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鄉村(3):雪天

——今天是二十四節氣中的“大雪”,想起了兒時的雪天。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下大雪是常有的事。

第二天早晨起來,一尺多厚的大雪封了門,父親用木掀在院中和門前拆出一條路來。父親說,夜里的雪下的真大,像刮煙似的。風雪夜半,父親一定是起床,去看望豬牛羊了。

父親還哈著氣,搓著手,喜慶地說:地里蓋著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

雪剛停后,是大地上最潔白松軟的時候,我、二姐和四妹,我們三人合伙堆雪人,我和二姐用鐵锨堆,四妹用小藍子挎。堆好后,二姐給他按上白鼻子,我給它挖了個大嘴巴,四妹又給它帶上破草帽。不大一會兒,一個有頭有臉的雪人就堆好了,但它只是坐在雪地上的面目模糊的雪翁。于是,我把樹枝放在鍋里燒,用燒黑的一頭給雪人畫出眼睛和眉毛,四妹又洗凈了一個紅蘿卜,塞在她的嘴巴里。村子里的孩子們,差不多都在自家門前堆起了雪人,家家戶戶門前像是多了一個雪白的守護神。

堆好了雪人,我們把雪團成球,在雪地里打雪仗。我和二姐,你扔我,我扔你,鄰家的妹子也加入進來,我們弄得滿身都是雪。然后,用手指著對方,嘻嘻哈哈的大笑:“你看,你那衣服上都是雪,你也是個雪人。”“雪人!雪人!哈哈,哈哈……”清脆歡樂的笑聲似乎能把雪融化了。

雪后初霽,冰冷的太陽出來了,雪光刺眼,我迷著眼睛注視著銀裝素裹的冰雪世界。這世界里,有掛在枝條上的晶瑩的冰凌子,有白頂的蘑菇似的黃草跺,有白雪壓頂的褐色的矮豬房,還有冒著裊裊炊煙的排列整齊的村舍。那時不懂得什么是美,就覺得一切都是那么的潔白純凈,不染一絲的塵埃,整個村莊和田園都是白茫茫的,就像那時人們純潔無瑕的內心。

中午的陽光里,屋上的雪融化了,但到了下午,氣溫又降到了零度以下,雪水在慢慢滴落的過程中漸漸凝成了冰凌。第二天晨起后,只見從東到西一溜齊的屋檐上掛滿了晶瑩剔透的長長的冰凌子。踩著凳子,用手拽,結冰的屋檐上的茴草也被拉下來,那么涼,冰著手了,趕緊從凳子上下來。摘去冰凌上的茴草,把冰凌放在母親和面的黃盆里,一個,兩個,五個……放了半盆的冰凌子,我又拿過蓋饃的籠布蓋在冰上。臨近中午,母親用盆和面搟面條,見到盆里的冰凌子,大聲地問:“討債鬼!這是哪個討債鬼弄的?把籠布弄潮了,還怎么蓋餅?”

聽到母親的嚷嚷聲,我像沒事人似的躲到堂屋里,拿出書包里的書,把桌子拉到太陽里,裝作認真寫作業的樣子。二姐叫著我的名字,揭穿了我。母親假裝生氣的說:“這個討債鬼,該打!”可母親光說,并沒有打我。

二姐拿著棍打冰凌,丁零當啷的,冰凌碰撞聲就像銀鈴般清脆悅耳。長長短短,七零八落,屋檐下的地上都是二姐打下的冰凌子。我放下書本,走過來,從地上撿起來,用缸里的水沖去上面的泥,放在嘴里,嘎嘣嘎嘣的嚼著。“哎喲,哎喲,真涼!冰死我了!”伴隨著冰凌清脆響亮的碎裂聲,我想起了在集市上看到同齡孩子夏天吃的冰棍。我咂巴著嘴,用好奇而又羨慕的目光看著那光滑脆亮的冰棒,心里想:“那冰棒是什么滋味呢?是甜的,還是咸的?”

