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傍晚時分,蒙蒙細雨籠罩著整座城市。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婦人獨自走進一家電影院,在第五排正當中的位置坐了下來。她衣著考究,神情莊重,坐下后,右手下意識地在上衣兜里摸了摸,那里面,四張電影票正靜靜地依偎在一起。
她看了看自己右邊的座位,那應該是女兒的位置,然后轉過頭,目光久久停留在左邊那個座位上,那是他們上一次全家出動看電影時,丈夫抱著小兒子坐的位置。然而此刻,四個人當中只有她坐在這里,另外兩張座椅,從始到終,都是空蕩蕩的。
燈光暗了下來,她揉了揉眼睛,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大屏幕上,《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起初,她尚不能完全投入,直到那個叫蘑菇的班長在菩提樹下對比利說,“你要找到一個超越自身的浩大信仰”時,她心頭一震,才開始真正沉浸到劇情中去。她愛極了這部片子,雖已過古稀之年,卻對十九歲戰士比利的艱難抉擇感同身受。她不由想起丈夫曾經說過,好的電影、小說可以延展生命,在他人的故事中看清自己的命運,并獲得慰藉。當時她似懂非懂,覺得命運這種東西有如林間的露水一般捉摸不定。等她懂了的時候,斯人已逝。
電影結尾處,看著比利告別最愛的姐姐,大踏步走向屬于他自己的道路,她突然淚如泉涌,控制不住地出聲抽泣起來。前排好些觀眾都回過頭來,驚訝地望著她。她感到很抱歉,然而,她真的希望借助某一時刻,徹底傾瀉心中積郁的塊壘,畢竟,這是她在祖國家鄉同親人們度過的最后一個夜晚。
是的,明天。就在明天,她要離開這個生活了近半個世紀的地方,乘機前往英國,從此和女兒一家同住,或許,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走出影院,雨已經停了,天空中黑云散盡,呈現出一種寧靜無邊、水晶般的深藍,空氣變得格外清冽通透,漂浮著一股好聞的草木清香。殘陽剛好來得及給西邊的天際涂上一抹火焰般瑰麗的霞光,也給世間萬物黯淡的輪廓鑲上了金紅色的線條,好像正竭盡全力召回一切力量回家過夜。
她被這莊嚴的景象吸引住了,在寒風中佇立了許久,直到暮色四合,才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去。
這是她最后一次走在回家的路上。想到這個,她微微仰頭,盡最大努力挺直腰板,同時大口呼吸著清新的空氣,懷著一種幾乎是朝圣般的心情,讓腳下的每一步都是踏實和堅定的。不,不止是今晚,回首這半生走過的路,她對每一個腳印都問心無愧。
她的世界,曾經坍塌過兩次。第一次是四十二年前,在那個寒意料峭的春天里,結婚七年的丈夫溘然病逝。彌留之際,他已無力開口說話,只是好幾次勉力睜開雙眼,無限留戀地凝望著她。上一秒鐘,他還在她懷里,下一秒鐘,他就走了。那一瞬間,她強烈地感知到了一種遠在她理解力之上的神秘存在。
痛苦是撕心裂肺的,而她竟無暇顧及。面對悲痛得幾度昏厥的婆母,面對年僅六歲、悲傷無措的女兒和尚在襁褓中的幼子,她停止了哀泣,她突然明白,從今往后,她就是這個家的天。她必須讓老人、孩子相信:他們的日子,還能夠好好地過下去。她必須讓遠行的丈夫放心:這個家,不會散。至于她的淚水,就讓它在心里流成河吧。
這個三十歲的年輕女子從此成了家庭的頂梁柱,獨自撫養一兒一女,再也沒有嫁人。在沒日沒夜的操勞中,在兒女們一天天的健康成長中,她逐漸忘記了哀傷,這個家又有了笑聲。人們都說,兩個孩子多虧了這個媽,只有她心里清楚,是她多虧了這兩個孩子。與其說她庇護了孩子,不如說孩子拯救了她。是的,幸虧有了孩子,讓一個母親永遠知道該做些什么。
