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用平實的語言描述鏡中自己的外貌。請用十五分鐘簡單、準確地描述鏡中的你,或描述對面房間里的人眼中的你。
你的外表會讓人覺得你有什么樣的性情?你的外表特征有沒有讓人聯想到你的過往?比如一道傷疤,比如你的眼睛長得像你父親的眼睛?
接著,用十五分鐘寫自己最好的品質和最嚴重的缺點。
在自畫像臨近結尾時,描述自己怎樣對待女性,以及如果墜入愛河自己可能會有的表現。不管你是男性還是女性,用十五分鐘描述你和女性在一起時的言談舉止。你和男性在一起時的言談舉止會不同嗎?請描述不同之處。
最后想一想你最近要打動的一個人。描述一個具體場景。你表現如何?感覺如何?希望怎樣和他(她)相遇?你怎么看你們實際相遇時的情況?
每天傍晚,她就裸體站在陽臺上來回走動,這個城市正在向她敞開自己。
褐色的長發過肩,乳首微微上翹,平坦的小腹,再下面的部分藏在陽臺的欄桿后面,只有在某些特殊的角度,才能看見大腿的弧光一閃而逝。
我住在她對面,我也有一個陽臺,原本是放洗衣機和雜物的地方,現在我把鳥籠和廢棄的瓦楞紙板移開,搬了一個行軍床,晾衣架上歪歪斜斜支了一把龍骨斷裂的陽傘,光著上身,躺在夜風里看書,我覺得很公平,既然我看了她的,她就有權利看我的,人與人之間本應該赤誠相待。這本理查德·波列斯拉夫斯基的《演技六講》是我在二手書店里十塊錢三本買來的,到我手上還如嶄新的一般,從來沒有人關心里面的內容是什么,我也不關心,我只需要讓我的雙手有一個體面的安放之處,以便在倦了的時候,能自然而然把書反扣在身上,雙手下垂,用迷離而憂郁的眼睛,望向對面的陽臺。
關于我的眼睛,有必要多說兩句,它是我外貌中最明顯的特征,與其說它小,我更愿意說它迷你,盡管它實際上并沒有迷住任何人。每當我用這種目光觀察身邊的女性,她們就會說我色瞇瞇,事實上是并非我的問題,而是先輩的基因使然,我的祖父用這種目光嚴肅看待世界,我的父親用這種目光嚴肅看待世界,輪到我用這種目光嚴肅看待世界的時候,世界卻認為我是色瞇瞇的,那我只好認為你這世界不夠嚴肅了。不過這樣倒是幫了我一個忙,省得再去看她們。如果你也有一雙迷你的眼睛,就可以不必看太多人,有必要看的人,就會看得仔細。
我已經花了一周時間,看過對面陽臺上一絲不掛的真心人,其中三天時間掃視她的裸體,兩天時間定位右邊肩胛骨上那個淡淡的紅印。像是一個咬痕,誰咬的呢?我不關心。也許是吸血鬼,她也是吸血鬼嗎?我不關心,我不介意被她吸上一下。在周末的兩天里,我去地鐵站找她,這無異于在撒哈拉尋找一粒沙,但我還是堅信我們會在熙來攘往的地表下相遇,在換乘站迅速墜入愛河。因為,我在看她的時候,她也一定看到了我。
所以我是帶著書去的,在人擠人的車廂里高舉一本波列斯拉夫斯基,讓我看起來就像一個充要的傻逼。上帝在給我關上眼睛這扇心靈之窗的同時,順便為我拆掉了屋頂。我長得足夠高,高到能呼吸到其他人呼吸不到的空氣,在盛夏里也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風景。
低下頭,是少女們汗津津的頸部和手臂,五顏六色的肩帶,長短不一的熱褲,粗細不一的腿,但是不常見到肩胛骨。肩胛骨是人體神圣的部位,人的上輩子都是折翅的天使,這是我們翅膀折斷的地方。據說,以前的人們心情愉悅時,就能平地起飛,但隨著時代的發展和科技的進步,人們的物質生活水平不斷提高,人們一旦學會了上班,就再也飛不動了。翅膀逐漸退化成肩胛骨,縮回體內,當達到至高和純粹的精神滿足時,肩胛骨依然發出喜樂的震顫。
我沒有找到肩胛骨,不得不繼續去找工作。到達聯合辦公大樓,在一個空會議室填完表,經歷了漫長的等待,才見到面試官。他穿著挺括的襯衫,踩著尖頭皮鞋,拖著可登機行李箱,坐在對面,時不時推一下金絲眼鏡,看一下盤面復雜的手表,刷一下幾千條消息的手機。似乎是等待我先說話。所以我就說了。你好。我是李義正,來公司面試編輯崗位。
他沒有起身, 朝我揮揮手,示意坐下。
來上海幾年了。剛來不久。
為什么來上海。敢為人先,追求卓越。
面試官笑了一下,之前有過出版行業的經驗嗎。
沒有。見面試官的笑容收起,連忙補充道,但是有相關行業經驗。我以前是老師,我覺得教育和出版差不多,都是把知識給人,然后收錢。
反了。要先收錢。
對對對。
你覺得編輯這個崗位最重要的素養是什么?