我的心里還滋生一種動聽的音樂般的快感。那時物質貧窮,從村口電線桿的廣播喇叭里,偶爾聽到一首動聽悅耳的歌,似乎像聽到了一首天上傳來的神曲,嚼冰凌子,雖然滿口冰涼,卻帶給我音樂般的快感。

同樣讓我愉快的,還有背著花書包和同村的幾個小伙伴,踩著“咔哧咔哧”的冰雪去上學。東方微黃的地平線上,太陽還未露臉,到處白雪映目,我穿著紅底碎白花的棉襖,踩著膠鞋,提著母親做的紅棉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在脆軟的雪地上。寒風刮在臉上像刀子,但有幾個小伙伴的陪伴,一路上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到了學校。因為走了二里路,身上也暖和起來。

天擦黑時,放學回到家里,父親已經在磨房里,用死去的榆樹根生起了火。那是父親伐下的塘邊一棵枯死的老榆樹的樹根,在那缺乏柴草燒鍋的年代里,榆樹根是多么的難得啊!只有在三九寒冬的極冷的雪天里,父親為了給我和弟妹取暖,才用它來烤火。

父親嘴里含著煙袋,“啪嗒啪嗒”地抽著煙,默聲不響得地蹲坐在火堆邊。紅紅的根火映紅了他的臉,他專注而認真的看著那即將化為灰燼的紅黃色的火,從喉嚨里發出輕微的“吭吭吭”聲,眼里流露出黯淡的神情。似乎有一種對死去的榆樹根的卷戀和惋惜之情。

父親是地道的農民,生在鄉村,長在鄉村,對廣闊天地的一草一木都懷有深厚的感情。他在除去田地里的雜草時,會把那些草帶回家給牛羊吃;他在院子里看棗樹開花的時候,會揚起頭,望著細碎的棗花微笑;在我看來十分礙眼的墻頭上的旺盛的草,他也舍不得拔去,他說,拔掉草,墻頭上的泥就會一塊一塊掉下來;他還曾站在那棵榆樹前,昂起頭看它的枝干,又用手輕輕撫摸它的皮膚,對它喃喃自語…

那時我不知父親為何愛惜這些人間草木,更不懂得父親為何對能生火取暖的榆樹根那么傷感。后來長大我才明白,那死去的榆樹和它的根,對父親乃至我們家庭的重大意義。榆樹已經有半抱粗了,再長幾年可以賣個好價錢,可以給我提供上學的錢,可以解決家里的人情來往,過年還可以給幾個孩子添件花衣裳。可是榆樹卻在初冬時死去了,伐下時,父親才發現它的心被蟲蛀了,它的根只能作冬雪嚴寒中可貴的取暖材料。

榆樹的火光是溫暖的,可是雪夜卻特別的寒冷。一張灰白的巨大的黑幕遮蓋了小小的村莊,房前屋后那些赤身裸體的樹木,在冷風中瑟瑟發抖。雞兒蹲在圈里一動不動,貓狗蜷縮在鍋邊的柴草里瑟縮著,寒風扒在我家偏屋的山墻拐角處,拼命地吼叫,堂屋關著的木門被大風搖的咣啷咣啷的響,像有鬼魂在敲門。這時,我想到了鄰家的疙大伯講的鬼故事,渾身嚇得毛骨悚然。

母親和父親在前屋看門,我、二姐和四妹擠在堂屋一張母親結婚時的紅木床上。沒有鋪被,幾條光溜溜的細皮嫩腿貼在葦席上,冰涼冰涼的,席下的豆草和麥結透著寒氣,那是從地下、房間和門縫里擠進來的,它們要爭奪我們姊妹三人身體上的溫暖。二姐摟著四妹,我和二姐的腿貼著冰冷的葦席,四妹的兩條腿伸在我們的腿上,四妹畢竟小點,我和二姐都疼愛她。盡管如此,一整夜都焐不熱被窩。

好在,純潔不染的童心,是耐受寒冷的,雖然夜半會被凍醒,但很快又會沉沉的睡去,直到第二天天亮才醒來。冰冷的睡夢中,我仰著頭,張著嘴,快樂地舔舐著六角形的雪花;我扎著通紅的小手,對著雪人拍手微笑;我穿著母親做的紅棉鞋,課間和小伙伴們打鬧嘻笑,一點也不覺得冷;我還夢到了一雙哈過熱氣后溫暖的手,慢慢地給我掖被子……

兒時的雪天給了我苦難與寒冷的記憶,但它也充滿了快樂的趣味,這是如今物質富足年代很少能找到的。物質易得,而人生的趣味是何其難得啊!

2017.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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