丈夫去世的時候,他們的兒子只有十個月大。時光如梭,懵懂無知的嬰兒長成了乖巧可愛的小男孩,長得和丈夫像極了。他是姐姐的小跟班,是母親的開心果,是她歡樂的源泉和最大的希望所在。她只要不上班,就在家里忙那些沒完沒了的活計,時常累得氣都喘不勻,可每當聽到小家伙在屋里邁著小腿噔噔噔地跑來跑去,或從門外走進來細聲細氣地喊:“媽媽,你在哪兒?”,她便沉浸在無比的滿足和幸福感中,所有的疲憊都煙消云散了。
誰知,這樣寧靜溫馨的生活只維持了四年多,厄運再度降臨,這一次的打擊,差不多是致命的。她心愛的小兒子,還差一個月就滿五歲的天使般的孩子,因一場意外事故而猝然離開了這個世界。
她拒絕相信這一切,對自己說這只是一場噩夢。當她終于清醒過來的時候,母性的本能讓她只想立刻追隨兒子而去。女兒洞穿了她的心思,拉住她大哭:“媽媽,你還有我??!”她求死不能,只能讓自己血肉模糊的心繼續跳動下去。
婆母趕來照應她們母女,她凄然一笑:“媽,我的兒子也沒了。”一語未了,兩個女人抱頭慟哭。這一哭,她似乎決意要把五臟六腑都哭出來,直哭到淚干聲絕,直哭到天地鬼神也為之同悲共泣!……
一陣冷風刮來,老婦人的眼睛模糊了。路旁有一條供行人休息的木椅,她走過去坐了下來,深深地吸了幾口氣。沁涼的空氣讓她平靜下來,得以繼續追憶往昔。
兒子死了,她不知自己是怎么活過來的。她向單位請了假,還請婆母把女兒帶走暫為照料,她需要一段徹底安靜獨處的時間,不見任何人。她的悲傷無法安慰,也不必安慰,她知道自己終其一生,將長久流著慈母之淚。她盡管哭,而這哭泣最終將使她獲得安寧與救贖。
就在這段獨居的日子里,她有了一些極其重要的發現和改變。丈夫生前是一個酷愛讀書的人,最愛讀的兩部書是《紅樓夢》和《卡拉馬佐夫兄弟》。她癡迷他的書卷氣,也曾好奇地問他,讀書到底有什么好?她還清楚地記得他的回答,“我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我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那時她一點兒也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可當她在暗無天日的煉獄中苦苦煎熬時,唯一能抓住的東西,竟然只有這句話。
跟隨這冥冥之中的指引,她翻開了那兩部不知被丈夫反復讀過多少遍的書。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以前也沒有讀書的習慣,這樣的閱讀對她來說,無疑是一項耗心費力的艱苦工程。然而,她當時整夜睡不著覺,也無心飲食,如果再不找點事情做的話,有可能真的會發瘋。于是,她拿出女兒的新華字典,遇到生僻難解的字詞就查,遇到理解不了的段落就猜。一行一行,一段一段,一章一章……如蝸牛爬行一般地“啃書”,就這樣,她度過了最難捱的日日夜夜,喪子之痛竟然略略得以消解,在這個過程中,也感受到了讀書的妙處。
如同在冷入骨髓的黑暗海洋中瀕于溺亡的人,忽然看見渺遠的海平面上升起一簇燈火,從那以后,讀書便成了她排解痛苦與憂愁的最好方式。她終于深深理解并認同了丈夫曾經說過的話:我曾經活在他人身上,他人曾經活在我身上。當借由心靈的升華而再次親近逝去的親人之際,她才發現,對一顆純粹而自由的靈魂來說,生死是可以同一的,死與生都同樣充滿恩典。她為這樣的啟示而落下感恩的淚水,飽經苦難的內心變得前所未有的澄澈與安寧。
曾經的四口之家如今只剩下她和女兒相依為命。女兒受的苦不比她少,多舛的命運讓這個小姑娘顯得異乎尋常地早熟和懂事,看似柔弱,卻格外有主見。她不僅繼承了母親的姣好容貌,也繼承了父親的高智商,再加上無人能及的勤奮,從小到大學習成績始終是拔尖的,上了中學以后更是一路領先,幾乎沒有考過第二名。
功夫不負有心人,七年后,女兒一舉考入清華大學。這在街坊四鄰中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了解她們家情況的人紛紛上門道賀,她單位的領導還特批了她一周假,讓她妥妥當當地把女兒送去北京。臨行前,她和女兒來到郊區的墓園,在一大一小兩座墓碑前,女兒雙膝跪地,立下重誓:“爸爸,小弟,你們放心,我一定讓媽過上好日子,不然,將來我也沒臉去見你們!”
