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佳抱緊雙臂，似乎還能感受到曾經一諾擁抱他的體溫。她一點也想象不到，究竟是怎樣的絕情，才能令他徹底割舍與她的情絲。
一諾的任務保密性極高，艾佳根本不知道他出國后去了哪里。他走后的大半年，她每月才能盼來一次與他通話的機會。
她一天天數日子，內心也一天天變得忐忑。她養成關注全球新聞的習慣，但凡哪里發生動亂，她都擔心那里會有一諾的身影。
長時間的擔憂，最終成了現實的噩夢。兩年前的某一天，艾佳徹底失去關于一諾的消息。
她越是滿世界地找他，得到的結果越是絕望。他就像從世界憑空消失，沒有留下一絲痕跡。
艾佳趕赴一諾的老家，向鄰里打聽，得知曉光去了外地念書，兄弟倆好幾年都未回家。
她又去一諾過去的軍營，即便她像瘋了似的將那里鬧得不得安寧，也沒人肯告訴她一諾的下落。
最后，還是守門的警衛，不忍看她不吃不喝如行尸走肉般坐在營口，趁著換班偷偷告訴她，一諾受傷，現正在接受治療。
排除一諾犧牲的可能性，艾佳總算又活過來。她謝過那年輕警衛，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家。
之后她大病一場，幸虧被前來探望的父母及時發現獨自暈倒在家的她，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她想象不到一諾到底出于什么理由要費盡周章封鎖關于自己的所有消息。他就那么想趕走她，還是說，受傷只是他離開的借口。
艾佳唯一還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給他發信息，即使從未收到回信。
眼見十年之約的期限將至，艾佳燃起最后的希望。至少她守候十年，他總該給她一個交代。她帶著復雜的心情，踏上最后的追愛之旅。
現在，一切塵埃落定。十年一夢，如今才算夢醒。艾佳漠然看著香榭麗舍大街的車水馬龍，繁華是別人的，她只剩下寂寞。
手機突然震動，她機械地打開眼睛快速掃過屏幕。
某電商的垃圾信息。艾佳搖頭，她到底還在期待什么。
可就在關屏的一瞬，她看見還有一條未讀提醒。而發信人分明寫著，閎一諾！
艾佳呼吸一窒，手指顫抖，點擊。
那是一張照片，拍攝角度是從埃菲爾鐵塔上向下眺望。畫面中有條巨大的彩虹，那不正是艾佳離開時的景象么！
下一秒，艾佳跳上出租車，要求司機以最快地速度，駛向埃菲爾鐵塔。
一路上，她的心砰砰直跳。他來了，就在那里等她。剛才為什么她那么心急，走得那樣匆匆。
到了目的地，艾佳發現塔底的電梯前排著長隊，她急不可耐，索性順著樓梯向上爬。幾百級的臺階，她爬得不帶一絲停頓。等抵達第二層瞭望臺，她已經氣喘吁吁，直不起腰了。
稍作調整，艾佳在人群中四處張望。可無論她怎么尋找，也沒見到一諾。她急了，就大喊他的名字，也顧不得其他游客投來的不解與探究的眼神。
喊到最后，她累了。身體和心都很累。這種有了希望又失望的感覺，最折磨人。
艾佳掏出手機，撥出一諾的號碼，正在接通。就在同一時間，距她不遠處響起悅耳的鈴聲。
她驚奇地望向鈴聲的發出地，發現手機的主人也同樣在看著她。兩人互看近一分鐘后，同時開口。
“姐？”
“曉光！”
十年不見，曉光長高了，也壯了。竟和當年她初見一諾時模樣有好幾分相似。艾佳幾步跨到他身前，用力抱住他。曉光有些羞澀地別過頭去。
艾佳也顧不得同他寒暄，直截了當問。
“你怎么會在這里，你哥哥呢？”
曉光結結巴巴，“我哥，讓我在這里等你。”
“他為什么不親自來見我？”
曉光摸著胸前的腰包沒有說話。艾佳有種不好的預感。
“到底怎么了，告訴我他在哪里。”
曉光這才猶猶豫豫道，“我哥說，想讓你先看他寫給你的信。”
說完，他從腰包中取出一個信封遞給她。艾佳不安地看看他又看看信，到底還是輕輕取出信紙，展開。
佳：
等你看到這封信時，或許我已經令你徹底寒心。
對不起，讓你在這十年為我受了很多苦，傷過很多心，特別是最近兩年，我表現得實在像個混蛋。
思來想去，我認為自己應該給你個交代。
寫這封信時，我滿腦子都是我們曾經相處的點滴，不知如何開頭，就只好從認識你的那天說起。
