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城市少見的無雨下午，我拂去桌子上淺淺的灰塵，給茶幾上的小雛菊添了水，看它們靜靜地在舒展翠綠小巧的葉子，再走過去，把陽臺的窗戶開了巴掌大的空隙，干凈清涼的風立馬灌進來。窗外，緊靠小區外墻的林蔭道上，一個男子在慢跑，房間里，孩子蜷在沙發一頭的墨綠靠枕上，在一個紙盒蓋上投入地玩水晶泥，我經過時，幫她撿起掉落在地上的塑料蓋子。李先生進門后，深藍色的外套沒來得及脫，就又開始接另一個電話，隨勢把手里的東西遞給我。
魚頭和炸魚塊。住在另一個城市的姐姐炸好腌制好讓他捎給我，包裹里還有她腌制的韭花，裝在某信用社用來當福利的樂扣瓶子里。
這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一天，該準備晚餐了，對于一個廚藝不精的家庭主婦來說，這解燃眉之急的食物真讓人欣喜。
以前看韓劇，那些家庭主婦總是很夸張的大呼，
“噢喲噢喲！黃花魚哪！這么多！您真是太慷慨了！”
“天哪！您親手腌的泡菜，太珍貴了！”
把洗好的青菜和做好的美食當禮物真的比鮮花更能打動一個主婦，時間緊迫的清晨和餓意無來由侵襲的深夜，簡單一加工就可以馬上吃到嘴里，擺脫困境滿足食欲，沒有什么比食物更能撫慰心靈讓人感激了！
我今天的激動和欣喜沒有擁抱呼應。
已是深秋，漸漸長大的孩子平時會翻看我放在茶幾上的《傳家》，“這里有很多好吃的！”她對食物的品味和要求與日俱增，
“媽媽，做那種像蜂蜜一樣的銀耳湯！”
“維尼，難道你不覺得那種銀耳湯有點像鼻涕嗎？”
每次談論食物，李先生總是能找到并不搞笑的比喻讓人燃起掐死他的沖動。
廚房里飄出香味，李先生已經加入到女兒的游戲中，他們兩個停下手中的動作在外面大呼小叫，夸張的用鼻子吸吮。
腌制好的魚頭，用少許油兩面煎黃，加開水煮，熱切地翻滾，湯色變白，只等著把切好的香菜撒上去就好了。
我朝外面喊了一聲，但抽油煙機的聲音過大，沒有回應。
2.
也不是特別要緊的事，能有什么要緊的事呢？
只是，心里委屈的很。
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訪友了，也空不出時間邀請朋友共度一個下午，日子進入另一種模式：我清晨早起的理由，在曾經最討厭的廚房呆更久的理由，收斂起任性暴燥脾氣的理由，答案都緣于一個依賴人的小孩和總是忙碌的愛人。盡心盡力的照顧變成沒有休止符的大賣場背景音樂，不到打烊不會停止。
是的，誰讓你恰好碰到的是大賣場周年慶七天七夜不停歇的狂歡季呢！
吃總是最讓人頭大的，自己以前是多么嬌氣，何曾這樣整日沾染油煙！也多么的傻，偶爾下廚得到的贊美就以為有天賦，繼而拼了命的展示。
“我最擅長做西紅柿炒雞蛋和雞蛋炒西紅柿，有時候也會做雞蛋炒雞蛋！”
那天以自嘲的口吻給女兒班級的孩子們講我的廚藝，“有一天晚上，她看書時說，媽媽，米小圈的媽媽會做紅燒雞翅！第二天一早，我就買了雞翅回家，拿著她的魔仙棒在廚房揮舞念咒語，可是，雞翅還是生的呢！”
孩子們哄堂大笑，這個媽媽好搞笑！可我回憶那些呆在廚房的時間，并沒有那么歡樂。
熬煮到軟糯的粥是要小火和時間的，早上的生物鐘有時也會和濃濃的困意做斗爭，誰不貪戀早晨的熱被窩？新手總是要花更多時間準備，可能一上午的空當只切了一案板的菜，強迫癥還要把它們按序排好，不然，真正開始上鍋時還會手忙腳亂。“猛火出佳肴”有時的結果是噴濺出的油滴燙傷手腕，鍋蓋會砸到腳趾。你總要花更多的心思去研究青菜的做法和水果的吃法，不然，挑剔的孩子會變成食肉動物。
難為人時，淚都出來了。恨恨地想，當年讀那么多書怎么不去學廚藝！
我把面條挑起一根嘗了嘗，鍋里升騰起的霧氣蔓延到我的眼睛，像海洋里的水蒸汽遇到冰涼的云層，又要結晶成水滴落下。
再等一會兒吧，魚頭面煮好，圍在一起吃飯時再問，或許是自己期待的結果呢？
3.