本以為女兒大學畢業后,能回家鄉找個好工作,然后結婚生子,她就可以安安心心地含飴弄孫、頤養天年了??膳畠壕共皇且话愕貎炐?,本科讀完后獲得學校保送研究生的資格,研究生畢業后,又一鼓作氣地到劍橋大學攻讀博士學位。女兒在英國留學的那幾年里,她成了周圍人羨慕和夸贊的對象,人人都說她就快熬出頭了。她聽了,只含笑不語。女兒這么有出息,她這個母親當然無比欣慰和自豪,但與此同時,卻又始終有那么一絲落寞與不安揮之不去。
一轉眼,多少光陰隨風而逝,年過半百的她已是華發叢生。就在她剛辦理完退休手續的那天下午,她接到女兒的越洋電話,剛聽到第一句,她臉上的笑容就凝固了。“媽,我再也無法對你隱瞞、再也無法對自己說謊了……我愛上了一個人!”她愛上的人是她的博士生導師,離異多年,還有一個跟前妻生活的孩子,可他的善良儒雅、博學風趣以及中年男人所特有的成熟魅力徹底俘獲了這個二十六歲姑娘的芳心。
最后,女兒哽咽著說道:“媽,我不能沒有他,我……我回不去了!你原諒我吧!”母女連心,即使隔著一個歐亞大陸,她也仿佛伸手就能摸到女兒那張掛滿淚水的臉龐?!昂煤⒆?,你千萬別多想!你能獲得幸福,是媽媽最大的愿望和福氣,哪能怪你呢?”一聽這話,女兒更加泣不成聲:“媽,你放心,等我在這里立穩腳跟,一定把你接過來!”
放下電話,她拭去臉上的冷淚,抬頭望著墻上丈夫的遺像,喃喃地說:“志宇,咱們鴻兒這次是真要飛到天邊那么遠的地方去了?!庇浀门畠盒r候,吃飯拿筷子的位置總是很高,老人們都說這樣的孩子長大后一定會遠走高飛。她聽了大不自在,丈夫卻很高興,他是一個心胸廣大志向高遠的人,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能夠出類拔萃。可是,如果他看到這個家只剩自己的愛妻孑然一身,他還會這樣說嗎?
掐指一算,丈夫離她而去剛好二十年了。命運之神在給予她的愛女額外眷顧的同時,也跟她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玩笑。她想,大概她這一生注定要與孤獨這個老朋友長相廝守了。
女兒不久后結了婚,第二年就有了孩子。她既高興又擔憂,好不容易辦好出國手續,乘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飛往倫敦,來到女兒家中。當她親手抱起那個肉團團的小生命時,有某種無比熟悉的東西在她體內迸裂,繼而彌散至每一根毛細血管,讓她瞬間懂得了什么叫做血脈相傳。
她悉心照料他們母子二人,盡情釋放心中的母愛。她性格寬厚仁愛,跟女兒自不必說,跟那位面相老成的洋女婿吉恩也相處融洽,當然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吉恩的中文說得很不錯,溝通沒有什么障礙。通過日常生活中的細致觀察,她認定這是一個正直善良的男子漢,雖說年齡大了一些,但值得女兒托付終身。她終于打心眼兒里認同了女兒的選擇,一顆心也終于能夠放下了。她全心全意地愛著他們每一個人,很自然地融入了這個家庭,仿佛她一直以來都在這里。
在女兒女婿眼里,她是個從早到晚都樂呵呵的樸實知足的長輩,他們喜歡她,愛戴她,如果有辦法,他們甚至希望她能留在英國,跟他們一同生活。然而,他們不知道的是,她并不快樂,除了家里人,她無法跟社區周邊的人交流,感覺與周圍隔了一堵墻。她常在夜里做一個相同的夢,夢里,她在自己的家中,忽然屋外有人敲門,她走過去想開門,那扇門卻怎么也打不開。這時,門外傳來幼兒傷心的哭泣,一聲聲地喚著“媽媽,你在哪兒?”,原來敲門的是她的兒子,那差一個月就滿五歲的兒子。她發瘋似地把門擰開,門外卻空空如也,孩子不見了,從模模糊糊的遠處飄來一句嘆息:“媽媽,你不在家,我也回不了家了?!彼蠼兄皨寢屧诩摇薄诖颂庡崛惑@醒,只覺心中酸痛難忍,坐起身茫然四顧,好半天才清醒過來——原來,這里不是她的家,她果真不在家,那蓄了許多年的淚,便一滴一滴地從眼窩里滾落下來。
