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遇見是個很妙的詞匯,在它身后常接著美好,比如,遇見一棵樹,遇見一方塘,遇見城堡,遇見流星,遇見彩虹等等,但所有的遇見都不如遇見一個人來得奇妙,尤其是遇見故人。
一切無生命的物事都不會給你任何真實的回應,你只需要在自己的世界里臆想。可是人不一樣,他會用任何言行舉止來跟你互動,但你很難猜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所以你常會覺得人生無常。
一般來說,遇見以前沒有結下任何梁子的故人是一件讓人愉悅的事情,可是,這句話有個前提,那就是一般情況下,不過人生總是很多意外。
(2)
元旦這天,有難得的太陽,由于上午要去走親戚,所以一大早便將車開到了那個熟悉的洗車店。坦白說,這家洗車店離我家并不算近,相反,有不下兩家洗車店離我家不到一公里,但我從來沒去光顧過。要說有什么特別的原因,那答案是否,只是人總是這樣,在習慣了什么以后,就懶得去輕易改變,哪怕有更便捷的方式。
我到那里的時候不到九點,可已經有很多人在排隊候著了,我只好將車鑰匙遞給那個經常見到的小哥,然后自顧自地朝百米開外的一家奶茶店走去。
依舊在奶茶店里買了杯橙汁,靠著長桌坐了下來。一邊看著手機上的八卦新聞,一邊琢磨著時間。半個小時過去,我心里估摸著怎么也應該弄完了,便起身往回走。
隔很遠便看見有人正在給我擦車,那人帶著一頂頗臟的灰色工帽,腳上穿著一雙及膝的老式黑色套鞋,灰色的工服上看上去有些油膩。他的手顯得有些笨拙,擦得很用力卻很慢,看得出來他應該是新手。
帶著些泡沫的臟水汩汩地從店內往外流,我沒有走近,只是在店外默默地站著,等待他將車擦拭干凈,再走進去。
待他擦到車身尾部的時候,他突然回了一下頭,只消一瞬,我便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張熟悉而又顯得遙遠的面孔,我見過,我一定見過他,可我一時間沒能想起他究竟是誰。直到看到他的眼神里也露出一絲驚訝,我才如夢初醒一般,這不是我初一時的同桌,阿偉嗎?
(3)
彈指一瞬,十二載的時光便被無情的抹去。
如果我沒記錯,阿偉今年不過二十五六歲,可是他的面容顯得很是滄桑,對,不是成熟,而是滄桑,就像一輛走過很長很長的路的卡車,漸漸帶著些暮氣了。
正當我準備上前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卻猛然低下頭,草草地擦了兩下車尾,便迅即越過兩臺車,走到最里邊替一輛白色小車沖水去了。
我怔了一下,一時難以理解他的這個舉動到底何意。可細細一回想,我突然從他那驚訝的眼神中還讀出了一點尷尬和恐慌。對,他根本就不想我認出他來。
他全程低著頭,始終只洗那輛車的左面,只留一個背影給我。但我覺得他在使勁豎著自己的耳朵,想要用聽覺來捕捉洗車店內的一切動靜。
我打開車門,坐上去,卻遲遲沒有發動引擎,因為我在想一件事,關于他的眼神。
想當年,他可是跟地理老師撕過逼,跟班主任互毆過的男生,那時的他,眼神里滿是對生活的不屑和對應試教育的藐視,在他眼里,校園里的一切都能成為槽點。年少時的我總是崇拜這樣的人,這種人不會把委屈往肚里吞,也不懼權威,遇上了事情,就迎面而上,即便是撞個焦頭爛額,也不退卻半步。
我曾經一度認為,他只要不走上違法亂紀的道路,將來會是一個極其厲害的人物。所以在初一給他填同學錄的時候,我特意寫上一句,“阿偉哥以后發達了,請我吃肉啊。”
別太在意他為什么會在初一的時候就請同學們寫同學錄了,不是因為分班,而是他時刻做好著被勸退的準備。
他果然被勒令退學了,在簽完同學錄之后不到一個星期里,就瀟灑地離開了,課桌里的書本一樣也沒帶走,就連他自己的書包也留在了教室里,整個一個凈身出戶。后來這些東西被班主任扔到了垃圾堆里,一把火,燒了個精光。
那時的我們總是喜歡說勿忘我三個字,仿佛被這三個字開過光的友情就可以天長地久。可后來才發現,這東西從來就由不得自己。
時間像流淌著的溪水,慢慢地磨著那些曾經彼此心手相牽的石頭,經年累月,除卻一小部分仍舊堅挺著互牽的外,其余的,早斷了。
我跟阿偉屬于后者。
(4)
在小說和影視劇里看過了太多關于朋友重逢時的那種喜悅,就難免為今天的局面感傷。
我有些遺憾沒有出現下面的橋段。
“我靠,馮小風啊,這么多年不見,帥氣了啊。”阿偉一把扔下抹布,用寬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你還記得你當年那個猴樣不?骨瘦如柴的。”
“切,當年我也是迷倒一片,好不好?”