其實那天我騙了你，班里早已選定外援人員，只是我動用個人職權將那人換成了你。
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被你那靈動的雙眼吸引。你性格活潑，無拘無束，我羨慕你，就不由自主想接近你。
你答應幫忙制作展板，我很高興，更令我喜出望外的是，你似乎也對我很有興趣。
說實話，每日早晨的操練著實枯燥，但想到能見到你，我就精神煥發。
當你邀請我做你舞伴時，我著實受寵若驚，見你篤定的神情，我又忍不住想逗逗你。
舞會那天，我特意找朋友借來一套正裝。你的驚艷登場令我心為之一動。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那晚你真的很美。在我眼里，你就是高山最圣潔的雪蓮花。
其實那次我又騙了你，舞步是頭一天請人教的，大一時的新生舞會，我根本沒有參加。
我知道你在游戲環節做的小手腳。跟你好姐妹搭檔的男主持，將你們那些小算盤全都告訴了我。
第一次抱你，才發現你這么瘦。你羞紅的臉，真的讓我心動。幸虧你沒有精力來探究我，不然你會發現，我的心跳和你一樣迅速。
你落在我臉上的吻，令我即意外，又歡喜。那一刻我是多么想去抱你，吻你。
那晚我送你回宿舍，你貼著我的后背像一只乖巧的貓兒。你說你想要一個男朋友。我沖動地想對你表白，卻最終打了退堂鼓。
你是如此美好，有你簡單陪伴，就足以。我怕現實的落差會令這簡單的幸福也如泡沫般破碎。
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你在得知我家境后，不但沒有嫌棄我，還處處為我著想。從此我整顆心都充滿了盲目的樂觀，堅信只要我們共同努力，一定能夠跨越家庭的隔閡。
然而，母親的病如晴天霹靂將我的幻想擊碎。我再一次清醒地認識到，我連自己的生活都自顧不暇，又怎能去拖累你。
我用最冷酷的方式試圖將你趕走，然后自己卻心痛得要靠酒精來麻痹。
你恰時的出現讓我分不清現實與夢境，我只當那是一場夢，對你做了一直想做卻沒有勇氣的事情。
等我清醒過來，后悔極了。我沒臉再面對你，所以選擇不告而別。
獨自照顧母親的那一個月，我過得心力交瘁。而在我最落魄，又最無助的的時候，你如從天而降的仙女，突然在我面前出現。
說實話，我從未見過你那般狼狽的模樣，可在我看來，你比任何時候都要美。你帶來了我最需要東西。我沒想過在被我那樣對待后，你還能為我付出如此。那時我便下定決心，只要你需要，我愿為你去死。
如果沒有你，我想我可能在母親去世前就已經崩潰。而你的存在讓那份痛苦，也變得回味無窮。
我多想親口想告訴母親，這就是我愛的女人。當發現她是那么喜歡你，你不知道我有多么高興。
她臨終前將我倆的手交握在一起，我相信那是她對我們的祝福。都說知子莫如母，她最終還是看出了我對你的真心。
你陪伴我度過最黑暗的歲月，我想我理應還你一世安樂。我知你心意，但也知你本屬于更廣闊的天空，不該被我束縛于眼前的茍且。
所以我忍著心痛拒絕你，可你卻倔強地與我許下十年之約。
那一刻，夕陽的金輝從你身后迸射，你如同女神般令我炫目。你曾說我是你此生最大的渴望，你又何嘗不是我生命里最深沉的夢想。
我希望自己有能力給你富足的生活，所以必須比別人付出更多的努力。
返校后我將時間安排的滿滿當當，因為每一分鐘的懈怠都讓我感覺是對你的辜負。你那時候貼心地不來打攪，而我也知道你總偷偷在我晨練時躲在角落遙望。或許你會認為我故意冷落了你，但其實我每天都拼命克制住想見你的欲望。
畢業之后，部隊的生活讓我感到前途迷茫，這種對命運的無力感令我心生矛盾。我渴望能伴你一生，又怕最終耽誤了你的青春。
我甚至卑劣地想，如果能有人替我給你幸福，我也會忍著心痛微笑地祝福。所以我狠心斬斷與你的牽絆，希望時間與空間的距離能將我變成對你無關緊要的人。
然而，我騙得了你卻騙不了自己。對你的思念是支撐我熬過部隊里艱苦枯燥歲月的動力。
終于，我的表現得到部隊領導的肯定，他們提供給我繼續深造的機會。當得知還能再見到你，我的整個生命都因此而變得有了滋味。
回到學校，我辦完手續就立即去找你，當發現你不在宿舍，我失落極了。
