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據(jù)說,容入樓老鴇——入骨紅綾綰銀發(fā),花開花落,僅著一襲如血廣袖流仙裙,似仙勝妖。
據(jù)說,容入樓只收留心如毒蝎的男子。
據(jù)說,入骨有一段情殤。
【1】
無名的風(fēng)在大漠上空徘徊,帶起悠悠黃沙。奔騰的駿馬,長嘯一聲停在帳外。侍從翻身下馬,自懷中掏出一塊玉佩,交予大漠王——入聽。
入聽接過玉牌后溝壑不平的面龐略染笑意,擺手讓侍從下去。回身進入帳中,拉過趴在窗紗旁的入骨,道:“骨兒,木風(fēng)國君主向父王討要你,已定下次年開春的姻事,但你不能就這么乖乖的去和親,你要逃,逃去寒古都,木風(fēng)國君主就在那里。與其和完親冷落在后宮中,不如獨孤一擲。”
入骨冷冷問:“木風(fēng)國君主討要我,是因為這張傳聞能解百毒的面皮嗎?”
“這些你不需要知道,你唯一也是必須明白的就是這一生都要聽父親的話。”
“諾。”
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把全大漠最生動的女子的一生引到萬劫不復(fù)。
沙粒間傳出極具穿透力的鑼鼓聲,妖艷的火紅花轎,在無延黃沙中緩慢前行。身披鳳冠霞披的入骨卻在荒漠的另一頭,艱難前行。
入骨逃婚了,但入聽卻對外解釋——花轎被最強殺手十里所截,至今下落不明。
入骨醒來后,赫然發(fā)現(xiàn)自己已遠離大漠,置身于廣闊市井之中。身側(cè)一書生模樣的男子,正笑著打量著自己。見入骨醒來便拉住馬栓,翻身下馬將她抱住,走入客棧:“在下容衛(wèi),出大漠時恰遇姑娘昏迷在炎日下,便將姑娘帶于華城,如有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
整日身處大漠,所接觸的盡是些粗獷、豪放的漢子。入骨還沒見過如此彬彬有禮的男子,不禁心生好感,忍不住和他多聊了兩句。
而這一聊就是數(shù)個時辰,窗欞已被打上濃稠的昏黃。容衛(wèi)拿出一件男衫,叮囑入骨:“一個女子出門在外換上男衫比較方便,而你身板又小,平常人看不出來你是女兒身。”
入骨含笑應(yīng)下,就開始脫裙裾。容衛(wèi)怔了半響,連忙制止住入骨,面龐上多了些胭脂色:“姑、姑、姑娘!我......”
大漠水源稀少,所以即便是大漠的公主,和男子混浴都是常有的事。而她初來漢不懂也不在意漢的禮儀,就顯得隨意了許多。入骨不懂他的為難,歪頭看了他一眼,沒有答話,繼續(xù)手上的動作。容衛(wèi)見狀慌忙放下衣物,走出客房。
待入骨換好衣衫,走出客房就看到容衛(wèi)手中捧一卷書籍。全然不見剛才的窘色,眉宇間有一絲了然,向她迎來:“入骨是大漠女子吧。”
“嗯。”
“入骨我早就告訴過你,漢的風(fēng)俗和大漠是完全不一樣的,下次別這樣了。別讓我為難。”容衛(wèi)半抬臂膀,指腹扶上入骨的臉頰,輕柔而婉轉(zhuǎn)。
獨自在他鄉(xiāng),被溫柔以待,入骨怔忪,失了言語。
許多年后,入骨無數(shù)次的在漢的夜里醒來,在渾然一體的黑夜中,入骨汲汲顧影地望著天際微弱的星子,眸里滿是男子扶她臉頰的樣子。
溫存且綢繆。
入骨從未想過,容衛(wèi)與他的初次相見早在一個撒雪紛紛的冬日。
八年前的上元節(jié),入聽?wèi)?yīng)邀出席宴會,順便將入骨一道捎去。
正月里,空氣中遍布寒薄的氣息。入骨從小就體虛,冷峻的氣候加上未帶足夠的衣裳,入骨很快就病倒了。
花都的合漢梅開得遼無邊際,樣子靜好而高雅。
入骨趴在窗邊,凝視著院中星星點點的梅,聆聽著院外孩童得歡聲笑語。第一次無比渴望四角天空外的世界。于是她披上大衣,趁侍從不留意,便扶著徹骨的冷墻,出了驛站。
