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禿牛死了,我的心一下子像被什么東西堵住,連飯都咽不下。火急火燎地從學校跑出來搭上一輛長途汽車直奔老家銅鑼鎮——津郊縣的一個小鎮。一路上禿牛的影子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
禿牛屬牛,剛生下來左腿就落下了毛病,走路一直不利索。比這更慘的是他還是個低能兒,爹媽死得早,是兩個哥哥給他帶大的。
禿牛大哥比較有出息,考上大學后去了大城市里工作,偶爾接濟一下兄弟倆,不常回家,只要一回來就給他帶許多好吃的。二哥是個地道的農民,禿牛一直留在農村和二哥一起生活。
印象中的禿牛并不禿,只是有幾塊頭癬,頭發又留得很短,所以看起來很蠢很丑,眼睛不小但呆癡癡的沒有神,倒是有一身蠻力,不過一看就是又憨又傻,現在想想有點像怪物史瑞克。他沒上過學,人其實挺老實,也不招惹誰,整天傻呵呵的笑。他家住得離我家不遠,所以我經常看到村里的一群小屁孩圍住他拍著手轉著圈唱:
……
傻禿牛,
禿牛傻,
爹是牛來娘是馬。
禿牛傻,
傻禿牛,
天天吃屎拉坑頭。
……
禿牛只是傻笑也不多理會,直到小孩子們拿起石子兒朝他身上扔的時候,他才怪叫著,一瘸一拐的跑著把小孩們追得四散奔逃。
禿牛比我大七歲,那時我剛上小學,我本不喜歡禿牛,甚至我也想和那群孩子一起罵禿牛,但是我爸媽不讓我這么做。多年前看李連杰電影《新少林武祖》里“馬大善人”說過“欺負人為快樂之本”,現在想想也許TMD是對的。其實我討厭禿牛還有一個難以啟齒的原因:就是他不讓我偷他們家的棗。
禿牛家有一棵大棗樹,無論站在村子哪條道上一抬頭就能看見它枝繁葉茂的樹冠,結的棗子更是又大又圓,對我們這幫饞孩子來說絕對是一種誘惑。他二哥讓他好好看著棗樹別讓人偷,禿牛就乖乖地坐在樹下,身邊放一堆石子、瓦片。可是他愛犯困,趁他睡著的時候,我們就會得手,吃到又香又甜的大棗。當然也有失手的時候,失手的結果就是被禿牛的石子、瓦片打中。俗話說:瘸子狠瞎子愣啞打架不要命,雖然有點偏激,但像他這種有缺陷的人有時確有些偏執,且有一股狠勁蠻力。我就因為偷他家棗被他打過,那滋味比棗子味道可差遠了,所以我對禿牛一直懷恨在心。明明自己不對還遷怒于人,瞧瞧,強盜有時就是這么任性。
我對禿牛看法的改變,緣自他后來幫過我家一次忙。
那天不知從哪里鉆出一條大青蛇,村里老人告訴我們那叫“猜骨蛇”,那意思是它迂回著身子瞪著你時,就是在數你的骨頭數,如果猜中了,你就死定了。大青蛇跑到我家屋里,嚇得我身上毛兒都立起來了,冷汗直冒腿打顫,生怕它數完我骨頭就沒命了。我爸不在家,我和我媽正吃午飯,我媽也怕蛇,我更是沒膽量去打,大青蛇吐著血紅的信子就是不走,感覺瞪著眼睛正在猜我的骨頭。這事正巧被禿牛撞見,他樂了,這次好像不是傻樂,而是一種興奮的樂,他抄起地上半塊磚頭就朝蛇招呼過去,然后又拿起我家的燒火棍一陣猛打。
把蛇打死還不算,他還炫耀般的將蛇扔到我家院里的樹上,我媽說:禿牛別這樣怪嚇人的。禿牛又“噌噌”爬到樹上扔下來,最后用棍子挑到水坑里。我媽夸禿牛”好孩子真聽話“,還給了他一個豆沙包(在我小時候這已算是好東西了,就跟現在小孩吃漢堡差不多)。自從他二哥娶了老婆,禿牛的日子就不太好過,住在牛棚邊放農具的小屋里,能吃上熱呼飯就不錯了。拿著豆包這下可把他樂壞了,一瘸一拐地跑了。沒多大會兒又一瘸一拐地跑回來,手里多了一把對我充滿誘惑力的大棗,傻呵呵笑著對我說:“吃,吃大棗。”
