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多了西湖執傘,斷橋再會,最叫人心生感慨的,還是李碧華所著《青蛇》。
所謂大家,便是能用簡單到極致的文字,將書中的世界展現在你眼前。
干脆利落的話語,讓自小便沉迷神魔志怪的人,在見慣了白蛇的癡情不改,許仙的搖擺退縮后,乍見青蛇的迷糊,總覺得可堪憐愛。
西湖之畔相依相偎,交疊取暖的青白身影,迷失在歲月里不知今夕何夕,只知道彼此是最親最近的存在。但對她們來說,時間太過漫長,凡俗的生老病死于她們而言,不過是春有飛花冬有飄雪,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都是一樣的景致。多無趣啊,這樣的長生。
所以長生,到底是為了什么?
雖說參不透,可在這無窮盡的長生里,她們漸漸學會了厭倦,學會了向往。
大約厭倦,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大約向往,也是與生俱來的。
瞧瞧凡俗的世界的那些奇巧玩意兒的,對于兩條被上天選中來進行長生修道的蛇來說,是多么新鮮啊。
若她們變化成凡人的模樣,將比凡人美貌不知幾何;若她們穿上凡人的衣物,會比凡人婀娜不知幾何。所以她們為什么不能像凡人一樣吃飯走路,簪花帶柳,郊游踏青?
原來用雙腿走過的路,風景都會有變化,用雙手摘下的花,香味都會濃上一些。這些,都是她們做蛇時,從來不曾體會過的。這樣的日子,比整日里盤在西湖底下參悟道法要有趣得多,她們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畢竟她們是兩條蛇,不受凡人規矩限制,老天也不曾發話說:你們兩條蛇,不可以變成人。所以,活的恣意一些,有什么不可以呢?
她們這樣逍遙快活了又不知道多少年,這期間見證了無數朝代更迭,看慣了才子佳人聚散離合,也曾經被呂洞賓哄騙著吃下了能懂七情六欲的藥丸,可這又有什么影響呢?她們是兩條蛇,天生冷血,世間之事,本就與她們無關。
青蛇起先是這么認為的。
但親手打破這認知的,是她的姐姐,白素貞。
是誰都好,但為什么偏偏是最親最愛的姐姐呢?
她的姐姐瞧上一個書生,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窮小子,所以義無反顧去了凡間,幫著書生開藥店掙名聲,忙里忙外,像個凡間女子,眼里心里就只有丈夫。丈夫丈夫,守著那一丈見寬的方寸之地,整日圍著他一個人轉,還覺得甘之如飴。
青蛇覺得不解,白蛇說,大約是她還未曾開竅。
彼時的青蛇確實未曾生出別的想法,她自打被白蛇救起,就跟在她身邊,換句話說,她與如今的白蛇沒有區別,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一個姐姐。
可現在,姐姐被一個叫許仙的書生搶走了。
青蛇不覺得書生有什么好,書呆子一個,人也無趣,就會說些文縐縐的大道理,這些都不是她一條蛇需要了解的。但姐姐似乎跟他很是聊得來,姐姐說,許仙這樣的,是老實人,很容易相處,也不會變心,這輩子就只會對她一個人好。
姐姐還說,她也是可以去找一個老實人的,只要不是許仙,誰都好。
哦對了,還有先前下山遇到的和尚,也是不能招惹的。
姐姐怎么說,青蛇就怎么信,她的姐姐總不會害她。
只是,會冷落她。
也許那不是冷落,只是在白蛇心中,許仙的分量隨著相處漸漸加重,最終心里那桿秤完全偏移。
青蛇就算再迷糊,也知道白蛇沒有那么在乎她了。她守了千百年的姐姐,終于徹徹底底變成了許仙的。
也許,這不是一切的起源,但卻是青蛇長歪了的轉折點。
好好的一條尊老愛幼的青翠小蛇,行事思想開始有些偏激起來。她開始不全然相信白蛇所說的話,她甚至故意撩撥許仙,同時不露痕跡地挑唆白蛇,期盼這兩人決裂。
她想,自己過得不快活,那便都不要快活!
