,有時也會舊書攤上看會兒書,然后站在那扇貼著綠色條紋紙的玻璃門前,我看到自己呼出的熱氣在凍紅的鼻尖縈繞徘徊。
又一個冬季來到,我坐在圖書館四樓的落地窗前,膝上攤開一本有關宇宙和時間方面的書。我已經許久不看童話了,看到了開頭就猜得到結尾,總讓人有些微微的倦意。可是這本書實在很有難度呀,我蹙著眉頭跟自己較勁似的。陽光使書頁上的字一個一個地浮動起來,向空中飛去,張牙舞爪的,并且沖我發出“嗤嗤”的冷笑。
時間是一種物質,同樣會受到引力的作用。因為質量越大的物體,引力越大,所以假如你繞著一個巨重無比的東西轉,時間就會變得慢一點兒。科學證明,金字塔下的時間就比埃及市里的時間慢。放在人造衛星上的表顯示出的時間就比地球上的時間快一點。銀河系質量最大的就是系中心的那個狂大的黑洞……
時間變慢……慢到那個下午那趟21路公交車晃晃悠悠駛過所有我們熟悉的街景,駛過炎炎夏季灼熱的陽光和綠色的蔭涼,駛過微風蕩漾的湖畔,駛過我注視你的那些年月,回到第一次遇見你的那個傍晚,那朵搖曳的藍色牽牛花,一直盛開……
暑假里我心血來潮參加了一個同學組織的劃船活動,去到湖邊才發現,熱熱鬧鬧一大幫子我認識不認識的人都在里頭。見到程遠的那一瞬間我就傻眼了,不光因為我頭發亂糟糟的,不光因為我穿了一條活像睡衣的裙子,不光因為我臉上的枕席印子……總而言之,我沒有準備。我怎么可能有準備呢?即使我準備了那么多年,我依然沒有準備。
我盡量離他遠遠的,躲開他的目光,就像躲避舞臺上的追光燈。我一個人蕩到湖畔邊,看垂柳飄在水面上的姿態,水草也隨之蕩漾。湖心的涼亭里傳來二胡聲,是二泉映月的調子。我想今天天氣真不錯,也許本來可以玩得很開心的。
后來事情的發展有些出乎意料,我不知怎么暈頭暈腦地竟然跟程遠上了同一條船。雖然船上還有其他人,他根本不會注意到我,可是我覺得危險極了,我好像快要掉到湖里去。我不會游泳,可是有那么一刻我真想跳下去,消失得無影無蹤。那是在他的船槳揚起的水花灑到我身上時,我立刻跳起腳來,夸張地叫了一聲,然后船上所有人都被我的叫聲驚到了。他們一定這才發現身邊還有我這號人物。這真是滑稽透了。而我也為自己的大驚小怪弄得又沮喪又生氣。
濕了的衣服粘在身上,直到下船都沒有干。我再也待不下去了,飛快地朝街上走去,只盼快點打上一輛出租車絕塵而去。我想立刻回到家,沖個澡,吃一大碗冰粥,然后躺到床上去使勁地吹空調,就算吹到上吐下瀉——最好是,也許我會難過得忘掉今天的恥辱。
我沒有打到車,只好坐了來時的21路。天色已接近傍晚,路邊的霓虹燈都亮了,倒映在車流中,流光溢彩的。我看著遠處他們嘻嘻哈哈的一大群人,即使在那么一堆人中間,我也能立刻將程遠辨認出來。他就像是自動跳到我手心里的一只小蝦,我根本不用費什么力氣就能夠抓住他。但是他的世界里沒有我,我擠得頭破血流也擠不進那個嚴絲合縫的世界。他在他的世界里遨游,像一條魚,像一只鳥。而我注定只是岸邊的一棵柳。我只好凝視著他,任由他慢慢地游走,游遠,他變得越來越小,終至于成為一個模糊的黑點。
就如同我現在凝視的一樣。
在我發呆的當兒,有人來到對面坐下。他看看我,我看看他,我們誰都沒有開口。過了許久,他輕輕地嘆了一口氣,似乎不想被我聽見似的,卻又充滿了真誠和無奈。算了吧,我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跟你計較了。
我對他說,想聽個笑話嗎?
他點頭道,好。
于是我就把船上發生的事告訴他了。我預備得到他的奚落或是不屑之類的,因為去年的時候——我是說,寒假之前,我對他零零碎碎說起過我和程遠的故事——如果那稱得上故事的話。
他只是皺了皺眉,說,你剛剛說這是個笑話?
是啊,這算哪門子笑話,真是笑話。
你也想聽笑話嗎?
我點點頭。
我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喔。
你覺得怎樣?