驛站外,觸目的蕭條與清寂,枝椏裸露著肢體,飽含悲涼。入骨行走在被白雪所掩蓋著的天地間,不經(jīng)意間被覆蓋在白雪下的石頭絆倒。她匍匐在厚雪中,劇烈地咳嗽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雪紛紛揚揚的落下,續(xù)了她滿頭。
一雙厚重的履鞋停在她面前,履鞋的主人放下手持的油紙傘,將她打橫抱起來,進入一間不知名的小店。
入骨生了場大病,沉睡了近七天七夜,才悠悠轉(zhuǎn)醒。她醒來后就看到趴在床沿上小歇的容衛(wèi),面容竟是比她還要蒼白。
入骨下床,研了墨,在純白的宣紙上,寫下她認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漢字——多葉這幾日的爪古,入骨先走了,不比丹又。(多謝這幾日的照顧,入骨先走了,不必擔(dān)憂)
滿滿的錯別字,入骨對著宣紙努力的回想著漢字的書寫,卻是連一個筆畫也想不起來。
當(dāng)筆被人奪了去,龍飛鳳舞的揮寫于宣紙之上時,入骨才意識到,她的窘態(tài)被人看了去。容衛(wèi)一分毫不差的將她要表達的意思,現(xiàn)于紙張上,回眸笑看她:“姑娘可是大漠人?”
“是。”
“可愿跟在在下身旁學(xué)吟詩作對?”
他溫文爾雅,眉眼滿是綺膩將入骨深深吸引,她歪頭笑起來:“自然。”
“你可有什么心愿?”
“我想離開這里,永遠的離開。一個人流浪,去世界最荒涼的地方,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就這樣一個人,無情無悲。”
“無情無悲么......只有死去的靈魂才可以做到吧......”
在漢的一個月里,入骨整日研墨習(xí)字,將大漢文化學(xué)了大半。臨別之際,容衛(wèi)贈了條鮮紅的嫁衣,“他日若成婚,便穿上它吧,就像我陪著你一般。”
他的嗓音溫潤如玉,但卻好似寒冬里的風(fēng),卷走了萬物的生機,也一并將她的心卷走了。
手上的大紅嫁衣,紅的刺目又灼熱,灼傷了她的瞳孔,她啞聲說:“好。”
【2】
容衛(wèi)要入寒古都趕考,手上盤纏已是稀薄。入骨提出離開,被容衛(wèi)否決,她無奈便趁著夜里悄然離去,去探尋她的一片新天地。
她不知道的是在夜靜更闌之時,容衛(wèi)眼眸漆黑,站在客棧一隅,灼灼看她離開,才回到臥房。
入骨一身男裝很是輕便,卻不想在茶社中,僅是一碗茶的功夫,她就被迷暈賣進倌樓。
入骨被關(guān)在小黑屋里也不知多少天,這會兒藥勁才散去,她迷離的半睜開眼,破舊的木門就吱呀一聲打開。朦朧間只見一位頎長男子衣袂翻飛,站在他的面前擋住了室外照進的光,他關(guān)上門,睨她一眼:“要么骨頭館接客,要么餓死在這里,選吧。”
入骨強撐起精神,看向男子,“……骨頭館?”
男子冷笑一聲,輕蔑的勾起她的下顎,冷冷看著她:“寒古都最享有盛名的地下男倌便是了。”
語罷,他拍了拍手,起身睥睨她,只問了她接男客還是女客,未等她回答他便拂袖而去。
入了骨頭館入骨才知道,男子是骨頭館的副館主——楓君,亦是骨頭館的頭牌。入骨在館中再次見到他時。
她循規(guī)蹈矩行禮,他鬢云亂灑抬眸,開口便是:“姑娘來這尋樂?”
她慌忙辯解,他不予置睬,每每喚她姑娘。
館主說這是她長得太美的緣故,而她卻知初次見面時她女兒身已被看破。楓君閑暇時便與入骨切磋琴藝,沒幾日,楓君便向館主考核入骨讓她成為藝伶。
入骨本就精通這些,自然輕易過了考核,閑閑散散的在館里過了一個季度。
三千緋葉,三千丹紅。入骨穿著青白色的流砂衫,漫步在重重疊疊的楓樹林中。飄零下的緋葉,落在入骨手中,她細細摸著葉上的紋路,找了條小小的溪流,把楓葉推入水中。
“姑娘可是在以楓葉傳情?”
