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一九七七
掛著木屐招牌的人家,就是我出生的地方。
這一帶原先叫吉原土手,有很多酒館飯店。人們喜歡在這里喝一杯,然后坐上等在外面的人力車涌向妓院。現在的吉原成了土耳其浴一條街,但我這個愛享樂的懶骨頭還從沒去過。
小時候,我常去鐵軌上抓蝗蟲,去蓄水池捕蜻蜓。母親告訴我,只要看著木屐招牌就能回家。父親過世后,母親獨力支撐著木屐鋪,至今母親過世也已經五年了。
現在的木屐招牌是第二塊了。第一塊用銅板鑲了框,打仗時被征收了。拆毀之前,扎著綁腿的父親爬上梯子,特地跟招牌拍照留念,然后他把拆下的招牌擱到店門口,讓只有四歲的我坐上去又拍了很多照片。這些我都沒什么印象了,在母親死后整理她的相簿時,才發現了這些照片。
一九七七年八月三十一日,父親、母親、我們一大家子住了七十年的“ 仁編屋鞋店”成了空屋。
母親死后,孝順的弟弟弟媳還在家里住了一段時間,后來終于還是搬了新家。
我和妻子原本也住在附近,走路只用三分鐘,一月底也離開了這片生活了三十七年的平民區,離開了三之輪。倒不是因為弟弟弟媳搬走后,老家沒了人,而是因為緊挨我柳下百花公寓二○一室修起來一座破木樓,把窗戶全擋上了。這一來我家簡直成了牢房——我的手指還沒突破“少女愛麗絲們”,只是摸摸而已,怎么就把我關起來了呢?就算我待慣了暗室,可這一來簡直像被關在高級保溫杯里,比得痔瘡還痛苦。最重要的是妻子太可憐了,我可不想讓吾愛陽子變成不見天日的花。
就這樣,我心一橫,離開了三之輪。柳下百花雖說是套“公寓”,其實連浴室都沒有,洗澡只能去公共澡堂,所以我的性子才跟在澡堂子泡澡一樣總是慢悠悠的,再不往前沖可不行啊。借這個好機會離開平民區,迎向新的自我吧。別了,平民荒木。我這樣想著,決定在十月底搬到小田急沿線的狛江新居。不過到底還是有些不舍,所以我又回到原來的住處附近拍照。
其實搬家的真正理由呢,是我在柳下百花公寓住了整整六年,卻從沒在柳樹下抓過泥鰍,也沒見過什么百花,太沒意思了。搬到狛江的豐榮公寓,說不定就會豐裕繁榮起來了呢……
我拍照也不是為了“紀念”,而是“能拍”,我有種能夠拍下“寫真”的預感,同時又擔心萬一真拍到了可怎么辦,身為攝影家的我往后豈不是沒事可做,得告別攝影了?
三之輪、金杉、入谷、千束、根岸、鶯谷、淚橋、南千住……十一月和十二月,我在從前玩耍的地方邊走邊拍,甚至去了妻子出生長大的北千住國,還去了與三之輪很像的京島。然后是向島、玉之井……拍完一百卷底片后,我拿放大鏡看著接觸印相,還是覺得能看見木屐鋪招牌的那一帶最好。放大鏡里的那些場景,是遠景,也是冬景。
放大鏡里的冬季景色中,有我。
我拍照用的是配35-70 毫米鏡頭的佳能F1,它的重量和快門聲正符合我拍“冬景”的心境。而且35-70 毫米的焦段正合我意。最近我深深覺得,只有用這個鏡頭拍出的照片才是“寫真”。變焦鏡頭用起來很愉快,我佇立在冬季的景色中,將“過去”拉近又拉遠。
一九七八年一月二日,晴空萬里,一大早我就帶著相機去了澡堂。上午十點的“光景(取景器)”中,有我。我拉近鏡頭走向木屐招牌,然后走過。
我泡在澡堂里哼著石川小百合的《津輕海峽冬景色》,想著今年的頭等大事就是把那個高中女生變成女人。
一月三日,雪,八點起床。拉遠鏡頭走向木屐招牌。在雪中向招牌道別,繼續拍。
我爬上公共廁所的屋頂。
“生入苦海,死歸凈閑”,花魁們靜靜長眠。在這兒能看到荒木家的墓碑,雪景一片,墓碑旁是父親栽下的八重櫻,雪中櫻。等春天櫻花盛放時和妻子一起來吧。唉好冷,今天早上沒泡澡,不如去洗個土耳其浴吧。
對了,我打算把木屐招牌捐給箱根的雕刻之森美術館。戰爭剛結束那會兒,還吃了上頓沒下頓呢,父親卻做了這第二塊招牌,父親真是位藝術家。
一九六七年三月十八日,父親過世了。七年后的七月十一日,母親也走了。
或許是預感自己大限將至吧,去世前一個月,母親給臟兮兮的第二塊招牌重新上了漆。但只差勾個木紋線就完工時,油漆鋪的老爺子突然死了。
母親她啊,直到彌留之際,還對這塊沒完工的招牌念念不忘。我緊緊握住母親滿是皺紋的粗糙的手,對她說我會把木紋勾好你就安心去吧。話沒說完,屋頂一聲貓兒悲鳴,母親安詳地走了。
母親過世都五年了,木紋我還沒勾,真是不孝啊。
現在,我在雨里調焦,縮短一九四○年和一九七七年的距離。木屐招牌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也在哭泣呢。
雨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