禿牛開始愛往我家跑了,倒不是因為我媽總給他一些好吃的,而是他喜歡上我家的大花狗,每天都要過來逗它玩,連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他也給大花狗吃。也是啊,很多時候狗總是顯得比人更忠誠。我也漸漸不那么討厭禿牛了,后來甚至開始喜歡禿牛了,因為他對我言聽計從非常聽我的話,發號施令指使別人可能也是人的一種本能樂趣。
上小學那會兒我個子不高,身體素質也很差,在學校里總是挨大個子的欺負,“欺負人為快樂之本”,弱小的我讓那些大個子很快樂。那天我正玩新買的皮球,結果球被那幾個小子搶走還挨了兩計老拳,疼得我直冒冷汗。沒辦法,強盜就是這么任性。于是我忍著疼痛找到禿牛,告訴他在學校門口等著,我指誰你就打誰。禿牛點點頭,這回他沒怎么樂,表情還挺嚴肅,結果那幾個小子就結結實實挨了一頓痛扁。
禿牛下手也夠黑的,幾個小子回家都成了“烏眼青”。用單田芳(那時村里連黑白電視都少,我們常聽收音機,聽單田芳的評書)的話說“打得那幾個小子屁滾尿流鬼哭狼嚎,只恨爹娘少生了兩條腿”。并且還沒法跟他講理——誰讓他是傻子呢?有了這樣一位免費保鏢,從此就沒人敢從我身上找樂子了。
農村的孩子多少都會干些農活兒,放假就幫家里忙活一番。我小體格子一般般,那也要經常割草放牛,打谷曬麥。禿牛也會干一些簡單的活,大都是賣力氣的粗活。有時候禿牛不幫他二哥干活,卻跑到我家來幫我忙,為了表示廉價的謝意我非要教禿牛寫他的名子。他是真笨,費了半天牛勁還是寫不好,有時剛學會,沒過一會兒又忘得一干二凈。最后我想到一個好辦法,我找到二塊酒瓶蓋大小的碎瓦片在石頭上磨光磨圓,用小刀刻上他和我的名子,就這樣我一共做了兩塊,我告訴禿牛上面是他的名子下面是我的名子,我們一人一塊,從此我們是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禿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鄭重其事地將瓦片放進口袋里。
可是沒多久我就把瓦片不知丟到哪兒了,同時我還出賣了兄弟,有福沒有同享,有難卻讓兄弟來當。
那時我很淘氣也記不清我犯了什么錯,教數學的年輕老師給了我一耳光,我懷恨在心,把氣發泄在他家的西瓜上。用我媽納鞋底的針錐子,把數學老師家的一畝西瓜揀個兒大的幾個都給扎了眼。沒幾天,好端端的幾個大西瓜蔫巴了,抽抽了,爛掉了……
也許是被黑牛痛打的壞小子告了密,反正老師懷疑上了我,找到我家跟我爸嘀咕,在我爸嚴厲的目光逼視下我才害怕了,為了免挨一頓揍我動了一個卑鄙的念頭,我也不明白為什么當時的我為什么那么狡詐,心靈為什么那么陰暗,或許這也是人的一種本能吧。盡管在后來這個充滿狡詐和陰暗的社會我幾乎因為喪失了這種能力而屢受挫折,但當時我卻成功地將災難轉移到禿牛身上,禿牛成了“替罪牛”。
當時我的想法是:首先,禿牛是傻子他就有做這種傻事的可能,別人不會懷疑。其次禿牛是傻子也沒人能把他怎么樣,上次打人不就沒事嗎?