有風(fēng)吹過,入骨微驚,望向身側(cè)手捏楓葉,發(fā)髻松散,廣袖長衫,無限風(fēng)流的楓君,笑說:“別戲謔我了,同是男子再美也比不上你。楓葉入溪是為了遠在他鄉(xiāng)的女子,也不知她現(xiàn)在過得好不好。”
“為了情人啊。這可不像骨頭館的作風(fēng),入骨姑娘——”楓君猛地一縮手攥住楓葉,再度張開時零碎的殘渣,零落在泥土里。
入骨蹲下身,盯著化作粉末的楓葉,笑意盈盈道:“武功很高嘛。”楓君眸色陰暗看著她,提著她的肩膀?qū)⑺穑藭r,玲玲急忙跑來,“入公子,館主有請。”
入骨清淡的應(yīng)下,走時步伐恰好落于每一片楓葉上,好像絕情如斯,卻偏掩不住眉宇間的那一抹傷悲。
館里不似往日的歡愉,一派肅靜,隱有凄厲的嘶鳴聲穿過層層樓閣,傳入入骨的耳里。不知為何,入骨心頭遽然一跳,顧不得館里的教誨,撩起青衫極速奔跑起來。
觸目所及是一片猩紅,入骨怔然頓住,面上無喜無悲:“館主這是何意?”
腥紅的血泊里藍衫男子渾噩得低喃著什么,清秀的面龐上浸染了鮮血,依稀可辨出他就是容衛(wèi)。
“入骨你雖不是花魁,但也名滿寒古都,今后都最好別和這種人來往的好。”館主自始至終歡愉地笑著,似是找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笑話。
“入骨不知犯了什么錯。”
館主笑著拍起手,視線越過她:“楓君可知入骨的錯?”
他慵懶地撩發(fā),眼中全然無神:“與外室男子勾結(jié)。”
入骨猛地回頭,一切都了然了。在紅館的幾個月里,她斷斷續(xù)續(xù)見了容衛(wèi)幾面。昨日容衛(wèi)趕考失利,入骨不忍他的頹廢樣,便將它安頓在紅館,卻不想這一幕被楓君撞見,他面上請君隨意,卻還是告發(fā)了她。
入骨冷笑兩聲,扶起倒在血泊中的容衛(wèi),纖塵不染的衫子染上血色,聽他喃喃低語,一貫愛干凈的她,穿著臟兮兮的衫子守了他十天十夜。
入骨靜靜地望著昏迷不醒的容衛(wèi),一切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小木屋。只是這一刻兩人的身份對調(diào)了,入骨是主,容衛(wèi)是客。
叩門聲咚咚,想必是女奴已將湯藥熬好,入骨讓她進來,只聽一聲低沉慵懶的話語:“你可怪我出賣你?”
入骨微微一怔,手指扣上碗面,“楓君你只要知道,就算日后你讓我受凌遲之苦,我也不敢怨你半分,就行了。”
楓君眸色深沉如墨,音調(diào)沉穩(wěn):“不敢么。我是何等豺狼猛獸讓你不敢忤逆我。”言罷,他拂袖而去。
入骨看著他離開的地方,心中暗嘆:你是我大漠的天!
【3】
容衛(wèi)的底子到底是好的,醒后才休養(yǎng)了幾日,便活蹦亂跳的。
入骨問他是否要再買些書籍,準(zhǔn)備次年的趕考。他有些悵然,問:“你為何執(zhí)意呆在這煙花之地?”
她眸色微閃,腦中浮現(xiàn)出男子妖媚的面龐,愣在原地,容衛(wèi)輕嘆,拍拍她的頭,“莫在意了,陪我出去一趟吧。”
林中的空氣總是好的,帶著翠竹的清香,綠樹叢蔭。入骨站在林蔭處,扶著一棵大樹,緩步前行,淡淡問:“為什么你這么執(zhí)著于功名利祿?”
容衛(wèi)笑笑:“讀書人,為的不就是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嗎。”
她回身,直直的看著容衛(wèi),“你不是這么膚淺的人,你考取功名定是另有隱情。”
“入骨,我說我考功名是為了你,你信嗎?”容衛(wèi)垂眸看向不語的入骨,忽然笑了,彎起腰,直笑的胸腔發(fā)痛,才停住,“你愛上楓君了是嗎?”
