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零琋
一
夜漸漸沉了,大多數飯館已然靜悄悄地睡去,大半的街道陷入了無盡的暗色里。
只有這一家,房檐上仍然孤零零地挑著兩盞紅彤彤的燈籠,映著地上的白雪,暈出一大片的赤色,也照亮了墻上的招牌—七月面館。
店里還有一桌客人,等著他們的面上桌。
老板娘,面好了沒有?
客人又端起爐上的水壺,為自己倒了一杯熱水。
好啦好啦,這就來。
姜七瑤往面上澆了最后一勺辣子,將這幾碗面小心地放在托盤上,從后廚端了出去。
這時候掛在門上的鈴鐺又響了幾聲,在這寂靜的雪夜里顯得格外清脆。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那一桌客人紛紛望過去。
一個有些駝背的老頭,頭上戴著皮帽子,手上拿著一個竹制的梆子,臉上盡是時間霜雪雕刻出的溝壑,走起路來卻不見絲毫的蹣跚。
他自顧自地走到了火爐旁邊的位置,將梆子放在了桌子上,脫下了頭上的帽子,還有手套,提過水壺,為自己倒了一碗熱水來暖暖手。
這時候那一桌客人早已經回過了頭,拾起筷子,拌了幾拌,交匯了碗中的紅綠,就端起青花大碗,大剌剌地開始吃面了。
趙叔,還是老樣子?
姜七瑤轉過身,問道。
嗯。
老頭沒有抬頭,依然淺淺地啜飲著熱水,低低地應了一聲。
姜七瑤聽完沒有再說話,邊往后廚走,邊解開了腰上的圍裙,抖了抖上面沾上的面粉,又重新系了上去,依然白皙的手指靈活地翻轉了幾下,就打出了一個漂亮的蝴蝶結。
櫥柜里的五花肉被拎了出來,放在案上,銀白色的刀明晃晃地閃爍,肉塊漸成肉末 。
她又往灶里添了一些柴火,大鐵鍋里放上少許油,油漸熱,放入肉末炒散 ,后加的醬油將肉末染上了淺淡的暗色,噼里啪啦的響聲在店里蔓延,伴隨著陣陣香氣。炒到肉出油的時候,肉末變得更為細小,顏色也已經成了深沉的墨色。
姜七瑤又將肉末翻炒了幾個回合,最后盛出來放在了一旁。
她又取了一只青花大碗,面碗里放上了辣椒油、干香菇粉、花椒末、香蔥、醬油、蒜末。
待另一口鍋里的水剛剛好燒至沸騰時,她舀了一湯勺的開水到有調料的面碗里,又將剛剛做好的面條下下去,煮得剛剛熟,放入面碗,加入脆臊,撒上花生芝麻末,撒上少許蔥花。
這二兩勾魂面,就成了。
等姜七瑤掀開后廚的門簾,走到前廳,那一桌客人將將撂了筷子,收拾著東西,正準備離開。聞見了她手中面的香味,忍不住又望了過來。
幾人躊躇了片刻,還是一步三回頭地,推門離開了。
趙叔,面。
姜七瑤把面碗放在了桌上,老頭拿過桌上的筷子,并沒有急著吃,而是頓了頓。
七瑤啊,你做這勾魂面的技藝還真是愈發的精湛了啊。
做得再地道好吃又能怎樣呢,最初教我做這面的人,約好了一起開店的人,是嘗不到了。
在一片升騰的熱氣里,她那張依舊美艷的臉被氤氳得格外模糊,褪去了往日的犀利,顯得很是柔和和傷感。
二
二十年前的姜七瑤還是大戶人家的小姐,打小喜歡舞刀弄棒,家里人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兒,都寵著她,好在她本性純良,才不至于養成頑劣的性子。
而她平日里除了練武,就是出門尋覓美食最為積極了,到各大酒樓,各處隱藏在深巷的小飯館,聞著味追循過去,就是為了滿足口腹之欲。
姜七瑤狠狠地吸了吸鼻子,猛然一回頭,未及腰的馬尾就甩到了另一側的肩頭,問身邊亦步亦趨、生怕她又跑得不見了的丫頭小玉。
小玉,什么味道這么好聞?
