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中文系本科生,以我手,寫我心。? 以下均為『原創』,尊重作者,感謝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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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佛前一盞燭燈,被供奉在大殿之前,長明不滅。
每日都會有一個和尚,勤勤懇懇,把堂前打掃得干干凈凈,不惹一絲塵埃。
從我被供奉在佛前的那天起,我就一直睜著眼睛,看這塵世萬象。看當值的僧侶布置,看往來跪求佛祖的人不斷磕頭,看寺廟的香火旺了又衰,衰了又旺。
當然,衰的時候,寺里的和尚也懶得搭理我,連我的燭火滅了也全然不知。
然而,從這個和尚當值那天起,至今已二十余年,我從未滅過。
他會小心翼翼地捧起我,仿佛手掌里是價值連城的珍寶,然后用塵布慢慢地擦拭我的底座,眼瞼謙恭地低垂,睫毛忽閃忽閃。
他從不對佛請求,每日最常做的動作是低頭。
到第五個年頭,在他重復那個充滿儀式感的動作時,我發覺我已經愛上了他。
是愛,不是喜歡。
有人說西方有一種病叫斯德哥爾摩癥,因為在困境里只見得到一個人便產生深深的依賴,從而造成喜歡的錯覺。
但是我不是。我只是覺得,人生那么長,有一個憐惜我的人,實在不容易。最美好的生活,不是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而是一個即使是平淡乏味的生活也可以相互扶持走下去的伴侶。
于是我想修煉成人身的心思便重了些。
說來也好笑,人們到處建造寺廟供奉佛祖,卻不知道真正的佛祖自己也有一身麻煩事,怎么可能輕易去干擾人間的秩序。
那些求子的,心里有著愿望,便費盡心思去達成,便有了。一切不過是人為,他們卻附會在神佛身上,白白讓佛祖占了這便宜。
阿彌陀佛,佛祖,吾語出不遜,煩請諒解。
說正題。
自從我發覺自己愛上了那和尚之后,更加用心地觀察他了。
他沉默,木訥,誠心,細致。
他常常在擦拭完我的底座后對著我長久地發呆。離得我好近,我看見他的眼里有著不同于尋常的神采。帶著脆弱,以為渙散卻又聚攏了堅硬。
于是我便有了歡喜,認為他對我也是有意的。他長久以來的堅持都有了答案。
我決心報答他,用了我有生以來第一個神愿。我的魂悄悄隨著裊裊白煙升空,飄向佛祖。
拜見佛祖,說明來意。我以在和尚逝世后接替和尚侍奉佛祖塑像一百年為代價,換來佛祖教我念一句成人訣。
古時候的畫本上說物化人的,定都是化成美女,與書生相愛,共赴樂堂。
而我,在念了化人訣之后,卻把自己搖身一變,也變成了一個和尚。
別懷疑,我們靈物,性別可男可女。只不過由于我睜開眼睛的第一眼見到的是一個極其慈愛的老婦,她對我很好,我便也就做了一個女的。
以女生的視角過了這么多年的生活,一下子要轉化成男生的身份,確實有點難度。不過好在我看了這么多年,“不會作詩也會吟”。
輕輕松松含混了一個身份混入寺廟,果然由于是新來的被派到了大殿和我的心上人一起。我的臉微微紅了,不過也許是我現在的這個人身臉皮太厚,竟一點兒也沒顯在臉上。
然而,和心上人待在大殿一上午,我的情緒沮喪到了極點。
掃大殿真的不算是多輕松的活,我一貫懶散慣了,初一來還真不適應,提水桶把水灑了,擦臺子把臺子掀了。而我的心上人不僅沒有幫我一把,連一眼也沒有賞賜給我。
在長久地沉默過后,我終于忍不住裝模作樣地出聲:貧僧法號睿燭,敢問您的法號?
他繼續手上的動作,仿佛我那一聲不曾存在過。半晌才淡淡答:待生。
再無二話。
我想探查更多,無奈場面似乎更冷了。手上用力,捏碎了一個銀盤。接下來,一切順應自然,砰砰砰地把大殿弄的亂七八糟。
待生終于忍受不了,他捏住自己的眉心。說:“出去吧,我帶你去后山挑水。”
我自然樂意至極,扔下手中的布,就要奔出去。對面那人露出詫異的表情,我才后知后覺發現這個動作過于女氣。收斂了些許,我又是一個嚴肅的小和尚了。
后山距離寺廟還有些距離。我一路跟著待生,百無聊賴。
我一個人喋喋不休:“待生師兄,你為什么叫這個法號啊?待生師兄,你在寺里待了幾年啦?……”
待生腳下不停,自顧自走著,仿佛剛才我的話只是錯覺。
我終于放棄了追問,乖乖閉了嘴,走在他身后,意識到他真的可能不耐煩這些應答。
在我以為余下的路程都要在沉默中度過時,待生意外地開了口:
“我一出生,就在這個寺里了。一開始學說話,說的便是梵文。自小聽老方丈說盡七情六欲,貪嗔癡,我以為自己已經無欲無求了。
直到十七那年,我去后山挑水,在后山遇見了一個少女。她在陽光下起舞,發絲飛揚,美好得甚至有些刺痛我的眼睛。
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這十幾年來的人生都是毫無意義的,只在這一刻真的能被稱之為活著。”
我默默走著,腳步并沒有停歇,內心卻愈發好奇起來。
他繼續說道:“那天,我直到夕陽快落山,才挑著水重新回到寺里。我并沒有和那個少女照面,但是我能感受到我的心已經不如從前。
于是一回到寺里,我就決心去問老方丈,卻看到老方丈門前,眾人都低著頭,氣氛沉悶。
后來師兄對我說,方丈已經羽化了。他生前最后一句話是,我想喝水。而那時挑水的我沉浸在花叢中,毫無知覺。”
待生的手掌暗暗地蜷起,指甲扎進肉里,生疼。
我徹底不說話了。
其實每一個人生命中都會遇到很多坎。沒有人是故意的,可是仿佛背后有一只神秘的手在推動著,每一個人完成一件事,彼此之間毫無關聯,然而一旦串聯起來了,便開啟了最后的觸發點。
待生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調整自己的情緒。他感覺稍微好一點了,便接著開口,聲音更加低沉喑啞:
“待生,因為我現在心是死的。我找不到生存的理由,但是苦于無法解脫。我不知道恒心應該是什么樣的,也不知道該以怎樣的面目來面對人生中那些可能讓我迷戀,進而迷惑的事物。”
我們在冷風中穿梭,我的心也在他逐漸的敘述中變冷。
他說,他心已死。那我呢?我存在的意義又是如何?難道真的僅僅只是為了和他站在一起,說說話?