不怎么樣——不過比我的好一點兒。
隔了一年的時間再看他,總感覺他有些地方不一樣了。以前的他是暖暖的陽光灑在書頁上,有一種溫雅的厚重。現在卻多了一點風,書頁在風中飛舞,散發出絲絲涼意。可能他自己不覺得,他還是同以前一樣與我說笑,甚至比以前說得更多了。他說起他的家庭,他的媽媽還有哥嫂,用那樣一種略帶譏諷的口吻,好像他們不過是他昨天剛剛看到的一則笑話。我聽著聽著就走神了。外面是個陰天,像是墨汁打翻在一盆水里,讓人好氣餒,又無情無緒的。我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結束了自說自話,開始和我一起安靜地望著窗外。他耳畔短短的鬢角,他鼻子中間那個小小的硬骨,還有他的菱形格子毛衣。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那個在火車站與我揮手告別并且承諾給我寫信的他又回來了。
大學畢業之后,我回到家鄉,做了一名普通的農技師。每天埋沒在花草樹木中間,觀察、修剪、嫁接、育種。做這個工作有一個好處就是,家里永遠擺滿了花朵植物,芳香四溢,綠意盎然。花房里沒人的下午,我就一個人在花架之間穿梭瀏覽,或者到水池邊欣賞睡蓮和金魚。我尤其喜歡雨后的花房,干凈明亮,水汽迷蒙,亦真亦幻的仙境一般,靜得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和花苞開拆的聲音。我在這片寧謐之中幸福地嘆息。
下班之后,我用報紙包了幾支富貴竹,打算帶回家養在花瓶里。媽媽給我打電話說包了餃子,讓我回家之前轉一趟菜市場,買一把香菜。迎著落日的余暉,我緩緩地騎著自行車,車籃里的富貴竹葉子迎風飛舞。在這條我走過無數遍的紅磚路上,在周邊依次亮起的街燈中,在這片熟悉安恬的街景中,我覺得自己好像是一只鳥,一只盤旋在這城市上空的飛鳥,從來沒有離開過,永遠也不會離開。
我挑好了香菜,轉身往回走的時候,竟然和程遠撞了滿懷。這樣的場景我曾經設想過很多遍,卻沒想到它真的會發生,沒想到會是在吵吵嚷嚷的菜市場,沒想到我手里正拿著一把沾著泥土的香菜,沒想到那個時候我的手機會突然響起。程遠似乎認出我了,他沖我笑笑,說,嘿,你也在這里。我一邊點頭微笑,一邊慌忙掏手機。他見到我手忙腳亂的樣子,伸手接過我手里的香菜,說,我來幫你拿著吧。手機終于掏了出來,卻已經掛掉了。我聳聳肩,對他笑道,謝謝你。然后把香菜接了過來。
他陪我走了一段路。他的手里只有一把大蔥,他說他媽媽晚上要包豬肉大蔥餃子。我于是笑了。他問你笑什么?我揚了揚手里的香菜,我媽媽晚上也包了餃子。他笑道,好巧。我說是啊,分你一半香菜吧。他搖搖頭,我們家沒人吃香菜。我說我們家也從來不吃豬肉大蔥餃。然后我們兩個人都笑了。
他告訴我他在佳木斯工作,年假快休完了,明天就要走了。我想著“佳木斯”這個名字,有一種遼遠的凄況意味。但是他說和這里沒什么區別,只是冬天漫長一點。告別的時候他說,歡迎你來佳木斯玩,我知道哪里能看到最美的日出。
我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如同我看過許多遍的那樣。就這樣了吧,我對自己說,也許我會去佳木斯找他玩,也許他會帶我看日出,但是,也只能這樣了吧。我推著自行車,一邊走一邊想,沒有難過,也沒有傷感,只是稍微有點倦怠,好像那些年看多了童話,變得不再想看了一樣。
那天晚上睡覺之前,我忽然想起了那個未知的電話,會是誰打來的呢?其實我心里似乎已經有了答案,但是我不想去驗證。我今天的生活已經足夠戲劇化了,原以為永遠都不會再見的人竟然那么自然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們可以隨意地交談,輕松地微笑,好像認識了很多年一樣,當然我們確實認識了很多年,而且往后的很多年,我也不會把他忘掉。
我這樣想著,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一個月之后,我收到了一封信,似乎冥冥之中已有感應,所以我并不意外,只是拆開信封的手指稍微有點顫抖。他在信里說起了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說他每天都會走過的那條路上的景色,說那個城市的雨水怎樣豐沛,說他現在感到平淡而滿足,好像老人一樣。最后他說,他要來看看我,因為,他說,再不去看你,我真的就老了。
我忽然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