呃……小姐,小玉也不知道。
小玉還有些吃驚,愣了一愣才回答。大小姐一直特別不喜歡有人跟著她,但是她太愛到處亂跑了,老爺不得不特意給她配了一個丫頭跟著她,以防這個路癡又迷路了。
姜七瑤循著味道的蹤跡,在一處一人多高的圍墻外停了下來,看著緩緩冒起的炊煙,她基本猜到了這是某戶人家的廚房。
她轉過頭對小玉說,你在外面等著,然后沒等小玉說些什么,就退后了數步,一助力,翻過了青磚砌筑的圍墻。
剩下正準備說些什么來不及,還想阻止大小姐私闖民宅的小玉在原地,呆了又呆,愣了又愣,最后也只能跺跺腳,一臉無奈地隨她去了。
姜七瑤翻過圍墻的時候,胡青月將將把面盛進碗里。她聽得外面撲通一聲有人落地,卻未急著去察看,怕錯過了面的好時候。
然而姜七瑤并沒有急著闖進廚房,而是在廚房外桂樹下的石凳上坐了下來。等胡青月出了廚房門,她正在無聊地數著落在桌上的桂花花瓣。
來者是客,想必客人也是尋味而至。
胡青月手里端著面碗,看著這優雅又不失瀟灑的貴氣女子,很是篤定地講,順便將筷子和碗放在了桌上。
姜七瑤猴急地拾起筷子,刺溜刺溜,不多片刻,就干掉了一大碗面。事畢還意猶未盡地咂了咂嘴,回味了一下,然后起身行了一個大禮。
感謝姑娘讓我嘗到這么好吃的面。
胡青月臉上浮現起被人夸獎過后的笑容,這時候,姜七瑤方定睛關注到了做面的人。
看她一臉嬌俏可愛,溫溫婉婉,年紀不大的江南女子形象,做這面的技藝卻是如此之高超,禁不住心頭一動。
不知可否請教姑娘芳名,在下姜七瑤。
胡青月,你喚我青月就好。
她抿了抿唇,心下笑了笑姜七瑤的男子做派。
青色之月,卻也別有一番意境。青月叫我七瑤或者阿七就可以。不知此面何名?
七瑤又將話題拉回了那碗面上。
此面名喚勾魂面。
青月唇角微揚,手指勾了勾散落在鬢角的青絲。
勾魂勾魂,好名字,實在是好名字!
七瑤撫掌,卻不知自己的心究竟是沉溺在那面的美味里,還是江南女子那溫溫婉婉的一笑里。
大小姐,大小姐,該回家了,不然老爺就要派人出來找了。
小玉的聲音在墻的另一側響起,姜七瑤趕忙站起身來。
青月,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再吃上你做的面了,我先回家了,不然我爹又要嘮叨我了。有緣再見。
青月微微挑了挑眉。
你尋味而至,確實該是不認識路的。我寫一個我家的地址給你,你想的時候可以來吃面。
七瑤等了等,終于拿到了地址,告了別,又一次翻過了圍墻。
還真是不走尋常路。
青月搖了搖頭,不由得笑起來。這般明朗大氣的姑娘,當真是她理想中的樣子,還是蠻期待與她再次相遇的。
三
幾日后,七瑤非常正式地發了一封自己要上門吃面的拜帖。
然而,青月左等右等不見她來,說是上午,這都下午了,還不到。她忍不住緊了緊眉頭,想了想,還是決定出門看看,卻剛好看到這七瑤扶著墻走過來了,一副腿將要跑斷了的模樣。
阿七,怎么了?迷路了?地址不是給你了嗎?
青月好奇地打量著看起來已經筋疲力盡的七瑤。
呃,我是路癡啊。
那你怎么不帶個認路的?
我自個來你只做我的飯就好了啊,多一個人還要多一份勞動。
七瑤回答得真是一臉的理所當然。
青月無語,十分不雅地翻了一個大大的白眼。
那你休息著,等面好了我來叫你。
不用不用,我還是坐在上次的位置就好。
七瑤拒絕了她的提議,拖著疲憊的身軀跟在了她身后。
青月也只能搖了搖頭,隨她去了。
你下次還會不認識路?
七瑤吃完了面,兩個人坐在桌前談天說地,青月還是忍不住問了問她。
嗯,會。
那你下次找個認路的陪你過來,我不介意多一個人吃飯。
嗯,好,
七瑤看著眼前的青月姑娘有些擔憂的眉眼,就答應了,心里卻想著,我還是能夠找著的,就是過程略顯曲折而已。
這樣的日子也沒有過多久,快到年底了,青月得回老家過年了。
青月,我會想你的。
唉喲喲,姜大小姐,您是想我做的吃的吧。
青月敲了敲姜七瑤的頭,調笑她。
當然不是,是想你啦,你這么溫柔可愛善解人意……
七瑤用上了所有畢生聽過的贊美女子的詞語,對著青月就是一番胡亂的夸獎。
青月看著她無措的樣子,笑了又笑,七瑤沖上來撓她癢癢,兩個人鬧成了一團。
青月離開的日子,七瑤試圖讓自己整日地忙碌起來,卻還是會在吃飯的時候想起她,卻不是想起她的飯,而是她這個人,不是姐姐妹妹的思念,而是心頭按耐不住的焦急。
也許,我是喜歡她的。
七瑤想了很久,還是默認了這個事實。
那我,到底是。哎。
青月回來后幾日,七瑤躊躇著到底要不要去見她,該不該跟她講明自己的心意,還是維持在現在的位置,只當是好姐妹。最后還是青月自己找來了。
七瑤,你是忘了我這個姐姐了?還是又吃到了更好吃的讓你樂不思蜀了?
