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依舊晴朗,在讀的依舊是那一本《紅與黑》,讀得累了,便上樓去整理藏書,這是我最愛做的一件事情,每每不厭其煩,可惜沒有一座正兒八經的書柜,否則便是普天下一大賞心樂事。
在雜物堆里不期然發現少年時候的照片,團員登記照,高中食堂飯卡登記照,畢業證書登記照,恍惚另外一些人,另外一張臉,那時候,頭發長一些,沒有青春痘,那時候,嘴角銜一絲朝氣蓬勃笑容,那時候,所有的那時候,仿佛都令人流連忘返。
還有高中時候得過的國家級證書,至于什么考試,我早已忘記。不久前好友H無意間告訴我,高中時候替她寫的一篇作文獲得了不知道國家級還是省級的青少年作文大賽一等獎——我記得當時兩節課搞定,思緒如脫韁野馬,寫得異常開心,因為平時應試作文刻板生硬,讓我味同嚼蠟,只是不曾想到,會有此殊榮。我佯裝嗔怪她,如果當時知道這件事,或許我的人生會有所改變,或許從那時候開始,我就愛上寫作,并且沉醉不已,最終連現在的大學都考不上,哈哈。
不過,世事無常,因緣際會,誰又說得準呢?而今看來,那些日子,也并非白白虛度。
看著那時候的字跡,不可謂不清秀,米粒大的字,小心翼翼,工工整整,仿佛時時刻刻有老師鐵尺在旁高懸,馬虎一點便懲罰接踵而來。如今早已淪為“豪放派”,大大小小,龍飛鳳舞。
看著那時候的心情,在書里寫的短句子,或者詩歌,籠統飄渺的感慨,傷春悲秋,不是不酸,不是不啼笑皆非,但也懂得,所以慈悲。
在陽光里蹲著,居然有一絲得來不易的幸福安慰——這些年,是怎樣一步步走過來呢?仿佛是一眨眼,但卻又仿佛許多個世紀。
偶爾,窗外會傳來爆竹和煙花的聲音,我知道,是某家的女兒出嫁,那姑娘,比我小好幾歲,和我家還有些親厚,從前還做過鄰居,媽讓我去參加婚宴,我拒絕了。
其實,如果沒有身邊人不絕如縷地成家立業,生兒育女,歷歷在目,一個人不會那么昭然若揭地感到自己時過境遷的。恰恰是因為太多側面烘托,所以一個人才如鏡面反射般地恍然發覺,歲月變遷,而自己早已非昨日少年。
我記得那時候,趁著清晨天未亮,去他家老水井旁摘梔子花,沾著清涼的露珠,香甜怡人,我還記得有一次,坐在門前發呆,不經意目睹了他家的母牛生崽的全過程,至今記憶猶新,還記得許多個夜里,和姐姐一起到她家里看《聊齋》系列的電視劇,看完的時候,他們都睡了,我和姐姐輕手輕腳地回家,彼此默默地不說話,覺著劇情精彩卻令人緊張。
我還知道,那是一個害怕鬼故事卻愛看鬼故事的姑娘,我年少時候看過的大部分恐怖片都是在她家里看的,包括那一部令人精神震蕩的韓國恐怖片《紅鞋》,姐姐說,她們一起工作的時候,她發現,很多時候,一到了夜晚,那姑娘就會莫名其妙地哭,情不自禁,嗯嗯哼哼,而且時常自己也控制不住。
我只但愿,那個即將抱著她踏入轎車的男人,胸膛寬廣,肩膀厚實,靈魂獨立,性格堅強,能夠讓她感到安穩開懷,像一只驚弓之鳥,終于擇木而棲,像一艘海上孤舟,終于平安靠岸。
媽說,叫你去赴宴,你不去。
我說,我又不沖著那酒,我又不沖著那菜,我也不奔著那歡天喜地的熱鬧,去干嘛。
不知道是哪位作家說過,婚禮總會讓他覺著凄惶,有一種隱隱的悲哀,雖然很酷似張愛玲的風格,但不是。
司湯達也說,一個向往愛情的人,如果不幸結了婚,那么婚后無聊的生活會將愛情吞噬殆盡。
這始終是帶著幾分悲觀厭世的論調,但我之所以拒絕,還在于本性不喜歡這種其實與己無關的過度渲染的熱鬧,叫我勉強造作歡天喜地,實在做不來。
我倒寧愿一個人,躲在自己的房間,喝紅酒,看小說,寫東西,或者只是發發呆,自己與自己觥籌交錯,自己與自己風花雪月,自己與自己對酒當歌。
不知道這樣,算不算是一個交際生活狹窄,交際能力不足樂觀的“精神貴族”。
《紅與黑》里說,既會應酬交際,又能自得其樂,這是法國人很難兼有的品德。但我覺得,這種品德,走遍天下,也難免稀缺的吧。
于連有一段心理活動,這樣說:“在玻璃市德雷納先生的房子里孤零零度過的這幾個星期,對他而言,卻是幸福的時刻。他只有在參加宴會時才感到厭惡,感到難過;而孤零零地待在房里的時候,他不是可以靜心讀書、寫作、思考,不必受到干擾嗎?這時,殘酷的現實不會打破他光輝的夢想,不會要他去研究卑鄙心靈的活動,甚至要用口是心非的語言或手段,去自欺欺人。”
我不太喜歡于連這個人物形象,最多只能是惋惜與同情,但是他的某些性情,其實是我比較親近和體諒的那一種。
總之,沒有誰太陽都是一樣地轉動,我不出現并不會驚動一草一木,既然可有可無,又何必苦苦湊數。坐在那里,難免有人尋覓話題相問,莫名其妙或者過分熱情地關心,讓人好生尷尬,答了很心虛,不答不禮貌,騎虎難下,索性不爬那座山。
這時候,爸喚我,說老屋的紅木箱子給我搬過來了,洗洗擦擦了一下,放在陽光下曬著,可以裝書,了了我的心愿,我的心,雀躍歡喜,十分澎湃。
下午的時候,把房間收拾了一通,移了床頭柜的位置,仿佛煥然一新,搗鼓出了許多承載了許多光陰印痕的東西,和Z交往的信件,一些照片,字跡已然模糊的電影票根,收到的禮物,雖然那塊手表,已經停住不再走,雖然那塊橡皮的來歷,到今日我都不曾提及,雖然某年某日某個情人節,掙脫飛走的風箏留下的手把,還耿耿于懷,但時過境遷,讓我終究不計前嫌,還有W寫得如今看來多少有些浪漫天真,但著實令人生猛地感動的話……
雖然許多,生活中我并不染指,但我依然一意孤行地留著,就好像,那一趟青春的列車,我曾熱烈奔放,或者哽咽寂寞地走過。
它們都是我年華的秘密,和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