這是入骨唯一一次聽到,如此清脆,卻又如此飽含凄涼的笑。
入骨呆呆的看著他,不自覺地撫上容衛(wèi)的面龐,臉湊上他的唇,眼神悵然若失,深深地注視著容衛(wèi)的雙眸。林間忽起大風(fēng),一片葉子直直打向她的臉,她怔忪半晌,方才恍然清醒,笑了笑,玉指輕點上他的薄唇,嫵媚道:“我在館里學(xué)的,你可喜歡?”
容衛(wèi)揚眉赭面,推開入骨,匆匆下了山。入骨仰頭看向遠處未藏好的紅杉,吹了聲口哨,便離開了。
容衛(wèi)因著那事,看到她便冷著臉色,入骨道不管這些日日湯藥給他。一日入骨起得早,正要送藥湯給容衛(wèi),就隱約聽見兵戈之聲。
她心中一駭,未及細想,一批手持刀刃的黑衣人圍在她四周。劍影一閃,瓷碗碎于地,藥汁飛濺。
容衛(wèi)不知從哪里提劍沖出來,只身一人立于刀光劍影間,企圖將敵人全吸引到他身邊。片刻后,他一招平沙落雁擊退敵人,倉皇向入骨奔去,卻還是晚了。
入骨背部中劍,皮肉翻飛,隱約見骨。
容衛(wèi)殺紅了眼,這小小一隅,頃時成了修羅場,妖冶的鮮紅血液,滾滾傾灑。脫裸的枝干上,盛開出朵朵紅梅。
他終是贏了。
那夜,寒風(fēng)凜冽,大雨傾盆。他們連夜出城,在林間小屋里,入骨回絕了容衛(wèi)的深情。
半夜,她冰涼的觸感滑過她的臉頰,利刃刺入臉頰,有滾燙的液體涌出,撕心裂肺的疼痛由皮到骨。入骨沒有出聲,連低吟也沒有。她臉上又冷又熱,他把她的皮切下來了。
她自始至終緊閉著雙眼,淚水滑過鮮血淋淋的皮肉,蝕骨侵蝕。
她知道來人是容衛(wèi)。她一直都知道容衛(wèi)目的不純,就如之前千百名男子一般,這就是為什么入骨不問容衛(wèi)他一介書生,卻有如此高的武功的原因,她知道容衛(wèi)也是為了傳說中的那張皮。
今日他國派來刺殺楓君,并欲將她的面皮擄走的刺客只是一劑催化劑罷了,無論早晚,她始終是一件用來交易的物品,注定無情無悲,注定被敲骨吸髓。
入骨一夜未睡,晨曦穿過窗柩,撐開眼環(huán)視竹屋,發(fā)現(xiàn)屋中的銅鏡全都不見了。
入骨起身,喚容衛(wèi),回答她的僅有空寂的竹唦聲。
容衛(wèi)走了。
她默然地環(huán)視竹林,一步步走到溪水邊,猶豫許久,在探頭伸向溪水的那一刻,楓君從樹上跳下來,將她的頭抵在懷里,“別看。”
入骨靜靜地任他擺弄,末了,她說:“木風(fēng)國的君主可愿再要逃婚未遂的女子?”
入骨前些日子收到入聽所給的書信得知容衛(wèi)便是替楓君賣命的十里。
她想跟在楓君身邊,總有一天會再見到容衛(wèi)。
【4】
只是沒想到,再次見到容衛(wèi),他癡狂浪蕩的流連在青樓,早已不復(fù)書生模樣。
楓君傳喚容衛(wèi)到他身邊,他早已喝的酒酣,隨意戴了個面具,整個人東歪西
斜,看到入骨語氣輕薄,笑嘻嘻的說:“唷,這不是拒絕了我的那個女人嗎!”
他在主子面前如此放肆,自然受了責(zé)罰。那日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入骨沒再主動去找他。后來看他日漸頹廢,她禁不住去勸他不要過度縱欲。
容衛(wèi)輕蔑的看著她,手指扶上她不平的臉頰,輕輕問:“你可知你現(xiàn)在是一副什么鬼樣子?丑八怪!”他反手送上一掌,“你曾經(jīng)的高傲呢?”
