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的世博會在中國上海召開,它像一個大型的集市,各個國家的參展館向全世界展示當代的文化、科技和產業。從經濟到藝術生活,從人文到哲學主張……那是匯聚在金色塔尖的智慧結晶,遙不可及的萬丈光芒簡直耀眼到灼目。
而這個世界上更多的是,生在一個普通市民家庭,一個沒什么特點的小縣城,一個發展進程十分緩慢的平原地帶,平凡如水般的生活激蕩不起半點漣漪,循規蹈矩地活著的人,這大概就是當年蝸居在小縣城野蠻生長到十四歲的我。原本也只是從電視、報紙上觀望世博會的相關信息,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我在學校推薦下得到了世博會日本館的邀請名額,讓我的十四歲褪去平凡色調,像八月份的紅色夾竹桃,嫣然搖曳。
當時的我正在志博中學暑假補課,身上穿著樸素的T恤和牛仔褲,踏著年代久遠的自行車,上午還因為生理期喝了冰牛奶肚子隱隱作痛,可惡的青春期發育讓我羞于啟齒,一度折磨得我郁郁寡歡……得知被班主任推薦選上后,內心是按捺不住的興奮,云海翻涌,曙光乍破,一切都變得明朗了起來。
到了八月份和同年級的另一位同學小詩拿著相關信息去做出發前的最后確認,接著踏上奔滬的高鐵,直抵上海。那些畫面跟隨我的14歲一起,印在了我的青蔥歲月里,記憶猶新。
“請坐,”笑容可掬的女老師從背后走過來,我的肩膀下意識地縮了縮,轉過身叫了句老師好。
“不用這么拘束,你們可以叫我胡老師,古月胡的胡,”依然是讓人如沐春風的微笑。胡老師貌似以前研究過青少年心理學,那時正任職學校共青團的團委。我也刻意保持著從容的笑臉,讓自己顯得不那么羞赧的樣子。相比之下,旁邊的小詩就很放的開,跟眼前的胡老師交談起來也不怎么見外。
過分敏感的察言觀色會讓人產生存在感變低的錯覺,那個時期的我總是會犯這樣的毛病,我還會把這歸咎于自己個性太軟弱或者太有禮貌的緣故,雖然也確實有這兩者的因素存在。一般沉默的時候其實是在絞盡腦汁找點大家應該都感興趣的話題去聊,之后又會懊惱沮喪地覺得她們肯定認為這個無聊至極吧,這個費力拉攏關系的舉動似乎明顯得有點笨拙了。如今回想,青春期的自己真的非常不擅長交際,總是把自己困在一個糾結主動還是被動的怪圈當中,害怕過分熱情或過分冷漠的交往,最后顯得矛盾又自卑。
后來得知整個江西省一共二十幾個名額分成兩個隊伍,我們是出發稍晚的第二隊,另外青海還有一隊人員,在之后的交流總結會上我們還相互交換了禮物留念。對于要送的禮物我也是斟酌思量了好久,原本打算讓雕刻廠工作的舅舅給我一個木雕工藝品當禮物,那雕刻廠在我們當地也算小有名氣,曾經一度遠銷至日本,但是制作太過繁瑣,而且費時費力。最后送的是一個紅漆木掛飾,上面串的一百零八顆圓珠以及編織的吉祥結都是我手工完成,我收到的則是一個仿真大熊貓毛絨玩偶,還給它起名“寶寶”,這些都是后話了。
在和隊伍中的大家熟悉過程中也漸漸了解到,在場有部分人竟然是因為家里某些親屬在相關部門工作從而獲得的推薦名額,于是隊伍由此被無形地分成了兩個團體。
那卷發女孩跟周圍的人聊了一圈忽然轉過頭來問我:“我舅舅問我要不要去上海世博會玩,我就來了,誒你呢?是怎么來的啊?”
我有點窘迫,說不上是什么原因,“學校老師推薦的啊……”
“哦,這樣啊。”她又扭過身子轉了回去。
卷發女孩似乎很喜歡講自己的故事,“我來自瓷器之都景德鎮,誒話說你們都會在學校談戀愛么?”我驚愕到無法言喻,她卻坦然地喋喋不休道:“之前還有個大我好幾級的男生說喜歡我,說愿意等我長大了再跟我在一起,他成績好,人也高,可惜我一直都把他當哥哥……”
我坐在位置上,撐著腦袋靜靜看著窗外一片墨綠中點綴紅白色彩的夾竹桃,八月份的夾竹桃開得如火如荼,在飛馳的車窗上涂抹出一副一副的水墨畫。這是我第一次去上海,第一次跟成長環境如此迥異的同齡人交流,盡管如此,我也不想被認為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屁孩,內心的欣喜激動被倔強地壓制著。
“你在看什么?”后座的女孩揚起臉問我。
我把手中打印的簡短演講稿對折合了起來看著她說:“沒什么,就是自己整理的發言稿。”
那女孩叫童寶,我們都是從鷹潭站一起出發的江西省第二隊,相比上了高鐵才第一次碰面的卷發女孩所在的第一隊成員,算是提前認識過了。這個女孩也是在所有人中除同校的小詩外和我關系最親近的,我的大熊貓正是她送的。
“你準備得真細心,我可以看看嗎?”
