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9.
今日的工作餐是咸鲞燒肉,鲞多肉少,以至于打出的飽嗝都是一股子咸腥味。響河支著頜,裝模作樣地在紙上記了幾筆,遠處邵秘的聲音忽輕忽響,她抬眼一撩,只見顧恒不知何時站在會議室門口,正朝她走過來。
他來干什么?響河這么想著,顧恒已走近她面前,伸手握住她的下巴,一副要殺了她的樣子,問道,你想要什么?
她別過臉,又見顧銘坐在身旁,未來得及思考他何時來的,他就抓過她支頜的手冷漠地問,你想要什么?
她心跳得極快,可腦子還算清醒。
今日中午,集團董事會的邵秘來公司上課,除了人事部和財務部的同事外,企劃部部長李翔和總監助理岳響河也要參加。
董事會秘書不僅要負責董事會和股東大會的籌辦,還要管理股權、維護投資者關系,可說是實打實的高管,普通人見一面都不容易,這回她竟親自到下屬分公司來做培訓,實屬難得一見。
這么重要的培訓,顧家兩兄弟怎么會來搗亂?
響河被他們鉗制地動彈不得,忽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夢中夢。不料此時頭頂又出現一聲悲哀的質問:你到底想要什么?
響河猛抬頭,顧思益的臉陡然印在眼前,只見她雙唇顫抖,淚盈余睫,看得響河十分難受。
她左右環顧,一道道目光凌厲而凄苦射過來,直把她逼到退無可退的地步。
她猛得閉眼,再睜眼時總算是醒了。
邵秘依然在講無聊的證券法,其他同事依然全神貫注,唯有她心不在焉。
響河深吸了一口氣,只覺得鼻子酸酸的,就像哭過。
我想要什么?夢里面的質問已成心魔,揮散不去。
響河不禁苦笑,老天待她到底還是殘忍,不管是夢里還是夢外,這句回答終究無法說出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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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要請假?”高娟有些煩躁地咕噥了一句。
自打小宋走后,宋經理對她從招聘網上找的幾個前臺都不滿意,好多瑣碎的工作又回到自己手里,她自然就念起小宋的好。
響河看在眼里,心想她平日里也沒少使喚小宋,瞧她如今這副手生的模樣,突然覺得解氣。
高娟望著“部門領導意見”這一欄里顧恒的簽字,忍不住戲謔道,“顧總怎么舍得放你走啊?”,沒想到響河不以為然地“嗯”了一聲,神情甚是寡淡,并不打算接她的話。高娟只得“呵呵”干笑兩聲,不爽地就跟吃了只蒼蠅似的。
高娟看不慣響河也不過是最近的事。
集團每兩年都會從下屬分公司抽調部分優秀員工去總部工作,相比對外公開招聘來說,內部職工更了解企業文化,對集團的忠誠度更高。而對分公司的員工而言,去總部上班就意味著升職加薪,了不得還能博一個錦繡前程,成為富二代的爹媽,換誰誰不想去?
考核在十一月至十二月進行,通過的人來年新春便會去往總部,與滿嘴”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的競爭失敗者say goodbye。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雖然往年也有到了總部卻因能力不足被勸退的個例,但沒有風險的誘惑又怎能算是誘惑呢?
機會實在難得,高娟也不想錯過。可是僧多粥少,懷真旅研幾年也未必能輪到一個名額。
而這次邵秘的培訓無疑就是個暗號,之后自然還會有針對其他部門的高管培訓——考核馬上就要開始了。
可讓她郁悶的是,參加培訓的名單里到處都有岳響河的名字。年底就要離職的人卻依然得到領導的重視,高娟不禁懷疑,離職或許就是個幌子。
她將請假單收進檔案夾,合上前她又看了一眼請假事由——赴外地旅游。
她倒是閑得很!
