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園冰雪初積,洛水邊間或種植了一兩株白梅,不細看卻以為是樹枝上落滿冰霜。
?裴紹體質畏寒,冬日常年裹著一件狐領披風,郭赟牽著他的手,兩人緩緩走在洛水邊。柳枝雖然是光禿禿的,卻仍然能想到春柳繁盛的季節。
?“九郎還記得此處?”郭赟站定在一株柳下,笑著看向裴紹。
?裴紹目光掃了她一眼,重新牽過她的手,“記得,你我初見,就是此處。”
?“記得就好,我一時一刻也不會忘,那時的九郎,或許早就已經住進我心里了,我卻時隔多年才發現。”
?裴紹伸手捋了捋她額邊的碎發,“我也不會忘。”
?“九郎心里很不快吧,事已至此,自己卻無能為力。”郭赟忽然調轉話題,有些無奈,她明白此刻無論怎樣與他追憶往事他都不會有多大興致,她明明不希望他將自己置身于朝堂,卻又不知道怎么才能帶他離開這里。
? ?裴紹默然。
?“并非是我要勸你放棄,只是告訴你一句,慕容陵前些日子已經奪得了西燕大權,且是在殿下的幫助之下,這樣一來,二人結盟,更是如虎添翼,時局已經是不可扭轉的了。就連王衍,都已經生了隱退之心。”
?裴紹看向她,“歸隱?你認為,殿下會這樣輕易地放他走?”
?郭赟一愣,“難不成還惦記著他的性命嗎?”
?“那倒不至于,只是這樣的人才若不能盡其所用,豈非暴殄天物。”
?“阿衍不會的,他跟你再怎么也是師出一門,不會與你有二心。”郭赟搖頭道。
?裴紹嘆了口氣,“我與他雖師出同門,卻并非同道中人。他的道與我的道,就如同這洛水的兩岸,難有交集。卻也……難說是非對錯,各執一詞罷了,從前在老師的課會上就是如此。”
?“既然你們誰也不能說服誰,那這么些年互不相干倒也是好事。”
?“我倒是想與他互不相干,可是這帝師,說到底也是他將我綁來的,既然做了陛下的老師,他的生死前途,便與我捆綁在了一起。”
?“阿晏無論如何……都喚我一聲姨母,不管他與阿姐是什么關系,阿姐與我又如何,我都不會不管他。”
?“我明白。”兩人的手攥在一起,并肩而行,傅園春光燦爛,雪景也是別具一格。
?遠處一紅一白兩處人影在雪地里相映成趣,郭赟“咦”了一聲,河邊緩緩行走的那兩人,白衣的是衛若蘭,紅衣的是宋伊。“怎么她們……這樣好了?”
?裴紹道,“她們與你同住一個屋檐下,你不知道?”
?郭赟一笑,“我哪里就愛管她們女人的事了。”
?裴紹淺淺笑道,“她們女人,阿赟難道就不是了嘛?”
?“也只有九郎你才把我當女人看而已了。”
?“我么?我沒有把你當女人,你在我心里永遠是那個長不大的小女郎,背不出詩經論語,卻抓得一手好蛐蛐。”
?郭赟紅著臉,“你又來了,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早就不是……”
?“我希望你是。”
? 郭赟凝視裴紹的眼睛,“可我確實已經不是了,今日的郭赟,手上沾滿鮮血,踏過無數尸體,九郎卻還是這樣清風明月,我時常覺得配不上。”
?裴紹沒等她說完就把她擁入懷中,牢牢圈在懷里,“這樣的話竟然也能從你嘴里說出,我不可一世的阿赟可不會。”
?郭赟伸手環住他的瘦腰,把頭靠在他頸間,無論天上下多大的雪,只要抱住這個男人,就不會覺得寒冷。
?身后陡然傳來女人的輕笑,衛若蘭站在不遠的地方笑看著二人溫存軟語。見兩人已經察覺才緩緩走近,郭赟自從和離后,心里便是無比的坦蕩,衛若蘭笑,她便也笑,毫不覺得羞了。九郎更是如此,心中所愛已經在眼前,還有什么所求。
?“想不到九郎與阿赟能有今日的光景,看了心中覺得歡喜。”
?“這世上本沒有什么是一成不變的,念念不忘之人,總有一天會走到你身邊。”
?衛若蘭笑了笑,與二人告別,同宋伊兩人繼續沿著河畔前行,宋伊的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再無從前的驕矜,惹得郭赟多看了她兩眼。
?“難怪阿越衷心與她,美人的可貴之處在于新鮮。她倒真是……無論怎樣都美得不像話,日日都有不重樣的美呢……”
?“我倒覺得她這樣很好,看起來不錯。”
?“哦?”郭赟問他,“九郎覺得她是如何的不錯了?”
?裴紹笑了一聲,難得的爽朗,笑聲清透悅耳,低頭看著郭赟,“我是說,她比從前看起來,順眼了些。”小心斟酌著用詞,倒沒想過豁達如鎮西將軍,也是個陳年的醋壇子。“從前美則美矣,全無靈魂,現在看來,好像有了那么一些。”
?“她好歹也不是個孩子了,從前是傅爍,后來是司馬越,哪一個不把她捧成天上明月,也就這些年她才開始懂些道理。”郭赟想起從前自己不喜歡她,若蘭也不喜歡她,但凡女人便少有瞧得起宋伊這樣的,其實說到底是因為嫉妒,嫉妒她所得的萬千寵愛于一身,而自己沒有。
?衛若蘭遠遠地看向重綺樓之巔那顆仍然有些光芒的明珠,“從前九郎便告訴我,這世間能永存的,永遠不是那些流于表面的東西,這個道理竟然連十年都不用,這樣快就能讓人明白了。”
?“姐姐有高人指點,早早地看透了。我卻還沉淪如此之久,平白無故增添了許多煩惱。”
?衛若蘭看向她,“你的煩惱,難道就已經結束了嗎?”
宋伊苦笑,從此只希望阿越就當這世上再沒有宋伊,放她清凈度日,即使沒有錦衣華服,沒有萬千寵愛,也是一種幸運。
?司馬晏坐在花園里玩著蛐蛐兒,他從前是不碰這些東西的。因為他那個癡傻的父皇最愛蛐蛐,他從前瞧不起父皇,因為他到死都是個傻子,連死都死不明白。
?他向來覺得自己比父皇聰明,向來也覺得自己可以做一番事業,可原來,他或許沒有父皇要聰明,裝瘋賣傻保平安,可是即使不惜這么多年的隱忍,依然擺不脫最后的命運,司馬晏,你又何德何能呢,思及此處,年輕的少年臉上浮現出與年齡不符的蒼老。
?“阿晏!”琉珠身后跟著一溜兒的宮女向他跑來,她現在已經不是從前的人質公主,慕容陵終于登上大位,她現在是西燕最尊貴的公主,哪怕身在漢宮,也無人再敢輕視。
?琉珠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蛐蛐,“阿晏,你不是說,想當一個好皇帝嗎?裴先生教給你的,難道就是玩這些?”
?“琉珠,并不是我想,就真的能做到的。”司馬晏臉上在笑,琉珠蹲下來仰頭看著他,“阿晏,你不可以這樣,如果連你也放棄了,我該怎么辦,我一定會被哥哥嫁給攝政王的,你什么也不要了,連我也不要了嗎?”
?司馬晏看著琉珠的臉龐,心里一酸,伸手把她扶起來,兩個本該年少不知愁的人,此刻心中酸楚,周圍的宮人有幾個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