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情義,大多是在路上一步一步走淡的,到后來索然無味,便一點一點丟棄了。
張愛玲下筆刻薄,每個人的嘴臉都刻畫得入木三分,直叫人讀后還要憤恨。多少人因為讀了她的文章,便去怨恨她年幼時曾受到的待遇,以至于對她的父親、繼母心生痛恨——仿佛自己親身經(jīng)歷了這樣的悲慘似的。至于她的弟弟,更是讓人怒其不爭。
然而在張愛玲早期的作品里,對一個叫炎櫻的女子溢美文筆之多,甚至要超過她的母親與姑姑。這個叫炎櫻的女子,見證了她一生的起起落落,從香港到上海,從上海到日本,再從日本到紐約。大約張愛玲一生的顛沛流離,除了炎櫻,再沒有誰參與更多了吧。
可即使兩人關(guān)系如此親密,到了后來張愛玲離開紐約和賴雅結(jié)婚后,炎櫻給張愛玲寫了幾封信,張愛玲都沒有回。后來有封信里,炎櫻起筆便問:“我不知道我做錯了什么,使得你不再理我?”
這樣的結(jié)局,可真是讓人難過。要知道她們一起在香港大學(xué)讀書時,兩人形影不離,情比姐妹。有一年放暑假,炎櫻沒等張愛玲先回了上海。張愛玲本來是不想家的,結(jié)果炎櫻一走,她便撲在床上嚎啕大哭,本來不牽愁惹恨的張愛玲悶悶不樂了一整個假期,仿佛炎櫻拋棄了她似的。
1941年12月,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18日,日軍登陸香港。戰(zhàn)爭期間,炎櫻常去看護(hù)傷員,不放心張愛玲,又走很遠(yuǎn)的路回來看她。晚上沒有被子,兩人躺在一張床上,用雜志當(dāng)被子。當(dāng)時許多人認(rèn)為她們是戀人關(guān)系。
1944年8月,張愛玲與胡蘭成結(jié)婚時,證婚人便是炎櫻。張愛玲在上海灘大紅大紫時,炎櫻為胡蘭成辦的雜志和張愛玲出的書畫封面。可見兩人在彼此的生命里扮演了怎樣重要的角色。
1952年,張愛玲離開大陸去香港時,曾去日本投奔炎櫻。當(dāng)時她經(jīng)濟(jì)拮據(jù),處境窘迫,背井離鄉(xiāng),前路黯淡,真是落魄至極。炎櫻在日本過得不錯,做很大的生意。三個月后,張愛玲從日本無功而返。
后來,她寫信給知己鄺文美說:“無論誰把金錢看得重,或者被金錢沖昏了頭——即使不是自己的錢,只要經(jīng)過自己的手就覺得很得意,如炎櫻在日本來信說‘憑著自己的蹩腳日文而做過幾billions的生意’——我都能明了。假如我處在她的位置,我也會同她一式一樣——所以看見一兩個把金錢看得不太重的人,我總覺得詫異,而且非常佩服。”
從這封信中,大致可見兩人之間已有分歧。
1955年,張愛玲離港赴美。在美國,張愛玲大概受到了炎櫻的冷遇,后來在給鄺文美寫的一封信里提到:“Fatima(炎櫻英文名)并沒有變,我以前對她也沒有幻想,現(xiàn)在大家也仍舊有基本上的了解,不過現(xiàn)在大家各忙各的,都淡淡的,不太想多說話。我對朋友向來期望不大,所以始終覺得,像她這樣的朋友總算是了不得了。不過有了你這樣的朋友之后,也的確是寵壞了我,令我對其他朋友都看不上眼。”
很明顯,在這封信中,兩人的閨蜜之情已所剩無幾。
后來,張愛玲與賴雅結(jié)婚,搬離紐約,兩人之間的友誼終于分道揚鑣。
1960年,張愛玲給鄺文美的信中寫到:“Fatima 上月結(jié)婚,自紐約寄請?zhí)麃恚瑢ο蟛恢朗莻€醫(yī)生還是博士,我也沒查問,大家都懶寫信。”
這封信已經(jīng)表明,張愛玲與炎櫻之間只有一些形式了,所以后來炎櫻再寫信來,張愛玲始終是沒有回。
無論兩人之間的舊情義結(jié)束是因為炎櫻的天真炫耀與張愛玲的人生失意形成的鮮明對比對張愛玲造成了無形的傷害,抑或是各自經(jīng)歷一番之后兩人之間芥蒂漸生,這段見證了兩人彼此青春時代的鮮艷奪目的閨蜜之情最后終究是消逝了。
大概是這人間終究太荒涼,我們才需要友情來抵擋這荒涼的侵蝕。然而曲終人散之后,恍如大夢一場,夢醒了,那些曾經(jīng)占據(jù)了生命歲月的人和事在年輪里濕成斑駁的水跡,再也映不出昨日輝煌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