回國前一天的晚上,她們母女躺在一處,說了許多體己話。女兒舍不得她,她也舍不得女兒。女兒說,她和丈夫商量好了,等再過幾年,母親到了赴英投靠子女的年齡,就按政策規定辦理相關移民手續,那時,母親就不必再受一人獨處,寂寞度日之苦了。
她含笑點頭,又搖頭:“我在這里語言不通,等你出去工作了,我白天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再說,咱們家里不能沒人,都沒人了,還能叫家嗎?我這一走,你弟弟你爸爸回不了家,沒著沒落兒的,這不成事?!迸畠杭钡溃骸皨屨f什么呢?爸和弟,他們已經不在了,早都成灰了,你該為你自己的日子做打算?。 ?/p>
“你怎知我沒打算?我想好了,你是個有福的,就在這兒好好過日子。我呢,就守著那座老房子,只有在那兒,我整個人才踏實。你放心,我也會好好的,我不嫌悶,我就喜歡安靜,再說,還有你爸你弟陪著我,還有那些老工友老鄰居可以走動呢。”
她說的是實話,她的心情,如同這夜色一樣寧靜安詳,然而黑夜中另一個人的眼里,卻閃爍著一絲淚光,內疚與愁悶也隨之影影綽綽地浮了上來。女兒半天沒說話,過了良久,才低聲道:“我這是命里注定要成一個不孝之人嗎?”這句話,像是在問別人,又像是在問自己。
她回家了。當她推開那扇熟悉的房門時,房間里那些老鍋老灶,那些舊書、舊物、舊家具,無一不歡跳著進入她的視線,好似跳著舞來迎接她一般。推開窗戶,甜潤醉人的桂花香氣不由分說地沁入她的五臟六腑,樓下那棵老桂樹正在溢芳吐蕊——好個金秋時節,又該撿桂花做桂花醬了。任歲月更迭,人事變遷,四季的節奏依然分毫不亂,生命的旋律依然強健喜悅。她的眼內一下子涌上了潮水。是的,她屬于這里,她只屬于這里……
“老奶奶,你的圍巾掉了!”耳畔突然傳來一句奶聲奶氣的童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抬眼一瞧,面前立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臉蛋凍得紅紅的,雙手捧著她那條鐵灰色的羊絨披肩。原來,她剛才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中,絲毫沒有察覺披肩滑落到了地上。她接過披肩,慈愛地端詳著孩子,輕言細語道:“寶寶真乖!”小男孩有些害羞地扭了扭身子,向身旁的母親伸手求抱。年輕的媽媽抱起孩子,又笑著對她說:“這兒風大,阿姨您別老坐著,當心感冒了?!彼屑さ剡B聲誒誒應著,目送著他們母子離去。
多么惹人疼愛的孩子啊,跟她的兒子差不多的年齡。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垂垂老矣,但兒子在她心里,卻是永遠那般不變的小模樣,她想不出他長大的樣子……一陣突如其來的思念,猛烈撞擊著她的胸膛,令她等不及地想要回家去。她稍微動了動身子,發覺下肢關節已經凍得有些僵硬了,一時站不起來,只好不住地跺腳、搓手,讓身體逐漸暖和過來,這才慢慢直起身,步履蹣跚地繼續向前走去。
天已經黑透了。路邊白玉蘭花瓣狀的老舊路燈,在寒風中勉為其難地投射出低徊不定的黃白光亮,默默陪伴著踽踽獨行的歸人,把她的身影一會兒壓短,一會兒拉長,不知不覺間,就走過了一地的風霜。