“可以啊”,我把稿子遞給她,心里有點莫名的羞澀,大概是覺得自己寫的演講稿措辭有點官方且做作。
“寫得真棒,你的成績肯定很好吧!”她毫不吝嗇地夸贊。
離我們不遠處的胡老師笑著接道:“拿過我們年級第一名的哦。”周圍頓時投來許多好奇的目光,這下真的讓我不好意思了起來。不過老實說,這感覺還不錯,姑且稱之為虛榮心。
隨著高鐵緩緩到站,在出口接我們的是個高大帥氣的哥哥。我們一行人的后勤安排工作都由他負責,包括坐高鐵、城市公交、酒店住宿和參觀門票等等。我很喜歡看他處理好各種對接工作后朝著我們的隊伍淺淺一笑比個ok的手勢,也總是會假裝不經意地,用目光搜尋人群里他的身影。他的笑容很溫暖,我已經說不出他的名字,只隱約記得是三個字,其中一個是“斌”。很像幾年后高中遇見的一個數學老師,都是皮膚白凈,衣著筆挺又待人極其和善的類型。巧合的是他們名字里都有個“斌”,文武雙全,無所不能,多好的名字。
當時已經14歲的我們一直叔叔前叔叔后地叫他,而他始終很有耐心地答應著,明明那時候的他大概也才二十幾吧,現在想想真是對自己又無語又好笑。
抵達酒店后我們的隊伍穿上統一發的中長款T恤,櫻花粉色棉質布料正面印著大大的“聯接”二字,出自旅日書法家熊峰之手,意為此次行程是中日之間的和諧聯接之旅。在酒店第一次看見書法家熊峰本人時,讓我想到了中央電視臺的主持人李詠,尤其是發型相當神似,這大概是屬于藝術家的獨特氣質。
拋開歷史遺留問題,對于日本這個國家的一些文化我還是有著濃厚興趣的。穿著統一服裝的我們因為是受日本館邀請得以走vip通道,旁邊排著冗長隊伍的中國游客還誤以為我們是日本小朋友,包括后來在世博園內海寶專賣店的導購員也誤會了,用英語問我:“Are you japanese?”我一本正經答道:“no,I am chinese。”最后簡單聊了幾句,買了一個海寶陶瓷奶茶杯跟她揮手再見了。可氣的是后來杯子被老哥偷偷帶去他大學宿舍還不小心打碎了,我知道后有種想把他揪過來打一頓的沖動。
我們最主要參觀的除了日本館還有中國館,中國館內當然又側重于江西館。一頓目不暇接的視覺盛宴之后還收到了日本館和江西館的特別紀念徽章。這兩枚徽章現在還一直靜靜地躺在我的收納盒里,日本館徽章圖案是以朱鹮白為基底色,由“Japan”的“J”演化設計而成的幾個相聯的笑顏;江西館徽章則通體泛著金屬光澤感,印了我們革命搖籃井岡山,乍一眼很像我們的團員徽章,大概是想表現一種濃厚的紅色情懷吧。
我想,這兩枚徽章對我的意義,其實更多的是在于它們一波三折輾轉到我手中的過程。
在江西館發放徽章時,一位中年阿姨走去詢問能否給她一枚遭到了婉拒,這是專門給我們刻印的限量版紀念徽章,她碰壁后轉向拿著徽章細細觀摩的我,央求道:“小姑娘,我真的很想要那個徽章,你能不能把你的讓給我然后再去領一枚,他們肯定還有很多的!”我猶豫了幾秒還是遞給了她,一來,這個江西館徽章可能對她而言有非凡意義;二來,如她所說這徽章應該是會有多余的吧。她開心地接過并一直向我道謝,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是做了一件善意的事。
我把剛剛的經歷一五一十告訴了胡老師,她只是撫著我的背說:“沒關系,你先拿我的,老師跟他們要起來比較方便,下次記得不要隨便把自己的徽章送給路人哦。”后來才得知這是限量版徽章,胡老師根本沒再拿到……
緊接著是此次和諧聯接之旅的總結交流會,主持人讓隊伍中的大家舉手發言,講講這幾天的感想。我的存在感又被拉低了,一直被擠到人群的最角落,童寶和小詩在找我,她們旁邊卻沒有位置了,我失落了起來。
我準備了很久的發言稿,雖然官方且做作,但確實是14歲的我想要說給大家聽的東西。
“我有幸受到日本館的邀請跟隨大家一起來到繁華又充滿魅力的上海。這次的‘上海世博――和·之旅’讓我映像非常深刻,它豐富了我的知識,拓展了我的眼界,我也很高興與在座的大家在此結識,未來的我也會更加努力學習,為中日之間的友誼貢獻出自己一份綿薄之力……”