“你就可勁吹吧。”
“從來不吹,腳踏實地。”
“好了好了,不跟你策了,我還要繼續洗車了,如果你不忙,你就在旁邊等等我,等會請你吃個飯,保證有肉。你要是忙的話,就留個電話給我,我們改天一起聚聚。”阿偉發出爽朗的笑聲,然后繼續投入他的工作。
不過這一切都只是我的臆想,實際上他連頭都不想抬,或許是不敢抬吧。
我試圖去理解這種不想或者不敢,最終只能得出一個答案,他不愿讓自己這般落魄的模樣呈現在故人眼前。
可什么叫落魄,流浪,乞討才叫落魄?并不是,一個自尊心太強的人,只要他有一點點弱于你,他便覺得是落魄。
(5)
我還記得13年的時候,我和三個朋友一起去洗腳按摩。等了很久,才見四個女生同時端著洗腳盆進來,本以為可以好好享受一番了,可旋即便發生了件小事。其中一個女生不知為何,一下子打翻了洗腳盆,水濺得到處都是,連我朋友的鞋子也未幸免于難。可是那女生卻只是接連說了兩句對不起之后,便抱著洗腳盆狼狽地離開了房間。后來,她再也沒進來。
由于肇事者一直不現身,朋友B漸漸有了脾氣,畢竟,他的鞋子被濺濕了。可是正當他要發作的時候,卻被朋友A給攔了下來。一頓好說歹說,他才漸漸平和了下來。
待至結賬,走出店外,朋友B問A,“你為什么要幫那個女人說話?明明是她做錯了事在先。”
“她是有錯,只是……”
“只是什么?”
A想了想,說道,“我如果沒有記錯,她應該是我小學同班了六年的同學。”
“同學?怎么可能,那她怎么不跟你打招呼?”朋友B有些不以為然。
“換做是你,你會跟我打招呼嗎?”
朋友B若有所思,后來便沉默了。
在得知朋友A跟那個女生并沒有結下什么仇怨的時候,我頓覺這女生奇葩。不過現在看來,好像并不是這么回事。
經常能聽到一句話,英雄怕見老街坊,但如果把這句話換成‘狗熊’怕見老街坊,好像也是合適的。
(6)
曾經,我們相差無幾,交往甚是平等,也無心機。可長大之后,每個人走過的路不一樣,生活閱歷不一樣,扮演的角色,擁有的身份,乃至各自所擁有的圈子也不一樣。朋友之間也就不會繼續平行發展,總有一方混得好,一方混得差一些。如果常聯系的人,或許會對這種逐漸遞進的變化不那么敏感,可是面對那種動則以年為單位來計算斷聯時間的故友,這種差距有時讓人難以接受。
很多時候,他并不是嫉妒朋友怎么混的那么好,而是感慨自己怎么混的那么差。這種情況下,人們那與生俱來的自尊便怦然而發,平淡的人或許不會有太激烈的反應,但是自尊心太強的人則會做出一些你難以理解的事,比如說,視而不見。
這時,你千萬別去給他一個擁抱以示故友的關懷,因為此時你善意的擁抱對他來說,就是一個強者對一個弱者最廉價的同情,或者說是一個對他此刻境況的絕佳諷刺。
你如果問我,那到底要怎么做,我想我會回答你:
淡漠的轉身離開吧,那是對他最好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