高娟想起中午培訓時的情景,打盹、轉筆、走神看風景,大家趨之若鶩的事情在她岳響河眼里卻一文不值。
她討厭極了這種長袖善舞的女人,“普通人就該守本分!”她冷啐道,“啪”的一聲合上了文件。
臨近下班,響河又去了一趟顧恒的辦公室。
她從風衣口袋里拿出一個首飾盒放到他桌上,“這鐲子還給你,磕了碰了我賠不起,要緊關頭你再給我。”
如今瓜田李下,她知道這嫌是想避也避不清了,可顧建華給的手鐲戴在手上如有千斤重,響河有時候想這哪里是手鐲,分明是手銬!
顧恒擺弄著花瓶里的桂花枝,不緊不慢道:“壞了就扔,你覺得我還買不起一個鐲子?”
“我骨頭輕,戴不起這么貴重的首飾,行了吧?”說著便要走。顧恒一把拉住她,伸手時只聽“嘭”的一聲,花瓶被碰倒在桌上,剛理好的桂花枝滑落,掉在響河腳邊。
響河蹲下身子去撿,站起來時顧恒已從座位上走到她面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今天早晨我出門跑步時,聞到了桂花的香味,我突然就想到我這辦公室里,已經有很久沒有進新的植物了。”
今年有閏六月,四伏天熱得讓人懷疑人生。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可萬物依舊遵循著自然的規律,該是它出現的時候就一定會出現,從不會叫人失望。
今年花期雖遲,可按農歷算來八月一定會開,響河記得成嵐館那兒的桂樹早在十天前就已開花。現在都過了霜降了,顧恒說這是入秋后他第一次聞到花香,著實后知后覺。又或是御亭山莊的桂樹都天生發育不良,要替他攢著這股閑情雅興不成?
再說,花瓶是他自己要買的,以往的花都是她隨手取來的,本意不過添點雅趣,怎么就成了她的義務了?
顧恒見她懟起勁了,動了玩心,道:“你也說花瓶是我的,而花一直都是你挑的,你借了我的地,我不要求你插什么花,可至少得有始有終吧?”
響河當真沒聽出他話里的真意,只當他是強詞奪理,還嘴道:“你想要個花藝師,還不能是臨時工,那你就得表達出一點誠意來”,說著便伸出手掌來,很不客氣地朝他笑了笑。
顧恒見機立馬拿起首飾盒放到她手上,說:“現在,整個懷真都是你的了,又沒人跟你搶,你還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聽到此話,響河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她當即想起中午那個噩夢,他們三兄妹一遍遍的質問聲猶在耳邊。
她一時愣怔,眼里有霧。
有那么一秒鐘,時間過得很慢。
她想,如果可以,她只想要回到過去,回到還沒遇見他們的時候,并且,永遠不要再相遇。
顧恒見她無動于衷,只好作罷,“這東西先放我這里也好,爺爺問起來你只要說出門在外怕丟了。”
響河點點頭,正欲離開,顧恒的聲音又截住她,“你最近好像很喜歡喝酒,喝了就醉,時常不在狀態,不像你。”
響河沒什么好說的,只莞爾一笑,顧恒又問,“你那天真的喝醉了嗎?”
“哪天?”
“那天。”
響河不自在地撩了撩劉海,“你也說了這幾天我每天都要喝上幾杯,喝了就醉,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說哪天。”
顧恒望著她的眼神悠悠,似乎是動了惻隱之心,他說:“有些話的確是借著發酒瘋的時候比較好說出口。”
說完,他又走過去,幫她把劉海掛到耳后,響河偏頭表示抗拒。這反應尚在顧恒意料之中,他平靜道,“你心里清楚,爺爺最想要的,是你和我在一起。這樣,他才放心把懷真交出來。”
沉默片刻,響河的防備漸漸松懈。她不想在這個問題上多作停留,她還有話要問顧恒。
“這次一道去五臺山祈福的除了我還有誰,顧伯伯去嗎?”
“他不去。劉管家和王律師會去。聽說法雨寺的了心大和尚也會去。”
響河心里已有分寸,問道:“你們呢,你們怎么也不去?”
“你想我陪你去?”
“……當我沒問。”
“哈哈……爺爺太孤獨了,這次你去,他很高興,你多陪陪他。”
響河看著他,發現他竟眉目凄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