多讀書。多看報。
最近在讀什么書?
我拿出《演技六講》。在看這本。
噢,不錯。我們公司出的。有品位。覺得怎么樣呢?
這道題不簡單,因為我根本沒看過這本書,我思忖了一會,既然不懂,那就不要拍馬屁,以免拍到馬腿上。要出奇招,于是我說,這書不行。
是嗎?哪里不行。
封面褪色,紙質不好,定價太高。
我把書卷成棒槌,在桌面上用力敲了兩下,試圖通過做舊的辦法讓自己顯得飽讀詩書。
他奪過書摔在地上,這他媽是盜版。
時間有限,最后一題。文字編輯的關鍵在于眼神要好,否則很難挑出書中的錯別字。你看看對面墻上,我掛了《出師表》的趙孟頫臨帖,提醒自己隨時保持創業心態。你看看,有什么感想沒,我馬上要登機了。你長話短說。
會議室前后有兩米多長,不過沒關系,眼力是我最自信的,我瞇起眼,定睛一看。哪里有什么《出師表》,分明是一張標準對數視力表。
但我還是吟唱出來,先帝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誠危急存亡之秋也。然侍衛之臣不懈于內,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者。蓋追先帝之殊遇,欲報之于陛下也。
好。你明天來公司上班吧。
我這人最大的好處是善良,最嚴重的缺點在于虛偽,合起來就是偽善。但我并不覺得偽善有什么不好的,至少比純粹的惡要體面一些。世間眾生的追求說到底,不是善惡,而是體面。即便你再討厭上班,明天早上醒來也還是要去上班。誰不虛偽呢,要吃飯的嘛。
來公司第一天被告知老板出差了,我才知道昨天面試我的就是老板,真是何德何能。人事給我發放了生產資料,一臺電腦,一本筆記簿,一個黑色陶瓷茶缸(上面印著公司logo),放在我工位上。我的工位右邊是窗戶,左邊是位少女。
少女穿著百褶露肩連衣裙,右邊肩胛骨有個淡淡的紅印。
喝下一茶缸水,在茶水間逡巡了一會,又打了一缸水喝下,我決定了,我要打動她。
但在那之前,我得先上個廁所,水喝太多。辦公室因為是聯合辦公,沒有自己的洗手間,要上廁所,必須去對面那棟樓的五樓。上樓的電梯很新,四面光潔如鏡,上下兩面也如鏡,所以無論往哪個方向看,都是自己的倒影。
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哪。穿著普通,相貌平平,定睛一看,眼角還有剛剛曬干的眼屎,只不過藏在眼鏡的后面,看不太清。我把油花花的眼鏡取下來,在襯衫上擦了幾下,再戴回去,想著上班第一天,難得穿了正裝,對我而言的正裝,不過是避免穿牛仔短褲和拖鞋出場。但是光是這間白色的襯衫,就夠難受的了,上半身好像不屬于自己。我聳了聳別人的肩膀,讓別人的肩膀跟別人的衣服更適配一點,從別人的衣領中伸出自己的脖頸,就像一個早已疏遠的朋友不約而至,看望自己。我的臉很奇怪,是方形的,頭發蓬亂,而且最近長得有點長了,也沒去剪。認識的理發師回老家了,新來的理發師給我洗過一次頭后,語重心長告訴我,別看你現在頭發茂盛,三十歲之后必禿,我問有沒有什么辦法,他說經常剪就對了,辦卡充值一千塊錢,可以打八五折。由于我待業已久,一時間借不到那么多,所以謝絕了他針對我謝頂的療法。