我的分析只對了一半,大人對禿牛扎西瓜這一點不容置疑,但并沒有因為他是傻子就饒了他,反而因為他傻不會為自己辯解,更難證明自身清白。他二哥出手不善,這下禿牛就慘了,身上青一道紫一道——可能用趕牲口的鞭子抽的。禿牛是個純爺們兒,打成這樣也沒掉眼淚,半夜我起來去茅房尿尿,隔著院墻還能聽見他因疼痛發出的呻吟聲,我忍不住流下愧疚的淚水。
第二天我問禿牛疼不疼,他沒說話,我也知道自己問的純屬是廢話。我沒告訴他真相,但還是感到非常內疚,為了彌補心中的罪惡感,我把禿牛喜歡的大花狗送給了他。禿牛欣喜若狂,摟著大花狗又開始呵呵傻笑。他也不嫌臟,每晚禿牛都摟著大花狗一起睡,其實禿牛睡的地方跟狗窩也差不了多少。
禿牛最愛吃甜根兒(一種野草的根莖),挖出來用水洗干凈,一根根白生生的帶著些許泥土的芳香,其實嚼起來不過帶著丁點甜味兒,但這丁點兒就足以令禿牛忘記世間種種煩惱,或許他根本不懂什么叫煩惱。每當嘴里叼著甜根兒,禿牛臉上都會洋溢著幸福的神色,咪著眼睛呵呵傻笑,一種極大的滿足,一種為名利所累的人不能體會到的滿足。那段時間我們倆帶著大花狗幾乎踏遍了山村的每個角落找甜根兒,到處留下我們歡快的笑聲和禿牛一瘸一拐的腳印……
不幸的事情來臨了,大花狗誤吃蘸了農藥的食物而一命嗚呼,那本來是用來毒老鼠的。禿牛和我都心疼壞了,禿牛挖一個大坑把狗給埋了。他一邊挖一邊流眼淚,當往狗身上蓋土的時候禿牛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禿牛掉眼淚。
也許是禿牛太喜歡狗了,所以注定要為狗而瘋狂。
那天我和禿牛在麥地旁邊捉蟈蟈,一只大黑狗跑過來。大黑狗眼睛直直地住前跑,我一看就知道是條瘋狗,忙閃在麥地里,據說瘋狗看不到兩邊的東西。禿牛不知道,他太愛狗了以至于忍不住上前去抱它,我想攔已經來不及了。瘋狗咬了禿牛的手,兩個深深的大牙印子直往外流血。當時我太小,不懂得被狗尤其是瘋狗咬了的后果有多么嚴重。當時農村的防疫意識也很差,禿牛支支吾吾又說不清楚,他二哥也就沒怎么當回事,只給他用白酒清洗了下傷口。就這樣,在沒有一點醫療措施的情況下,禿牛傻呵呵地笑了三天,這也是我最后一次見他笑。
到了第四天,禿牛不吃不喝,見到水就害怕得狂喊亂叫。后來我才知道人患了狂犬病后食欲不振,看見水就恐懼,狂叫且身體痙攣,最后全身麻痹而死亡,也叫“恐水病”。
禿牛開始發瘋了,他脫了衣服用它包了滿滿一下子石子泥塊,來到我們學校門口,見人就砸,好幾個孩子的頭上都起了包。最后我出來了,看見他我就大喊了一聲“禿牛,是我!”,禿牛愣了一下,眼睛直直地看了我好一會兒,最后扔了手里的石頭,也聽不清他嘴里念叨什么,扭過頭一瘸一拐地走了……
禿牛的大哥得到消息后回來,了解了情況后先給了他二弟一個大耳光,然后找車把禿牛送到北京去醫治。
可是拖的時間太長了,花了不少錢,命雖然保住了,但還是落下病根兒,時常發作,這回發起瘋來見誰咬誰,他二哥只好把他鎖在那小屋里,每天從一個小窗口給他送飯。開始我經常去看他,也給他送吃的,但大多數時候他已認不出我了。
再后來我小學畢業上了中學,學業繁忙,就偶爾去看看禿牛,后來遠離銅鑼鎮上了大學,去看禿牛的機會就更少了……
最后一次見禿牛是我大二開學前一天,禿牛病情更糟了,由于長時間不理發,頭發像亂草一樣又臟又長,長時間病痛折磨也讓他沒么孔武有力了。我把準備路上吃的火腿送給禿牛,他接過來看了一下就扔在地上,眼晴直直瞪著我,還是想不起我是誰。
沒想到這一面成了永別,我來到村里時禿牛已被火化,只看到了禿牛的新墳,在空曠的田野里顯得孤零零的。我采了一大把甜根兒放在墳頭,仿佛看到他臉上又洋溢著幸福的笑容,給他燒了一柱香,祈求他的在天之靈能原諒我年幼的過錯。
墳前駐足,欲哭無淚……
又去禿牛生去看了看,他二哥正在收拾那小屋。見到我來,他好像想起什么事,在口袋摸索一陣,交給我一樣東西。他說禿牛臨死前有一段時間是清醒的,還喊過我的名子,“這玩意兒是他死時緊握在手里的,也不知他怎么就把它當成寶貝,費了好大勁才掰開。”他二哥一邊說一邊搖頭,認為這事兒有點邪門兒。
我接過來一看,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竟然是那塊刻著我們倆名子的瓦片……
選自朗月明軒中篇小說集《鄉村軼事》系列,本人原創,謝絕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