我沿著校園的小路緩緩騎行，一邊回味我們過去的點滴，一邊期待與你的偶遇。然而，當我看到你一臉幸福地被另一個男人親吻，我只感覺自己的整顆心都被人生生捏碎。
在你追上我，我廢了很大力氣才使自己看上去氣定神閑。我對你說了很多言不由衷的話讓你傷心讓你生氣，但我那時真正想做的只有抱緊你。
畢業典禮那天，我買了鮮花準備向你道別。你卻在那時和同一個男人一起外出。我跟著你們去了酒吧，在外等了很久。當我正猶豫要不要進去帶走你時，你就同他舉止親密地離開。
我心里再清楚不過那個男人想對你做什么，氣得恨不得將他就地碎尸萬段。
我強行將你帶回學校，可醉酒的你嘴里都說著些輕浮的話語。憤怒將我的理智驅散，那一刻我只想瘋狂地吻你讓你知道我有多在乎你。
等冷靜下來，我才意識到自己這一次又傷害了你。但同時我也下定決心，在你找到真正的幸福之前，我要對你負責到底。
你負氣離開，我的心也隨你去了遠方。
感謝朋友圈，讓我能隨時知曉你生活的點滴。為了讓你也能了解我的生活，我養成定時更新狀態的習慣。而你不知道的是，我的朋友圈始終只對你有權限。
那年地震，我在第一時間被派往前線，所以一直沒機會向你報平安。在救援百姓時，我撤離不及時被坍塌的房屋砸中右腿差一點被截肢。當見到你一條接一條的留言，我忘了疼痛，心中只剩下狂喜。我想即使自己不幸在那場災難中犧牲，也會含笑而終。
在之后的日子里，能定期與你通話成了我最奢侈的享受。我每天幻想著與你重逢，未料上天很快就給予我眷顧。
三年前的除夕，當得知有一個漂亮女人在軍營門口非要見我時，直覺告訴我那就是你。我遠遠地望見你那風塵仆仆的身影，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想要狂奔過去的沖動。
你的出現是那么突然，就如當初突然出現在我家鄉一般。那一刻我甚至懷疑上輩子拯救了全世界，這輩子上天才派來你這個仙女來拯救我。
你看見我時，紅撲撲著一張臉可愛極了，可你眼里的悲傷卻深深地刺痛了我。當你撲入我的懷放聲痛哭，我的心也隨之落淚。
我開始痛恨命運，甚至有種拋下一切帶你遠走高飛的沖動。然而我最終還是一動不動任由你發泄。
有你陪伴的除夕是我從未奢求過的，你安靜躺在我懷里的景象美得太不真實。我沒想到你會主動向我示愛，你的每個動作每句話都在撩撥我敏感的神經。
我只是個普通男人，在深愛女人熱切的索求下，我本就不堅定的防線敗得潰不成軍。那夜我對你做了我渴望又不齒的事。在之后的歲月里，每每回想，都會同時被幸福和罪惡包圍。
但我最終因此下定決心，此生能給你幸福的人只能是我。
你為我重新回到國內工作，又為我月月奔波。我越心疼你就越渴望早日結束這異地相隔的煎熬。
當聽說執行海外項目能獲得更快擢升的機會，我毫不猶豫申請加入，這樣我就能更快爭取來與你長相廝守的時光。
對未來的憧憬讓我變得魯莽，我總是搶著去最危險的地方，執行最危險的任務。現在想來，自己當時是多么愚蠢。
我以為自己不要命的行為是為愛付出的壯舉，直到意外發生才認識到，我是不負責任地拿我們兩人的未來做一場豪賭。
最后，我賭輸了，輸得一塌糊涂。
某次任務執行過程中我不幸多處中彈，其中一處正好在腰部。醫生竭盡全力保住我的性命，卻告訴我由于脊髓受傷，恐怕此生都無法再行走。
我無法面對現實，也更沒臉面對你。你等我八年卻換來這樣的結局。
我深感自己不能再拖累你，就認定離開是對你最好的成全。
我又一次狠心從你視線中消失，還一度打算等曉光有能力養活自己后，就給自己個痛快的結束。
我知道你這兩年都在滿世界地找我，我一點也不擔心被你找到。因為我的那些戰友們一定不會出賣我。
你發來的每條信息我都會細細看上數十遍，你有一天說，無論我是殘了，癱了，瞎了，聾了，你都會愛我照顧我。
那一天我哭的像個女人。
我才發現，我是個懦弱的混蛋。面對感情我連你一半的執著和堅強都沒有。我總是用自己認為對你最好的方式對你，可最終竟是一次次辜負你。
我對自己發誓，一定要再站起來，然后以最強大的姿態回到你身邊。
然而康復訓練的結果并不理想，眼見我們的十年之約將至，一次次失敗讓我愈發急躁。
我不希望你看到我如今落魄的模樣，更不敢想象你發現我爽約后的失望和痛苦。再三糾結，我最終還是來了。
我來，只想讓你知道，我愛你，一直都愛你。