實際上卻因為我所在的角落恰好在主持人的盲區,我舉了三次手依然沒得到發言的機會,交流會結束了。
然后是互換禮物,握手,在熊峰叔叔寫的“聯接”畫軸上簽名留念……最后的大合照,我始終露不出笑容來,隱忍住沒有掉出眼淚已經做了我最大的努力。如果時間可以倒流,我很想回到2010年,告訴那時候的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忘記微笑。其實選擇接受不被關注的自我并不是件難事,當時的我太固執,把責任統統往自己身上攬,覺得自己背負了母校乃至江西省的榮譽,太過急切地想要表現自己,又很害怕面對那份心理落差。王小波說:“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痛苦。”我深以為然。
其實并沒有任何人要求我達到什么期待值,我只是強烈地自責、愧疚、遺憾、不甘心,自責自己怯懦膽小,愧疚自己深孚眾望,遺憾自己錯失良機,不甘心自己鎩羽而歸。當年有著鋒芒畢露的決心,不可一世的小傲嬌,責無旁貸的使命感;到如今也甘于平庸,安于現狀,習慣了在市井之中尋找詩意的生活。
回酒店后我郁悶地把東西甩在床上,童寶、小詩還有一行人都在寬慰我。我仰起臉說:“沒事啦,下午還要去世博園嗎?只有我們隊伍了是吧?太好了,一起的話都玩不開。我們先下去吃飯吧!”然后拉著她們擠進了電梯。
那天下午確實玩得很開心,至少讓我暫時忘記了沮喪低落的情緒。我們去了太平洋館,在帽子和T恤上蓋滿了印章圖案,胡老師一直拿著數碼相機給我們和外國友人合照。有個黑人女子在合照時熱情地摟著我,我便在鉆在她的懷里咯咯咯地笑得花枝亂顫,我們有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國籍,那一刻卻覺得無比的親近。
再次回到酒店已經是接近傍晚了,各色燈光漸漸清晰起來,夜上海以一種半夢半醒的酣睡姿態展現在我們眼前。回到房間發現東西被簡單整理過的樣子,我放在床上的東西唯獨少了那枚日本館徽章,我又沮喪起來。明天就要收拾東西啟程回家了,煩心事還有完沒完。
在城市公交車上,我仰著頭靠在座位的靠背上,看著公交車頂出神。沒有注意那個大哥哥居然在我左手邊坐下了,我們之間僅僅隔著一個窄窄的過道。
童寶問我:“你的日本館徽章找到了嗎?”
我保持那個動作和表情回答:“肯定找不回來了,我總是這樣冒冒失失,教訓來了。”
“別傷心了,”小詩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你的徽章掉了嗎?”清亮的聲音從旁邊傳來,“不介意的話我把我的給你吧。”
我既吃驚又不可思議地扭頭看著他,他從風衣口袋里掏出裝著徽章的小盒子,攤開手心伸向我。那一刻時間好像停止了,連空氣也凝固了,像所有俗套的電影橋段一樣。我呼吸一滯,腦中忽然開始臆想那個小盒子就是裝著鉆戒的精致求婚禮盒,我的少女心砰砰地跳了起來,接過的小盒還帶著他口袋里的余溫。
“謝謝……可是你沒有了怎么辦。”我能感受到周圍小伙伴灼熱的目光,無所謂了。
“不用謝,我沒關系的啦,一個徽章而已。”他笑笑。
“那……我們可以握個手嗎?”我臉上洋溢著欣喜,內心是充滿羞怯的,卻鼓起勇氣反客為主地向他伸出了手。他的手很大,相比之下我的手小小的,被完全包在他的掌心,松開的瞬間我居然涌起莫名的失落。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都不會等你一切準備就緒了才發生,生活沒有彩排,我們要隨時隨地臨場發揮,以最好的姿態迎接未知的恐懼。
米蘭·昆德拉說:“生活是一棵長滿可能的樹。”人與人之間的相遇確實充滿了未知和可能,我們像兩條相交的直線,過了相交的那個點后,便沿著自己的生活軌跡發散得越來越遠。即使將來的歲月不會再出現在彼此的生活中,我卻很慶幸能夠遇見,像當時的夾竹桃一樣綻放得熱烈燦爛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