轉過一個小山坡,眼前的景象突然開闊起來。原來是快要接近山井了。
我不愿意再在這個話題上停留,便吸了吸鼻涕,搓著手轉身面對他道:“我好冷啊,我們快些吧。”
他的目光卻忽然越過我,到了我背后。
我隱隱有些預感,回頭一望——
一位少婦,正伏在井口打水。
待生的手卻顫抖起來,記憶重又變得鮮活,因那少婦的著裝,和他記憶里那個完美重疊在一起。
他沒看我,幾乎是快步就靠上前。
少婦沒意料到有人來,直到待生距離她只有三兩步的時候才發覺他的存在,嚇了一跳。
我趕緊上前,屏了呼吸想象面前這位的容貌該是何等驚艷。與此同時,少婦也回過頭,讓我看清了她的正臉。
我的心頭一陣訝異。我看到待生臉上也是一驚。
他對少婦作了一揖,溫聲道:“抱歉唐突了這位夫人。貧僧法號待生,乃是這附近靈隱寺的和尚,今日出來打水,恰逢夫人,禮數不周驚擾了夫人,是貧僧的過錯。”
少婦一笑,她臉上的肥肉成團地堆起來,聲音倒是還算悅耳:“不妨。我少年時也常在此處跳舞,經常遇見來打水的僧人。說到這,我倒是想起來,多年前,似乎有一個小師父看我跳舞都看得癡了呢!”她上下打量待生,帶了審視,又說:“看師父這年紀,不會當年的就是您吧?”她存了說笑的心思,卻無心戳到了待生的痛處。
待生偏過頭去,云淡風輕:“夫人怕是認錯人了。貧僧還要挑水,望夫人包涵。”
那婦人沒說什么,挑著水離去了。
我望著她逐漸遠去的背影,突然就覺得婚嫁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了。婚姻真的折磨人,把記憶里一個光鮮亮麗的女子,打磨成了一個平庸丑陋忙于凡俗的婦女。
可是,恐怕最傷心的,還是待生吧。
我去看待生,卻發覺他在井邊打水,轱轆一直在不停地轉,他卻沒有往上拉的心思。
我連忙把手按在他手背上。“師兄,水漫了。”
待生似乎才回過神來。“抱歉,一時出了神。”
回程的路上,我單薄的肩頭扛著水桶,待生在我旁邊走著。
又是一路無話。
我的心在這一路上,波動萬千,嘴巴也是動了又動,欲言又止。
待生只是盯著自己的腳,麻木地向前。
終于在快要出山的時候,我忍不住了:“待生師兄,你……”
卻見他倏忽狂笑出聲,無法抑制。
“哈哈哈哈……”笑聲在廣闊的山中回蕩,平白添了分瘆人的氣息。
我沒有打斷他,只是停下不走了,盤腿坐在草堆上。等他笑夠了,聽得他說:
“我所在意了那么久的,原來根本就沒有在意的理由。世間萬物,其實只在那一瞬間才是永恒。而我放不下,忘不掉的,已經是時光淘汰掉的舊物,再也回不去了。我還有什么理由苦苦挽留?”
他長出了一口氣,神色竟似釋然。
他于是轉向我,把手伸給我,“起來。我們該走了。”
回到寺里,待生看上去已經和平日沒什么不同,他一聲不吭進了大殿依舊做他的活。
只有我知道,他已經不同了。
我為這覺得欣喜,因為掌握了只有我們兩人知道的秘密。
第二日一早,我在廚房里瞎轉悠,聞著香氣,肚子早已經饑腸轆轆。
一轉身,撞上了一個硬硬的東西。
待生倚在爐臺邊,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半晌,他無奈地摸了摸我的頭,“睿燭,去膳房等著吧。”
我乖巧地走出門,一邊琢磨著待生今日的表情為什么瞬間多樣起來。
快走到膳房門口,腳步突然猛地停頓了,“他剛剛叫了我的法號?……”
在那之后,待生逐漸變了。他偶爾也會說說冷笑話,也不再長時間一個人待在哪里,雖然依舊是酷酷的。
而我?
我突然發現,自己一直以來的執念已經變得微弱起來。或許是待生的故事給了我啟發,我開始明白很多時候你愛上的只是那一瞬間的感覺,而長久的陪伴,才是最難能可貴的。久遠的愛情,百分之九十是親情。
那么,如果我注定要目視他逐漸離我而去,不若一開始就不要在他生命里留下過重的痕跡。
這樣,我也會更加坦然,因為互不相欠。
幾十年后,待生羽化,我便遵守對佛祖的承諾接替了他的工作。
靈隱寺的香火依舊盛了又衰,不過衰的時候不大見了,名氣也漸漸響起來。來寺里游玩的客人很多,因為這寺廟的住持換了又換,法號卻依舊只是那一個:睿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