在異國他鄉短暫的團聚,讓她對女兒和外孫一天比一天牽腸掛肚,她靠寫信、打電話紓解思念之情,直到某日看到電話費賬單,嚇了一大跳,從此只得盡量克制拿起話筒的沖動,于是那信,便寫得更長,更頻繁了。
“鴻兒:近來寶寶晚上可還??摁[?你可能睡上個囫圇覺?孩子還小,夜里不大安穩,你必很辛苦,但切莫急躁,要有無限的耐心。孩子跟孩子不一樣,要根據自己孩子的實際情況來撫養,某些育兒書里所講的內容并不可取。戴維夜里要多吃幾道奶,這是他身體成長的需要,一定得滿足,萬不可任其哭泣而不理?!彼诩埳闲跣踹哆叮炎约旱摹坝齼好伢拧眱A囊相授,轉念一想,女兒主意大,那些老話未必聽得進去,又不免嘆一口氣。
“你替我謝謝吉恩幫我介紹心理醫生的好意,不過我并不需要,不是錢的事情,這一點,你應該很了解。我雖多年守寡獨居,日子卻不乏味,只是不喜歡熱鬧,外頭人看著未免過于孤僻罷了。前幾年總有人給我做媒,心是好心,可真把我煩透了!有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干部,還當著我的面兒說,不嫌我克夫克子,你說這叫什么話?如果我真是命硬,那一個人過豈不更好……你還記得咱家以前的鄰居田大姐嗎?她搬走好幾年了,還記掛著我,昨天又捎來許多小孩的毛衣毛褲和小鞋子之類,做得特別精心。我替你收下了,等你下次回家的時候給寶貝戴維穿上,希望時間不要隔得太久,不然恐怕就小了?!?/p>
直到戴維快兩歲的時候,女兒終于帶著丈夫和兒子第一次回到故鄉。她抱著外孫親個沒夠,可小家伙已經不大記得她這個外婆了,扭來扭去總想逃走。她指著墻上的兩幅遺照,教戴維喊“爺爺”“舅舅”,女兒站在一旁,神情有些尷尬,轉過頭趁她不注意,悄悄把相框塞進了抽屜里,“媽,你不能總活在過去,你得往前看?!?/p>
她沒吭聲,心想:這丫頭怎么越大越不能體貼人心了呢?她只是想讓外孫了解他有這樣兩個親人,盡管他們已經過世了,但這消弭不了他們珍貴而重要的存在。漫長的時光早已滌蕩了曾經密不透風的哀傷,坎坷的命運造就了一個根深葉茂的心靈花園。如今她的生活并不空虛,相反,她的精神生命前所未有地健旺,那一柜她讀了又讀的書,那幾大冊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默默寄托著她對這個世界源源不斷的熱愛、眷念與思考。把兩個逝去的親人一輩子擱在心坎上,并沒有使她消沉、無為,而是令她在難以承受的痛苦絕境中忍耐、救贖、奮起,因為她始終存有一個信念:讓他們失去的生命在自己身上活出來。“愿他人活在我身上,愿自己活在他人身上”——她真的做到了,這是她不為外人所道的奇妙而偉大的秘密成就。
本來,她是想和最親近的女兒分享她這一靈魂深處的重要體驗,卻發現女兒并不具備足夠的悟性和耐心。她決定再等等,等女兒再成熟一些的時候,畢竟,她還是一個三十歲不到年輕女子。
女兒一家和她在一起住了四十天就走了,臨走時,母女兩人都忍不住流下眼淚。“明年夏天媽媽再去看你們!”末了,她獨自回到家中,從抽屜里取出丈夫和兒子的遺照,重又把它們掛回墻上。
誰也沒想到,那一次僅有的英國探親之后,她竟再也沒有出去過。這一點,連她自己也始料未及。吉恩是搞植物分類學研究的,需要在英國各地工作和居住,女兒不想過牛郎織女式兩地分居生活,情愿帶著戴維與丈夫一同四處漂泊,一年下來,在倫敦的家里也住不了兩回。她有心去探望,時間上卻總是錯過。好在女兒一有機會就帶著孩子飛回國內來,小住一兩個月。看著外孫每次回來都長高一截,她也就知足了,心想:兒孫自有兒孫福,便漸漸把那顆懸在半空的心給放下了。第三次回國的時候,女兒給她帶來了一個大大的驚喜:她又添了一個外孫女。