“明天時間還不行，”他把香菜撥到一旁，哦，他不愛吃這個！吹散魚頭面上的熱氣，吸溜進一大口面條，牽動起的嘴角預示著將有常規性的贊美。
“哎，魚頭面不能把面條直接放到湯里煮，應該把面煮好了澆上魚湯就好了，你看這面現在粘的！一坨一坨的像......”
還沒開始吃飯的孩子也把碗推到一邊，“我不吃,我不吃一坨一坨的面條！”
上次的雞湯面說要把面煮到湯里才夠味！
現在煮在湯里了又嫌面粘！
怎樣才行？
這樣夠嗎？
我一言不發，拎起那個印花的敞口碗鏗鏘有力地甩了一個完美的拋物線，香菜最先飛向他，面條掛在他的耳朵上，瞬間燙的發紅，他淺藍色的牛津襯衣口袋截住半拉魚頭，石灰色的魚眼生無可戀。
你以為我是廚神嗎？
一日三餐，天天如此，換你試試！
談戀愛時我炒個白菜你夸那是宮庭翡翠！
現在我花時間弄山珍海味你也雞蛋里挑骨頭！
！！！
老娘不伺候了！
我摔門而出，給女友打電話，約半個小時后家門口的美容院見面，做spa，放煙花，蒸桑拿！
4.
我已經很久沒有出門訪友了。
以前的日子有秩序且愜意。不管多忙，每周都會有一天和要好的女朋友相約出門，那不是簡單的周末帶孩子到戶外，是遠離平時買菜的市場，孩子的學校，愛人的公司，自己的家，趁忙亂的工作日煩燥的神經沒有斷弦，到另外一方天地去呼吸的心情，會稍加打扮，穿條紋襯衣長裙或者卡哇伊的牛仔外套，很少女很文藝，陌生人一眼看不出我們是媽媽級人物的裝扮。
“美女，能不能為我們新一季的彩妝當模特？”
哈哈哈，大街上總有眼睛長到腳底板的人滿足你的虛榮心。
“我們翹班呢！”我們總是對問起的人這么說，不管是坐在咖啡廳的落地玻璃前看人來人往，還是行走在熙熙攘攘的城市繁華購物中心的街道，亦或者共享一杯爆米花看一場乏味的午后電影，我們總是在不停的說話，哈哈大笑或竊竊私語，談論新一季的服裝，某個擦肩而過少年的雷人發型，孩子燒腦的作業，媽媽的新血糖儀，某個熱播劇或情感節目的駭人評論和曾經自由又風光的職場生活......
你不會知道，平時在家，除了洗衣機在響，抽油煙機在叫，沒有人和我說話了。
也有偶爾為之接待朋友的下午茶，沒有多大的準備，不過是要炫耀一下新買的漂亮的骨瓷茶杯，簡單泡菊花加了冰糖，每一盞杯子里有兩三朵在綻放，過了吃零食的年齡，那個紅色的米奇水果盤就被冷落在一旁，只是喋喋不休的聊天，累了就歪在沙發上，客廳里可能正彌漫著一首佛拉門戈——熱情，慵懶又充滿著誘惑的樂曲，思緒在節奏中前行回首，拽回遙遠的夢幻，仿佛年少的身影漫步于黃昏的沙灘，恰好遇到一個為你摘一朵小花別于發間的流浪詩人。
每每這種時刻，時間就像含在嘴里已經融化的巧克力，甜蜜絲滑，并快速地直達心底，值得人閉眼享受。
5.
我牽起嘴角，露出一個讓人難以捉摸的笑。
“發什么神經呢？剛剛還噘著嘴，現在又這樣笑?！崩钕壬荒樸?，嘴巴沒停把面條往嘴里扒拉，雖然粘，味道應該還是好的，或是餓壞了，孩子也吃的津津有味。
“嗯，昨天你問我那事，明天不行，這段實在太忙了，但后天有點時間，我去接孩子，帶她出去吃飯，你約朋友去玩吧，門口的那個信封是給你的?！?/p>
我高興地跳起來，旋轉著到門口，小柜子上的那個信封里硬硬的，
“其實不用給我買購物卡，花的不都是咱家的錢哪，再說，我就出去逛一圈，也不一定買東西?！?/p>
“錢你總舍不得，卡不一樣。”他吃光最后一根面條，捏著女兒的鼻子說，“媽媽做的飯很香吧？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去洗碗呢？”
我承認，剛才"甩出去的魚頭面”是結婚后第5次過不下去的絕望和第17次想掐死他的念頭，已至中年，生活中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的平淡乏味，不浪漫，那些本該沉郁又開朗，相見時談笑風生，不見時又心心念念的情意呢？
浪漫的愛人不是應該穿一件灰色的絲質睡袍，相擁共舞一曲華爾茲，晚安吻時告訴我枕頭下有禮物，讓我欣喜若狂一下嗎？
是的，那些只是一時的火焰，才不是對愛對婚姻的熱情。如果那些熟悉套路的蹩腳調侃和不露聲色的關心是乏味、不浪漫的，那么，沒有什么是不乏味、很浪漫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