許仙如同一般人一樣上鉤時,青蛇只覺得滿心不屑。我親愛的姐姐,原來你所謂的老實人,不過如此。你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這世上根本就沒有所謂的一生一世癡心不改,白素貞,你身陷其中而不自知,我便冷眼旁觀你的狼狽。
這是端午出事之前,青蛇的故作堅強。
端午之日,她悄悄在白蛇藏于房內的皮上七寸處刺入了銀針,本意是叫她現出原形讓許仙厭倦,從而橋歸橋路歸路,帶著白蛇抽身退出紅塵。
她本意如此。
可她怎么知道許仙這么不禁嚇呢,她竟間接害死了他。
這一樁人命官司且先不談,單就他這一死,從此在白蛇心中的分量已是無可替代。
這是她的罪業,無可饒恕。
她戰戰兢兢地看向白蛇:姐姐,天下男人這么多,再找一個就是。
天下男人這么多,我只要一個許仙。
白蛇冷眼看著她,叫她心生寒涼:小青,你走吧。
姐姐不要她了。
青蛇心里發怵,她的姐姐,大約是想清楚了來龍去脈,所以她舍棄自己了,為了許仙。
自己釀下的罪業苦酒,果真難喝。
青蛇跟著白蛇去了昆侖,她種的因,自該由她來結果。
所以后來,她抱著必死的心在昆侖山攔住了追趕的法海。
法海眼中平淡無波:青蛇,我要你助我修行。
昆侖山顛,溫泉水滑,懵懵懂懂的小青蛇遇見了一身正氣的法海,她以為自己終于開了竅。
原來姐姐做不到的事情,她可以做到。那么,是不是說,姐姐也未必是對的呢?
她開始徹徹底底地懷疑。
姐姐的許仙,就一定是最好的嗎?老實人就一定不會背叛嗎?出家人就一定不能招惹嗎?
姐姐說,做人好,就是對的嗎?
這世上,與厭倦和向往同樣不需要學習就會的,是懷疑。
而后,這樣模棱兩可不知該如何自處的青蛇,聽到了法海那無疑是火上澆油的話:我不要你,我要許仙。
許仙!許仙!許仙!
自始至終,他們要的都只有一個許仙。
姐姐要他相伴一生,法海要他遁入空門。
明明她才是最初的那個人。
青蛇愈發迷惑:她可以長生,但長生不如做人快活,她可以做人,但做人沒有做蛇自在,她可以做蛇,但卻只剩下孤零零的一條。
她不能待在法海身邊,因為他的使命是收服妖魔;她不能待在許仙身邊,因為她還欠他一條命;她同樣不能待在白蛇身邊,因為她的姐姐,懷了許仙的骨肉,再也不能脫離凡塵俗世。
所以她最后一次幫了姐姐,隨她上山,找法海要被帶走的、早已知曉實情的許仙。
是的,許仙早有察覺,但他選擇繼續沉迷于溫香軟玉,從一開始,這就是一個懦弱卻自大的男人,他說,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是什么東西。他知道她們是蛇,然后自以為捏住了她們的把柄,心安理得地享受齊人之福。后來法海劫走了他,他也許是逃避,也許有想要保住她們姐妹的心,所以選擇了屈服。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水漫金山后,生靈涂炭,許仙找到了,但她的姐姐被壓在了雷峰塔下,從此不見天日。
這個男人應當去陪姐姐。
她手中利劍自許仙胸膛穿過,半空中傳來法海的怒吼:孽畜,你敢傷人!
她不屑地笑,你有什么資格說我,你看看這金山,也有你一半業果。
說到底,她與白蛇來這人世一遭,嘗“情”之一字,到最后,與許仙,與法海間生出的怨憎糾葛和那些所謂因愛生出的恨,不過是求而不得的自欺欺人。
她們彼此勾引又彼此厭棄,糾纏在因果輪回中,誰欠了誰的,早就說不清楚。
唯一分明的,就是那漾在水中的血色,冥冥之中從不會錯了誰。
青蛇說,她還會回來,當人自己弄清楚,何為“情”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