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寧
當最后一粒糧食收進谷倉,早起晨霧里傳來使喚牲口的吆喝聲里,透著濕涼的寒意,那是父輩們在種小麥了。沒有哪一種莊稼會像小麥這樣,在顆粒歸倉寒冬來臨時下地。
晨霧里走來提著飯筐的模糊身影,那是去上學時順道給父母送飯的鄉下孩子。是的,鄉下的孩子,分不清讀書和農活哪一樣是主業哪一樣是副業。這要看時節,農忙時,讀書是要撂一邊的,就算平時,田地里的農活也隨時需要他們幫上一把。和城市里的孩子上下學都得父母接送相比,鄉下的孩子,像這初冬下地的麥子,沒有想過為什么會是這樣。
鄉下孩子的眼里,原本就是這樣,從來就是這樣。
孩子正一正背上的書包,彎身把手里的飯菜放在地頭,揚聲向晨霧里的父母喊一聲“吃飯了——”,父母若有似無地應一聲,吁停了牲口,就地或站或蹲,也不管手上還粘著泥土,端起碗就吸溜吸溜地吃起來,當然不忘催促身邊的孩子:“快去,別遲了……”
孩子拿眼看了一下父母,再看一眼立在田里的牲口屁股后面拖著的石磙,嘴里虛應著,默默轉身走了。
孩子自然記得父母要自己好好念書,別做一輩子泥腿子受苦,一邊走,一邊又想起那石磙。他曾納悶,問過父親為什么非要把犁耙松軟的土地再一次壓結實——不怕麥子出不出來嗎?
種麥子時土地就得壓實在,地實在了才能讓麥子憋著勁兒往上發芽,鉆出來的麥子才旺興。孩子聽了父親的話,他小小的心里有過一陣痛,為這原本在寒霜里下地的麥子。
土地不實在,根就扎不實,開春的風雨里哪能站得穩?母親接過父親的話說。孩子想起母親交待自己要好好念書,將來到外面大城市里才能站得住腳時,語氣也是這樣子的。
麥子種下了,田野里一片寂靜,寒露成霜,掛在枯草葉上。田地里還是有綠色的,那是麥子韭葉般的苗,沒有韭葉的肥嫩,卻也是一片掛著霜花的綠。
走在田埂上去學校的鄉下孩子看看田地里嫩嫩的麥苗,卻是絕不擔心馬上到來的大雪。他倒是有一次在老師講到小草的堅強,早早在春天鉆出地面迎接春天時站起來說,麥子比小草還堅強,麥苗一個冬天都在大雪下生長。
鄉下的孩子,就是這樣實誠,又是這樣努力。春節過去,開學了,鄉下的孩子拿回了學校老師發給他的獎狀,他要拿回家給父母看。
那是一個暖和的日子,地里沒有了雪,麥子居然在一個冬天里在冰雪覆蓋下鋪滿了田地。鄉下的孩子卻看到父母在田地里又用牲口拉著石磙壓麥苗!
鄉下的孩子這次忍不住急急地跑到地頭,忍不住大聲說,這不把麥子壓死了嗎?他不敢去拉住父親手里的韁繩,不敢像城里的孩子那樣撒潑,他懂得父母做的向來都是有道理的,可他還是止不住地大聲質問。
父母不會拿出科普讀物給鄉下孩子講解身邊的科學道理,一切都是鄉下孩子自己去摸索,自己去尋找答案。鄉下的父母對待孩子,就像對待莊稼,對待小麥,從來缺少解釋。鄉下的孩子呢,也像小麥一樣,早早學會了接受。
麥子還是站了起來,照樣把粉末樣的花掛滿麥穗。鄉下的孩子,即便父母看到那張大紅的獎狀,也沒有得到一句表揚,卻也是照樣努力認真。只是他不贊同父母說的小麥開的花不叫花,父母說那是掛粉。
棗花也小,可也有香,麥子的花是比棗花還小,小到看不清花的樣子,只是粉末灰屑般掛在麥穗上,連一絲香氣也沒有??墒躯溩拥幕ㄓ杏冒?。鄉下的孩子,判斷事物好壞的標準好象只有一樣,那就是看有沒有用。有用的,才配得上好。生活早就讓鄉下長大的孩子有這么一層認識,越是沒用的東西,模樣越是好看。南瓜的荒花就比結瓜的花開得大,看桃的花不但顏色紅艷艷的,開的時間還長,可惜就是花一落,結的桃子澀的不能吃。
麥子不是開花的,麥子是要灌漿的。麥子不去在意桃李杏的花開得有多好看,也不理睬身邊飛舞的蜂蝶和蜻蜓,麥子知道,“小滿不滿,夏收不管”。
一陣熱浪吹過,麥田埂上走過的鄉下孩子換上了短衣衫,太陽哄的一下潑下了火,整個田野里,麥浪翻滾,像金色的海洋,像燃燒的火焰。鄉下的孩子,跟在父母的身后,在太陽的炙烤下,揮汗如雨,卻也并不覺得有多苦多累。
鄉下的孩子,伴隨著麥子的一生,也長成了麥子的模樣。根深深扎進泥土,穗子直直伸向天空,經歷了寒冬霜雪的洗禮,早已不懼熱風冷雨的考驗,至于那一次次的碾壓,他們堅挺的身桿足以說明了一切,眼前的酷暑又算得了什么?
你聽,那鄉下孩子揮舞鐮刀收割麥子的清脆響聲,是他們和麥子一道,唱響田野的一曲高亢歡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