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剛剛畢業那會，社會就給我這個“懵懂青年”上課，找工作碰過幾次壁，畢竟是在大城市，大企業對二本畢業證書的認可度還是有限。

這其實也最正常不過，哪個用人單位都會使用最高效直接的篩選手段，談不上什么歧視不歧視。

回想起來，當時一根筋的我轉不過這個彎，甚至有點如“憤青”般意氣用事。

后來因為我有一些圖形軟件的特長，被一家互聯網公司勉強錄用了。

何謂“勉強”？

人力主管直接對我說，本來不會考慮二本的，不過看著特長有PS，而且現場操作起來還算不錯，這才特別向上級申請給的我機會，好好干。

“謝謝。”我還能說啥呢？

和我同期進公司的新人是同一所重點大學的三個畢業生，他們幾個經常一起高談闊論，似乎總有談不盡的話題，就算和他們在一起的場合我幾乎也不能搭上幾句，總覺得他們是在故意冷落我。

現在想來，也許是我太敏感，畢竟他們仨是校友，有天然的共同話題。

后來，我漸漸地避免與他們湊在一起，減少來往，脫離了這個“新員工”團體。

不得不承認，當時的我確實感到自卑，在名校生面前說話也沒了底氣，尤其是聽到其中一個輕描淡寫地懊惱，當初高考他是如何發揮失常才會淪落到要進那所重點大學，否則應是清華北大云云時，我簡直是無地自容，雖知那重點大學曾是我夢寐以求的最高學府。

然而當年，最終出于現實的考慮，我連報考那所大學的勇氣也沒有。

年輕的人，總會有不少做不成的事，得不到的愛，達不成的夢，這其中，很自然會有一些成為了他日后長久的甚至一輩子的心結。

所謂成熟的一個表現，就是漸漸學會靠自己的經歷和能力，把一個個心結解開的過程。

那時剛剛畢業的我，所有的自信都如過早凋零的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塵，任人踐踏，甚至我負氣地走上前主動狠狠地自踩，是的，當時的我有點自暴自棄的意思。

三個月后，我黯然離開了那家公司，脫離“競爭激烈”的城市，回到安逸的故土鄉鎮，在家鄉的農合金融機構謀得了一個職位。

十年以后的今天，我基本淡忘了關于那家公司的一切，包括公司的老板、直屬上司和那三個同事，唯獨對一個人卻印象深刻，是公司大門口值班的保安——阿升。

二、

當年那公司有項規定，在上班的高峰期，會安排一名保安，站在公司正門入口的安全島上值班，并要求對每一部進出的車輛敬禮。

許多站在那兒敬禮的保安都表現得很敷衍，沒精打采地隨便抬抬手，有時眼睛都不知看哪里去，車子過了也不知道，或者是故意裝作不知道。

其實也無他，只是保安而已嘛，工資才那么一點，難不成要求人家要閱兵似的認真？

很多保安和員工都是這樣想的，對此大家都也不以為然。

唯獨阿升不一樣。

年輕，皮膚黝黑的阿升，長得劍眉星目，然而言談舉止卻仍流露著農村孩子的那份純樸。

每到阿升值班的日子，他都對敬禮的工作認真致至。

每當有車接近，阿升老遠就收起稍息的放松狀態，筆挺立正，車輛駛過身旁時，他都會對每一輛車恭謙敬禮，并且面帶笑容地大聲喊到“早上好！”。

第一次看到阿升值班，我就被他的這種認真勁頭所折服。當時我沒有車，是走路進的公司大門，我步行路過他時，他也微笑地對我說“您好！”。

我真的被他暖到了，猶如有束陽光灑進心窩，本來有點郁悶的心情也莫名地好起來。

每每他對我問好，我也真心實意地微笑回句“您好”。

十多年前，保安的工資還不到一千，但阿升的表現真心超預期，我也納悶，他工作中的陽光心態到底從何而來？

然而，盡管阿升工作出色，他在公司里卻反而成為很多人茶余飯后的談資，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

“看那土包子多可笑，站在那里耍猴似的，還向我問好，不過是個保安，只會搖尾巴的狗。”

“早看穿他那一套，表面上對人微笑，實際心里在罵娘對吧？這種人可怕！”

“他不過是妄想在老板面前表現而已，以為這樣就能得到老板注意他，賞識他，做夢！”

想不到那么多人對阿升惡意滿滿，多次我想去為阿升說點什么，但面對他們眉飛色舞的調侃，最后我都硬是把話咽下去。

后來阿升的努力真的讓老板看到了，被指定每天在敬禮崗值班，還漲了工資。

往后無論刮風下雨，阿升都在那里謹守著崗位。

有次下大雨，我看到一輛快速駛進門的車濺起路上的積水，弄得阿升的褲管和鞋子都濕了，車內人卻看也懶得看阿升一眼，更別說會表示什么歉意，而阿升，仍用不改的笑容對他問好。