七瑤連忙搖頭說沒有,看了看她,剩下的話卻還是沒有說出口。
越喜歡就越是要隱忍,萬一她不愿意,戳破了窗戶紙,倆人的故事也就到頭了。還是慢慢來吧。
然而在七瑤的旁敲側擊之下,青月還是隱隱感覺到了什么。
等這戰亂過去,我們就找個地方開一家面館,安安份份地過日子。
七瑤連忙應道,心下喜不自勝。
好,甚好,好極了。
她淺淺地擁住了青月,以一個不帶過分情欲的懷抱。然后從頭上拔下了那支名喚“遇見”的黑檀木簪,輕輕插在了青月的發間。
月兒呀,月兒。
此后的許多日子,七瑤日日來報到,無論是清晨還是傍晚。七瑤也學著做飯,青月總是帶著十分嫌棄的表情,卻還是會在她期待的目光里吃下去,念叨著說七瑤是在虐待自己的味覺。
可是這樣平和的日子在一個那樣的年代里,能有多少呢。
四
青月還是死在了一九三七年的那個寒冬。
七瑤去了城西挑選香料,青月告訴她沿著那條河就可以回來,但她還是在某一片曲曲折折的小巷里迷了路,等她繞出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
她敏感地嗅到了空氣里流淌的絲絲血腥味,抬頭剛好看到城東方向冒起的陣陣濃煙,她忍不住瞇了瞇眼睛,心下一沉。
月兒,月兒。
等她躲過還沒離開的日本人,一路跌跌撞撞終于找到了她的月兒。
青月赤裸著身子,以一種十分屈辱的姿勢死在了刺刀之下。她的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只簪子,眼睛睜得大大的,里面滿是絕望和痛恨。
七瑤捂住嘴讓自己不至于哭出聲來,身子從倚著的紅漆門上漸漸滑落,呆呆地在地上坐了片刻,魂不守舍地爬起身來,給青月套上了衣服。
都是我的錯,若我能早些回來,不也就沒事了嗎。
她拂上青月已然再無溫婉光彩流轉的雙眼,閉上了眼睛,兩行淚珠自臉頰上滾落下來。
那道勾魂面我還沒有學到精髓,還沒有做給你吃呢。
月兒啊,月兒。
七瑤看著她的月兒的身軀漸漸在火中湮沒,狠狠地掐了掐自己。
她城南的家并沒有遭亂,小玉正準備出去找她,看到她滿身狼狽,焦急地詢問她。
大小姐,你怎么了?身上怎么這么多血?是不是受傷了?聽說城東出事了,謝天謝地,大小姐你平安回來了,青月小姐呢?
嗯,她死了。
七瑤回答的時候一臉平靜,只是又緊了緊手中的木簪,指甲早已經摳破了手心,鮮血一滴滴順著指縫落下。
大小姐,大小姐,你的手怎么了?
說完就要拉著她去包扎。
七瑤只是任她拉著,一路渾渾噩噩的,府里其他的人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逃離,一片混亂里她看見了自己有些駝背了的父親,那個從小寵著她溺著她,也教她做人的大道理的男人,已然是要老了。
爹,我就不跟你們一起了。我去外面闖一闖,也報效一下祖國。
女孩子家家的,你怎么……
她母親試圖阻止她。
沒事,保命的本事她早就學會了,讓她去吧。
父親臉上的了然之色落入七瑤的眼中,她朝兩位老人跪下磕了三個頭,背著自己的包裹就走了。
夫君啊,我們可就這么一個女兒。
這種亂世,還是得靠她自己活下去,我們護不了她多久的,還是隨她去吧。
他只能嘆了口氣,七瑤是要替那女孩子復仇,她的性子他再清楚不過了,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以后的路啊,阿七你可要好好走啊。
五
七瑤輾轉著,最后加入了中共地下黨,索性也還平安無事。建國那年的秋天,她從北京到了長安,那個被青月念叨過無數次的古都,那個真正有著寒冬臘月的老城,那個沒有人會認識她們的地方,然后開了一家面館—七月面館。
之后就認識了趙叔,這個在戰場上殺過敵,也打過更的男人,他也有過愛的姑娘,最后也死在了那場戰爭中。他說,反正夜里怎么也是睡不著,為大家報個時也好。
等七瑤講完的時候,青花的面碗已經涼透了,老頭也還淺酌著熱水。
仿佛是很長的故事,也很短,敘述盡了她的前半生。
七瑤啊,無論怎么著,也都過去了。
老頭一字一頓地跟她講,喉嚨沙啞,聲音低沉。
嗯。
七瑤應了一聲,站起身來,拭了拭不知何時已然滿臉的淚水。
老頭走到門邊,回過頭來,說,明天,還是老樣子吧。
門上的鈴鐺響了幾聲,紅彤彤的燈籠在風里搖曳了幾回。
七瑤輕輕一抽后腰的帶子,解了圍裙,關上了店門,在一片寂靜的夜里,也靜悄悄地睡了過去。
這夢里,又是誰糾糾纏纏,不肯罷休。輾轉反側,念與不念,故夢終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