有人說從鏡子中看到的自己和別人眼中的你有著微妙的不同。我不知道這個不同,是會讓我顯得好看一點,還是相反。但是,每個人其實從未見過真正的自己,這個說法,讓我放松下來。我有一個姓孫的朋友,只要見到會反光的物件,就會凝神查看一番,然后對自己和身邊的人點點頭說,嗯,小孫這個人還是有幾分姿色的。那么李義正小李這個人呢。我也凝神查看一番,希望從魔鏡魔鏡中獲得神奇的自信。但是沒有,我發現我的鼻翼又長了一個火癤子。這是第二個了,比第一個發育得更好些。
在中醫養生的說法里,鼻翼處的火癤子,代表男性的陽氣外露,欲火旺熾,我長了兩個,說明我的性欲肯定超級加倍。說起這個還真有點慚愧,最近看到的另一本書也有類似的說法,稱男性同一只手的食指和無名指絕對長度有一個比例,術語是食無比,無名指長說明產前體內睪酮濃度較高,帶來的結果之一就是性欲更強。關于這點在我身上也有較好的展示,我忍不住又檢查下自己的手,確實是這樣,兩只都是。可以說鐵證如山了。
人的身體真是奇妙無窮,內在的很多特質竟然可以通過外在的形象反映出來。從手指可以看出你的性欲,從面相可以看出你的運勢,事業、家庭、桃花。你為什么落到今天這番田地,因為你長了這樣一張臉。是你的過去讓你的臉呈現出這樣一個模樣,積累在臉上的時間,還會繼續昭示未來。我的臉之所以平凡,是因為我的人生平凡,臉上既沒有手術事故留下的疤痕,也沒有苦難刻下的滄桑。如果真要說有什么特別的話,那就是特別天真,未經世事或者說經歷的世事多半大同小異。生命中遭受過的最嚴峻的挫敗,無非是用雙層刀片刮胡子的時候把下巴拉了一道,五分鐘之后就止血了。這些在鏡子里這張臉上都能看得明明白白。
電梯門開了,我同桌的少女走進來。打擾了,你在照鏡子嗎?
我才意識到我光顧著自我畫像,忘記按樓層了。電梯里的六個我同時怔了一下,不知如何自處。你去幾樓,她問。五樓,我說。
兩個陌生人在電梯里最先交換的是目光。我在打量她的時候,她也在打量我。按照剛才的自我畫像理論,人都不用開口,光憑外貌就已經說出了一切。在上樓的三十秒鐘里,我們充分展開了交流,我確信她就是住我對面的裸體少女。然后叮的一聲,電梯到了。
上完廁所出來我又遇見她在等電梯。我當然會遇見她,男性上廁所的速度是可控的,慢,可以靜脈滴注,快,可以開閘泄洪。走進電梯的時候,我對她說,我想認識你,你叫什么名字,她說,我叫冉陽,我們已經認識了。
我想我正在墜入愛河,愛河黑暗而甜蜜,就像電梯從五樓下行,一樓到了,我們在河床上著陸,走出電梯,陽光、樹蔭、發燙的地面,世界是新的。
下班的時候,本打算跟冉陽一起回去,但是公司組織新員工用加班時間培訓。等回到家,已經八點多。我急忙拉開窗簾,躺在椅子上眺望冉陽的裸體,盛夏的天空暗下來,但還沒完全冷卻。我依稀看見冉陽的目光投向我,但她似乎沒有看見我,也許看見了,卻故意視而不見。她側身而立,面向太陽落山的方向,肩胛骨上的紅印越發清晰,那里好像有什么東西要掙脫出來,接著我看見,白色的巨翅自上而下,從內向外展開,覆蓋了半個陽臺。她試著扇動幾下,似乎有濕熱的晚風拂面而來,空氣中有金銀花露的味道。
這是一味小時候常喝的甜甜的中藥,回想起過去的事情,我很快就睡過去了。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冉陽沒來上班,在后面的日子里,也沒再沒見過她。我猜,天使恢復好她的翅膀,她就在當天晚上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