入骨呆呆的看著面前的人,認認真真的回答:“在你面前,我何曾有過驕傲呢?九年前如此,現(xiàn)在亦如此。”
九年前,他贈她大紅嫁衣中,藏了毒,她雖察覺,卻依舊收了,日日看著,記憶漸漸消退,容衛(wèi)在他的腦中成了一抹空氣。
那時,她便已自愿的踏進了楓君設(shè)下的局。他想要這皮,便拿去吧,他想要她這個人,拿去就是了,他想要和她玩,她奉陪到底。但他不能滅大漠,不能傷容衛(wèi)。
容衛(wèi)抱臂,淡淡道:“八年前救你的人,不是我,是主子。那時我家境貧寒,若不是主子出手相救,恐怕一家人都餓死了,哪里還能收養(yǎng)你。”
入骨碰上容衛(wèi)所戴的面具,被容衛(wèi)反手一推,撞上了護欄,她倔強的看著他:“若我那日答應(yīng)你,你是否會以正眼相待?我現(xiàn)在問你,你是否愿意……”
“主子的命令罷了,你何必呢?”
是啊,她何必呢,楓君對容衛(wèi)有救命之恩,他定是要窮盡一生追隨楓君。溫潤如玉是假,落榜書生是假,孱弱不堪是假,一切不都是為了引她上套,享受游戲的樂趣嗎?
入骨閉著眼,頹然起身,扶著欄桿一步步走下樓,再沒有見容衛(wèi)。她又恢復(fù)了容衛(wèi)口中驕傲的姑娘,日日練著武功,少言寡語,處事淡漠。
閑暇時,她親手縫制新郎服,目光低沉。楓君看到后,將衣服扔到一邊,幽幽開口:“你不想大漠昌盛了!”
入骨心下一緊,雙臂環(huán)著他的脖子,氣息噴薄在他的臉頰,嫣然一笑:“我在館里學(xué)的,你可喜歡?”
楓君搓搓牙齒,坐著一動不動。入骨無趣的撿回衣裳,道:“真是無趣,”
“你想讓我和容衛(wèi)一般?那就是有趣?哼,他的命在我這里一文不值。”
“那你就殺他好了。”入骨望向隱在門外的容衛(wèi),滿不在乎的說。
入骨未曾想到,容衛(wèi)早已接到楓君的命令,入骨所說即是他所做。他當(dāng)即拔劍砍向脖子,同一時刻,入骨急速將衣服向外拋去,衣衫翻飛砸到容衛(wèi)的臉上,包住劍刃,容衛(wèi)未被傷到一絲一毫。入骨怒目圓睜,冷聲喝道“滾。莫再讓我看到你。”
楓君慵懶的品著茶水,淡淡道:“真是一出好戲。”
“是一出好戲,但別忘了你也身處戲中。”
入骨的話戳中了楓君的痛處,他的眸子隱隱暗暗,最后道:“若是我從一開始不用容衛(wèi),自己去接近你,你愛的人是否會不同?”
“會。”她回答的沒有絲毫猶豫。她早知她與容衛(wèi)的相遇是楓君部署上的失誤。楓君看不起大漠女子或者說他看不起大漠,就讓身邊善于偽裝的殺手,陪他看不起的人玩,再進一步吞并大漠。他以為計劃完美,卻不知人生意外頗多。他愛上了敵人,又不懂得取舍,便注定要失敗。
楓君臨走前,聽到入骨說:“別殺他。”
他緊緊的攥了攥拳頭,離開,他終歸抵不過美人,撂下一句話:“三日后給我笑著成婚,我便放他活著離開。”
入骨的使命就是嫁給楓君。為了家族,她必須犧牲一己私欲,這是她身為大漠公主的職責(zé)。
成婚的命令下達的匆忙,仆從忙著布置,四處走動,明明是一件喜事,卻感覺不到一絲暖意。
入骨不好靜,又多日未習(xí)武,便尋了方僻靜地,舞起了皮鞭。正是隆冬臘月,空中卻飄起了桃花,紛紛揚揚,香氣撲鼻。
“容衛(wèi)。”
入骨喊了一聲,再次舞起了皮鞭,停下后,漸知漸覺桃花瓣拼出了四個字——痛失所愛。
入骨倚在樹上,大笑起來,笑著笑著面龐就被一滴滴的水覆蓋,風(fēng)吹來寒骨刺面。
【5】
入骨嫁人那日,滿城洋溢著勝似春節(jié)氛圍,容衛(wèi)也被楓君遣散了。他這一走,如入骨初見他時,悄無聲息,隱匿行蹤。
大紅嫁衣鮮艷如血,十里紅妝,鳳冠霞帔。
他說:他日若成婚,便穿上它吧,就像我陪著你一般。
如今她出嫁穿上了他所贈之物,卻發(fā)現(xiàn),怎么也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他走后,她感覺心都空了。
楓君貴為一國之君,民間的習(xí)俗都應(yīng)從簡,但他卻執(zhí)意十里紅妝迎她出嫁。鑼鼓聲,爆竹聲,喝彩聲,穿雜一片。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進入洞房......”