她越來越習慣于一個人的生活。其實說一個人也不準確,因為自她退休以來,總有鄰居托她代為照看小孩,多半是因為幼兒園、小學放學了而大人還沒下班,她雖安靜寡言,卻生就一副熱心腸,基本上有求必應,給孩子們吃桂花糕,帶他們做游戲,下午四點到五點安頓一撥兒,五點半到七點安頓另一撥兒。時間一長,那些孩子家長不好意思了,非要給她辛苦費,她推不過,象征性地收一點,讓對方安心的意思。
她喜歡和孩子在一起,打心眼兒里喜歡,絲毫不覺得是負擔。有些孩子需要在她這里吃飯,她便每天精心搭配適合兒童口味的營養晚餐,通常下午一兩點后就忙活起來了。除了餐食,她還給年幼的孩子講自己編的童話故事,給大一點的孩子輔導功課。等所有的孩子都被父母接走了,她才開始吃自己的晚飯,然后打掃收拾房間,一切弄妥當以后,一般都是晚上九點多鐘了。累是真累,但那是一種“健康的疲倦”,使她身心愉悅,生氣勃勃,睡眠質量也比退休前好了很多,整個人顯得更年輕了一般。
人一忙起來,日子就過得特別快,十五年的時間展眼而過。女兒一家已在倫敦安定下來,結束了東奔西跑的生活,該把母親接過來了。那年她年滿六十五周歲,具備了所有移民英國的條件,只要她愿意,半年內就可以去英國跟女兒團聚了?!皨專阍琰c過來吧,我好想你!”女兒想念母親,迫不及待地想把她接到身邊來奉養,實現當初在父親和弟弟墓前的承諾。如今她的兩個孩子都已讀中學不需要大人操心了,家里的經濟條件也算得上優越,完全能夠讓母親過上那種“享清福”的生活。她信心滿滿,覺得母親沒有理由拒絕這樣的安排,何況這些年來,她總在反復傾訴她是有多么思念外孫和外孫女。
出乎意料的是,母親很干脆地表示她不想走,她離不開這個家,離不開她照顧的那群孩子,而且,“我不能走,我得陪著你爸你弟,不然他們可就成孤魂野鬼了。你雖說遠在國外,但身邊有丈夫和一兒一女,我放心……”這些話她是經過一番深思熟慮的。女兒在電話那頭沉默片刻,突然發起脾氣來:“‘你爸你弟’,‘你爸你弟’,你到底還要念叨多久?我沒留在老家陪你,我承認我對不起你,你就直接罵我不孝行了吧?犯不著總拿這個來刺激我!”還沒等她回過神來,電話就被掛掉了。
她萬沒想到女兒對她的誤解竟這樣深。平心而論,在得知女兒決定遠嫁英倫之初,她心里是有過委屈有過怨氣的,特別是嫁的還是那樣一個老氣橫秋的“二婚男”,真叫明珠暗投!但是,當她去英國第一次看見女兒女婿手挽手的幸福甜蜜,看見他們一個眼波就心領神會的和諧默契,就頓然了悟:女兒的選擇是對的。
其實,她自己骨子里也是一個不把世俗陋見放在眼里的性情中人。年輕時,她嬌美裊娜,是家鄉那個大型化工廠里有名的“廠花”,而且家庭成分好,根紅苗壯。而他,雖說英俊挺拔,卻是一個背井離鄉支援內地建設、背著“地主”出身名分的小技術員,不愛說話,只愛看書,可謂身無長物。當時追求她的小伙子很多,連副廠長都托人到她家給自己的兒子說媒??墒?,她偏偏就看上了他,最終還是不顧家里的死命反對嫁給了他,八十年代初又一起去了他在江南的老家,從此在那里生兒育女,落地生根。由此可見,女兒血管里流淌著的叛逆因子,何嘗不是與她一脈相承?她們都是為愛而生,無懼山高路遠的癡情女子。
她對女兒的遠嫁早已釋然,之所以不愿出國,的確是因為故土難離,畢竟年紀大了難以適應國外的環境。她已不再奢求什么,只愿一輩子守在這里,實踐曾與愛人許下的“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而且,只要她活著一天,就守護著他們的愛子一天。