但，十年過去，我依然不能給你富足的生活，甚至還會拖累你。
辜負了你的期望，是我對不起你。在我給你交代這一切后，你大可轉身離去。
不要顧慮，無論你做出何種決定，我都會欣然接受，然后給你祝福。
你也無需掛念，因為你已讓我擁有過一段最美的故事。我會帶著這份回憶，笑著活下去。
望三思，希珍重！
閎一諾
讀完一諾長長的一封信，艾佳已經哭得不能自已。
她聲音沙啞地對曉光說，“帶我去見他。”
曉光遲疑，為難道，“我哥說，希望你一定要想清楚。”
“帶我去見他！”
艾佳這次幾乎將嗓子都要喊破。
曉光愣神，接著點頭。
他們走下鐵塔，來到戰神廣場。綠草如茵，綠樹成林。沒走多久，艾佳望見前方有一輪椅，輪椅上坐著一個人。
即便滄海桑田，她永遠忘不了那英挺又略顯清瘦的身影。她的一諾此時正定定望著她，身體繃得筆直，肩頭卻微微顫動。
艾佳走到距離他十米的地方不動了，明明做夢都想見他，可真當見著了卻不知下一步該做什么。
兩年，不長也不短，但對她而言，像是已過了一世。他們就這樣隔空相望，不經意間已紛紛淚濕衣裳。
“我說過，無論你是殘了，癱了，瞎了，聾了，我都會愛你照顧你。今后，你永遠別想再從我身邊消失。”艾佳說的一字一頓，似要將每個字都如釘子扎進他的心里。
閎一諾唇角開闔，最終卻沒說出一句話。然而他卻做了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他掙扎著，想站起身，卻在剛要成功時，重重跌倒在地。
“一諾！”
“哥！”
艾佳、曉光同時驚呼，雙雙邁開步子向他奔去。
“都不許動！”一諾厲聲制止，兩人皆是一驚，然后就見他吃力地半支起身體，一雙明眸始終注視著艾佳。
“佳，從你認識我到現在，十一年的時間，總是你在主動靠近我。今天，你就站在原地，讓我去找你。”
艾佳震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一諾支撐著輪椅，搖搖晃晃，直立起身。單就這些努力，就足以令他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艾佳手中捏起一把汗，看著他像剛學習走路的孩童，伸開胳膊，尋找平衡。然后邁腿，一步、兩步，跌。
反復幾次，他雪白的襯衣已經污穢不堪，淺藍色的牛仔褲上，泛出斑斑血色。
“夠了，夠了。”
艾佳不住搖頭，落淚如決堤。她是多么想向他奔去，但見到他專注且嚴肅的神情，她的雙腿就被像灌鉛一樣沉重。
一諾一點點挪動，短短十米對他而言，好比萬水千山。一次次失敗，又一次次爬起。肉體的痛苦對他而言，是贖罪的代價。他要通過這種無異于自我折磨的方式，來償清過去對她的所有虧欠。
艾佳一遍遍乞求，時間過得快一點，再快一點，她不要看著他如此痛苦，如此狼狽。伴隨他一次次跌倒，她的心都快碎了。
天邊燃起一團火燒云，太陽在落山前作出最后的掙扎。終于，一諾距離艾佳只有兩步之遙，他最后一次從地上爬起，臉上、身上全是汗滴。他看上去疲憊極了，然而他的嘴角卻勾起明朗的笑意。
他單膝跪地，從懷中掏出一只精巧的黑色小方盒，打開，一顆晶瑩剔透的鉆戒靜靜地躺在里面。
艾佳感覺自己在那一瞬間窒息。
“佳，我來晚了，你還愿意嫁給我嗎。”
艾佳捂住嘴，嗓子里像被卡著什么東西，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使勁點頭。一諾微笑，捧起她的手，將象征著承諾的戒指，戴在她的無名指上。
艾佳不顧形象地放聲大哭，她等了十年，終于等到了這一天。他到底沒有讓她失望。
一諾緩慢直立起身，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姿勢。他邁步，然后，重重跌入艾佳的懷。
“謝謝你，佳。我愛你。”
艾佳抱著他，又是捶打，又是將吻如雨滴般落在他的額頭。
“傻瓜，你這個傻瓜。”
一諾收緊雙臂，將她的整個身子，都收進懷中。
那一刻，他們身后的埃菲爾鐵塔華燈初上，流光溢彩。曉光眼中看到的畫面同艾佳十年前的畫作一模一樣。
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