入骨一直笑,笑道面部僵硬,嘴角抽搐,還是一直在笑。楓君讓他別再笑了,她卻道:“我笑他才可以活,所以我必須笑著過完今天。”
五年后。
暖橘的煙花,怦然綻放在濃密的天幕中。原本空蕩蕩的桃花林,隱現(xiàn)出人影,他踏著細碎的腳步,走到入骨身旁,為她披上披風(fēng)。
入骨仰頭看著絢爛的天幕,輕聲道:“沒想到,最后陪我看煙火的是你。”
最后一股煙花,燃燒殆盡時,入骨疲倦的緊了緊衣裳,眸色深遠而落寞:“楓君我累了。這五年里我一直在想,如果當(dāng)時我給了他一個肯定的答案,那一切會不會變得不一樣,而答案是不會,因為那時的我始終抵不過父皇的養(yǎng)育之恩。這五年里很多事情都變了,父皇接連和他國聯(lián)姻,少一個我他也不會有什么損失,所以,楓君,放我離開皇宮吧。”
人聲開始沸騰起來,將她的聲音淹沒,到處充滿了歡聲笑語。
“楓君,放我離開皇宮吧。”
“...好。”
入骨離開皇宮后,開了間青樓,名容入樓。許多年后的夜里她不知多少次夢到她的前半生,紫檀氤氳著窄小空間,臉皮出奇的疼,她好像又回到了換皮的那一天,痛徹心扉。
她醒后,淚水流滿了臉頰,她踱步出去。軒榭小亭里,寥寥紙燈閃著陰暗的昏黃。楓君就那樣定定的望著面前的一片景,看得入神。寒深露重,他的衣衫殷濕了大片,也不知站了多久,入骨正要喚他,他似有感應(yīng)般,望向入骨:“你醒了......入骨......容衛(wèi)這些年來一直在大漠,他,在等你。”
“自從容衛(wèi)取了你的臉,你連水都小心翼翼的回避著,怕是這些年過得極其艱辛。其實當(dāng)年那群刺客手中的刀劍都涂了劇毒,若他不取了你的面,你撐不過七天。都這么多年了,我對你的感情也都淡了,這些事該告訴你了。若你有意看看你自己的臉吧。”
楓君走后,入骨尋了方花池,十五年來第一次正視她的面龐。
瞬間,她淚流滿面。
原來,他一直都在。
她輕輕觸碰上中倒映,攪起一粒粒晶瑩水珠。她日思夜想的面貌終于再一次見到了。
入骨焚了鮮紅嫁衣,并關(guān)了容入樓,回身大漠。但她所不知道的是,她所面臨的將是一片瑟縮。
面對著大漠的一片狼藉,入骨跪倒在一座座黃沙所掩蓋起來的墳堆旁,容衛(wèi)的咒終是應(yīng)驗了。
痛失所愛。
她臨到大漠前,龍卷風(fēng)席卷了這片區(qū)域,一切化為烏有。入骨花了畢生的精力用讓逝者安息上。但終其一生,她也依舊沒有找到容衛(wèi)的骸骨。
也有可能,她找到了,但她卻認不出,像安葬陌生人一般,安葬了容衛(wèi)。
漫天的砂礫,伴隨著渺渺荒漠中的最后一絲嘆息——我與他終究成為路人。入骨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入骨她終于完成了心中那一點點的光芒,在黃泉碧落之上。
——我想離開這里,永遠的離開。一個人流浪,去世界最荒涼的地方,就這樣簡簡單單的,就這樣一個人,無情無悲。
這是她一生中最為爛漫的年紀,許下的悲涼愿望。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