她總記得兒子喜歡吃甜食,尤其是用桂花制作的各種點心,那時,她每年秋天都會在晴朗的日子里,帶著兩個孩子到桂樹底下,小心撿拾落下來的細小桂花,放在一個透氣的小竹籃里。然后,把它們帶回家清洗、陰干、鹽腌、水煮、瀝干,再用白糖熬成糖漿,撒一層桂花,澆一層糖漿,一層一層地澆上去。最后密封起來,放在背陰處發酵個三五天,清香甜蜜的桂花醬就做成了。她拿這個桂花醬來做湯圓、月餅、麻餅、糕點等的配料,或當作甜羹的調味品,全家都愛吃,特別是兒子,乖乖坐在那里吃啊吃啊,小臉蛋上沾著桂花粒,小肚皮已經撐得溜圓了,仍仰起頭說:“媽媽,還要!”
……刻骨銘心的回憶!從前想起來總令她淚流不止,現在卻讓她微笑。兒子出事后第二年,有一天女兒挎著竹籃,期期艾艾地對她說,想去撿桂花做月餅吃,她這才想起,下個星期就要過中秋節了。兩人來到桂樹下,女兒蹲下身,默默地埋頭撿著桂花,她呆呆地站了一陣子,下了一個很大的決心,她走到女兒身邊說:“以后,咱們每年都來撿桂花做桂花醬,好嗎?”女兒抬頭睜大眼睛看著她:“真的?”她堅定地點了點頭,臉上露出生疏了許久的溫暖笑容。
打那以后,她果真每年秋天雷打不動地釀制桂花醬,吃不完的就送給鄰居們。她的手藝一年比一年好,附近的家庭主婦紛紛上門取經。不過,她們不約而同都到其它地方去撿桂花,大院里那棵桂樹上開的花,她們是不去碰的。偶爾有不懂事的小毛孩撅著屁股去撿,準會被那家的大人打手板心,時間長了,即便是最小的娃娃也知道,離家最近的桂樹下的花是不能撿的,那是留給阿鴻姐的媽媽的。
后來,女兒出國去了,可她這個做桂花醬的習慣依然沒改,而且越做越多。不需她親自去撿花,每年只要一到中秋節前后,總有一撥撥的熱心人特地上門來給她送上好的桂花。她一聞到那醉人的甜香就來了精神,欣欣然一絲不茍地炮制,在那樣格外細致專注的過程中,她時不時會產生一個奇妙的念頭:此地此刻此景此情,連接了過去,也連接了未來,她的身心竟是異乎尋常地通透。她會在這個時候想起兒子,但內心沒有了悲傷,只有一種神秘的喜悅與慈悲充溢其間。
她真的不愿離開這個地方,她也真的不愿讓女兒傷心。她們好長一段時間沒有聯系了,她很不安,正琢磨著該怎么跟女兒解釋,某日,電話鈴突然響了,她拿起話筒貼在耳邊,果然是女兒。“媽,你還好嗎?上周做了檢查,我又懷孕了?!彼男?,微微一顫。
就這么輕言慢語的幾句話,母女倆便冰釋前嫌,曾經的不愉快,好像一小撮灰似的,風一吹,就散了。她不知道女兒是否真的理解了她,女兒后來再沒提這件事,她也就一直沒談。但在心底深處,她又相信女兒是與她心意相通的。女兒是那樣的聰慧,“生命不在長短,人生的價值在于活出真實的自己?!边@是她還不到二十歲的時候親口對母親說的,這句話,不知不覺間早已融入她們的血液,成了她們共同的信念。
女兒接受了母親的選擇,可她仍然希望在分娩以后,母親能來照顧她和孩子一段時間,她當然很樂意,早早做好了出行的準備。誰知就在臨行前一個星期,她騎自行車時摔了一跤,導致右小腿骨折,這下,不僅沒法去照顧女兒和寶寶,連自己的生活起居都有了困難。
在街道居委會和鄰居們的幫襯下,她好不容易熬過了半年時間,終于康復了。在養傷的這段日子里,她平生頭一次體驗到了什么叫“無助”,忍不住暗想:要是有女兒在身邊該多好啊。居委會主任周大姐有回說漏了嘴:“阿鴻這孩子出息是真出息,就是苦了當媽的。”她趕緊說:“她一直要接我過去呢,是我自己不肯。”周大姐嘆了一口氣:“我知道阿鴻是個孝順孩子,不會不管娘,可是你說,咱們要是去了那外國,誰都不認識,出門一抹黑,又有什么意思?唉,難辦,真難辦!”