那時的我忽然心疼起這個叫阿升的年輕人，他大概跟我年紀差不多吧。

其實我知道，對他的心疼感就像顧影自憐，我從阿升的表現和處境聯想到自己，在這個“弱肉強食”的社會，卑弱如我，難道只能像阿升那樣才能活下去？

我能嗎？

這估計就是當年我決定回家鄉工作的原因之一。

三、

在家鄉的工作環境確實舒心，二本的學歷在家鄉的單位里居然可以排上名次，不多久，我還順利離開一線，進入管理人員的層次。

然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漸漸在固定的崗位，固定的工作中慢慢沉淪，沒有斗志沒有目標，完全就是一個等下班等工資等退休的上班僵尸。

失去了的自信是很難靠自身的力量去重建，

我不過是個逃兵，從大城市的前線偷跑回來，躲到家鄉里茍且偷生而已。

我沒有自信自己能有什么進步，沒有自信日后會有什么所謂的美好前程，我在彷徨中扮演著一個貌似努力工作的正常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有多灰冷。

就算我能做到像阿升那樣，又能有什么用？心態再好又能怎樣？最后還不過是那個被水濺濕褲管還要堅持微笑，被人冷嘲熱諷仍然若無其事的保安罷了！

而這一切都在重遇阿升之后得到了改變。

六年之后，我在自己供職銀行的貴賓室遇到了衣著講究的阿升。

仍是劍眉星目的他穿上斯文的條紋襯衣顯得更加成熟英氣，如果不是他先開口跟我打招呼，我打死也不相信這個人就是當年的保安阿升。

“您好！”

“您是……？”

“哈哈，我就是那個每天向您敬禮問好的人呀。”

過去我和阿升只不過是每天的點頭之交，微笑之交，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會在某處有另一重交集。

然而不知為何，再聽到阿升的那句“您好！”，我那早已冷如死灰的內心，忽然又像被陽光撒了一下，泛起一陣熟悉的溫暖。

阿升很健談，我們就如他鄉遇到的故知，談到我離開公司后雙方的經歷。

我的經歷自然乏善可陳，但阿升的經歷可謂峰回路轉。

當年，由于他的認真表現，多次被安排去訓練其他保安，很快就被提升為保安隊長，因為他的認真盤查，機智地截留住一個得手準備離開的詐騙犯，為公司避免了一大筆損失，老板非常欣賞阿升，直接聘任他為公司保衛科的員工，由于工作認真出色，兩年又升為主管，是公司正兒八經的小中層干部，高中畢業的他手下還有幾個是研究生，月薪比起他當初做保安時翻了十倍不止。

又過了兩年，阿升看準了門路，拿出三十萬與賞識他的老板合股開了一家勞務派遣公司，專門為其他公司外包保安和物業人員的服務，經營得有聲有色。

現在的阿升，早已今非昔比，是個有幾百人規模的公司老板了。

現實中，確實有比瑪麗蘇影視劇更加瑪麗蘇的人，你說他們幸運，確實也是幸運，但他們通常也有一著些過人的特質，其中就包括自信、認真等，就像阿升，他們確實是幸運的，但他們卻都沒有辜負這種幸運。

“當年你在公司大門口敬禮的時候，公司一些人怎么說你，你知道嗎？”

“知道，再難聽的我也知道。”

“其實當你對著鄙視你的人笑，還要敬禮問好，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阿升若有所思地沉默了兩秒，然后說：

“或許你不相信，當時我的想法真的很單純，我記住我爺爺反復教我的道理，禮多人不怪。”

阿升又漸漸泛起笑意，

“當時我一心只想著，我每天的工作就是向其他人敬禮問好，我在做一件非常有禮貌的事情，我很自豪。”

四、

我和阿升暢談了近一個小時，末了，我們緊緊地握著對方的手，互道再見。

我們很有默契，誰都沒有提出留下對方的聯系方式。

是的，我們終究只是點頭微笑之交，當年是，現在也是。

我和他不是同一路的人，假如，假如我還繼續沉溺于自卑和自甘墮落的話。

或許某一天，我也能做到如阿升一樣的堅強和自信，就算只是一個保安，也堅持著自己的價值觀，做好讓自己自豪的事。

很喜歡一句話：

張三去北大讀研究生了，李四進了職校，王五在房地產做了中介，但他們都有美好的前程。

阿升高中畢業就去當保安了，但他最后也有了自己的美好前程。

就是從那一天起，我沒有了任何借口，開始默默地要求自己過好每一天。

因為我突然也有了自信，自信也可以追求自己的美好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