死別,生離,無止境的思念——為什么她最愛的人都不能和她在一起?有時候她翻來覆去地想,覺得除了“命運”二字,別的都沒法解釋她這一生的遭遇。她把一顆曾經支離破碎的心勉強縫補起來,它竟然又能活蹦亂跳地支撐她走下去。她曾經生不如死,但生命的原力是那樣不可思議地頑強,她不僅活下來了,而且越活越有味道。活著多好,有那么多有意思的事情,有那么多可愛的孩子,這個世界永遠生氣勃勃,死亡與新生并行不悖。當她心無旁騖去熱愛的時候,萬物無不有情,瞬間即是永恒。
歲月的長河緩緩流淌,不動聲色而又不可阻擋。在她七十二歲這一年,命運再次顯示了它無所不在的力量,這次,它找上的是她那位洋女婿吉恩。
“媽媽:你好嗎?發生了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吉恩中風了,現已住院治療。醫生說康復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但他畢竟已六十出頭,很可能會留下后遺癥。戴維和蘇珊娜都住校了,他家里也沒有人可以來幫忙,我照顧他當然沒問題,可是還有小艾倫也需要我照料。我請了一個護工,白天還好,她下班以后就靠我一個人了。我向公司請了三個月的假,三個月后呢?我很累,很憂慮,感覺心亂如麻……”
她看完信,明白了女兒的處境,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做出了一個決定。她打電話對女兒說,馬上辦理她的移民手續,她雖年逾七旬但身體硬朗,完全可以幫她照顧吉恩和孩子?!傍檭簞e怕,有媽呢。咱們一家人,是時候要靠在一起了!”她在黑暗里逐條翻看女兒一家五口的照片,特別是最小的外孫艾倫的,看著看著,不知怎么的,手機里艾倫的臉漸漸幻化成了墻上兒子的臉。就在這一刻,她強烈地感應到,丈夫和兒子又一次在召喚著她,但那含義完全不同了。她閉上眼睛,見丈夫含笑而立,一只手抱著兒子,一只手牽著外孫艾倫,仿佛在對她說:我和兒子在一起,你去照顧咱們的女兒和外孫吧,他們需要你。
——一忽然,一股無形的力量讓她猛地頓住腳步,她這才發覺,她已經走到了院子里那棵老桂樹下面。她伸出雙手,慢慢地摩挲著蒼老的樹干。正值寒冬,不見桂花,但見歸人。家,舉目可見,就在眼前了。抬頭望去,三門洞三樓三號的窗戶里,亮著溫暖的黃色燈光。她出門前,特意開了燈,就是想再回味一下當年的光景。這暌違多年的燈光,多么熟悉,親切,美好得讓人心碎,那燈光下的親人,曾一心一意地等著她回來。
曾經的團圓,只剩下分離,只剩下她,而她明天一早也要走了,為了下一個團圓。與其說這是宿命,不如說這是靈魂的選擇。她曾苦苦對抗命運,她曾大聲詛咒命運,后來她明白了,她與命運根本就是一體的,而臣服,才是最偉大的力量。這,大概就是電影里那個光頭班長所說的,“一個超越自身的浩大信仰”吧。
想到這里,她微微一笑,輕輕地推開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