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與友人閑聊,談及記憶中的味道,無一不是兒時所入口的,沒有山珍海味,不過是些家常飯食,一一回憶,一一道來,不禁垂涎。
槐芽豆腐
? ?余生也晚,八零后,沒有趕上老人口中挨餓的年代,打小就有飯吃,且還是白面饅頭管飽。雖然沒有如今的孩子這般豐富,但在老人看來也是挑食、餓的輕,該過過苦日子的主兒了。也曾挑肥揀瘦的吃飯,卻單單對一道災年哄肚子的飯食念念不忘。 槐芽豆腐,這是至今最讓我惦念的一道飯食,這樣稱呼是因為很難把他界定為到底是飯還是菜。像極了今天我們在飯店里吃的菜豆腐,只是換成了槐樹葉子。
春天,洋槐樹發芽到開花這段時間,我爬到墻頭高處專摘嫩芽,有時連未曾舒展的花蕾,滿滿一大筐子。洗干凈粗粗地切了,奶奶拿出提前泡好的擠碎的黃豆,鍋里少放油,一定要少,奶奶說挨餓年月里這點油都沒有。油熱了下進豆渣煸下,接著槐牙入鍋翻炒,少放水,蓋好鍋蓋,灶間添碎柴用小火慢慢悶透,放鹽出鍋。盛一大碗,既是飯也是菜,扒拉一大碗能撐圓肚子。也可以卷煎餅,一定要多放,把煎餅塞得滿滿的,長長的煎餅,兩手抱著吃,我們叫“一大抱”,新出鍋的槐芽豆腐混著槐樹葉子的清香,豆渣賦予它口感上的層次。如果碰到一個成團的花蕾嚼起來有蛋黃的味道,真香。吃一大抱,再喝兩碗咸糊涂,飽了。
下頓,放涼了的槐芽豆腐稍微加點熟油拌一下,更好吃,這個時候奶奶都會留給我的。如果做得多了,三兩頓吃不完,稍微變酸了,拌上油,更是別有風味。
這個味道已近二十年沒有吃到了,樹砍了,奶奶老了,走了,我離開家上學、工作,離那個村子越來越遠,一切都成了回憶。
這幾年老是念叨槐芽豆腐,去年的春天,老家的姑姑采了槐芽,進城給我帶來,我備了蔥花姜蒜末,大火熗炒了,吃來,只是菜的味道了。
咸糊涂、熱饅頭和咸菜
上小學的時候作息時間與如今的孩子大不一樣,早晨五點多起來,先去學校晨讀,再上一節課,然后再回家吃早飯。小孩子活動量大,肚子餓的快,老師在講臺上講課,肚子在底下抗議。單等著下課鈴響了,哄地跑回家,直奔飯桌。早飯很簡單,糊涂饅頭或者煎餅,咸菜加上前夜剩的菜(如果有的話)。
冬天的早晨很冷,一口氣跑回家,喘著粗氣,哈著白霧,抱起大瓷碗,呼呼喝一碗熱糊涂。剛餾好的饅頭,熱乎乎、喧騰騰,就著咸菜一大口下去噎得直伸脖子。咸菜是自家腌的胡蘿卜或者芥菜(我們叫臘疙瘩)拿熟油拌了,這一口和著饅頭的香氣,咸菜的咸,熟油的香下去了,肚子里暖烘烘的,一上午都有精神了。咸菜少了,在碗底會有一汪油,黃澄澄的,我喜歡用饅頭蘸了,大口吃下,真香,一直到現在我還習慣這樣吃。
糊涂是方言對玉米粥的稱呼,分清糊涂和咸糊涂兩種。燒開了水,玉米粥拿水和成稀糊下進去,燒開了,不加其他的這叫清糊涂。與之相對的是咸糊涂,內容就豐富多了。最經典的是豆扁咸糊涂,泡過的黃豆曬半干,放到碾子上壓扁了,曬干放起來。燒糊涂的時候抓一把放涼水里,開鍋再下玉米面,加點鹽,找點菜葉洗凈切碎了,這鍋糊涂立馬就豐富美味多了。可入糊涂的菜葉有芹菜葉、香菜、地瓜葉、莧菜葉不一而足,尤其是薺菜最好。這里的豆扁可以換成各種豆類、花生米、麥片等等,都是咸糊涂極好的伴侶。 有句俗語“大鍋糊涂小鍋菜”,小鍋即所謂小灶是也,開小灶是加餐,肯定是好吃的。有而大鍋糊涂則要牽扯到一個技術問題了,至今喝過糊涂無數碗,想來最好的莫過于兒時老家大鐵鍋,柴火灶慢慢熬出來的了。有人不等水開急急的下進玉米面,開鍋立即關火、盛碗,入口水是水,面是面,玉米面本來就粗,滿口全是渣子,喝完一口放下,再端起來的時候全泄了,奶奶所謂的“懶老婆干的活”便是這般。她老人家燒糊涂極為講究,旺火燒滾開的水,玉米糊就開頭上的水下進去,攪勻了,開鍋轉小火,撒幾把碎柴火進灶里,火滅了帶著余溫的灰燼慢慢的熬著,這是最大的訣竅。奶奶守在灶前等鍋開了,火熄了,起身離開灶門,說一句“糗一會兒吧”。等到火全熄了,水與面交融,豆扁酥爛,盛到碗里喝到最后都不會泄,這才叫糊涂。如今都市里的人不可能燒柴火了,如果想熬好一鍋糊涂,切記開鍋后關小火(以開鍋不溢為標準)慢熬上20分鐘左右,一樣好喝。
一大鍋糊涂,早晨喝不完,放涼了。中午放學或下班回家,先來一碗,熨帖。
山豆角 ?手搟面
下班回家的路上,看見菜攤上擺著成捆的山豆角,短短的,紅紅的,籽粒飽滿。買回家,五花肉蔥姜大料燉了,好吃,少點什么?對了,手搟面。
兒時的山豆角都是隨意點種在地頭、隴上的,不怕秧,不用伺候,自生自滅。下地時順手摘了成熟的夾在草里就帶回來了,沾著露水泥土,純天然。
燉山豆角和手搟面條是絕配。夏日炎炎,太陽曬的院子里棗樹葉子發蔫,知了趴在樹蔭里悶悶的叫。廚間火苗輕舔著鍋底,鍋里咕嘟著早晨摘回來的山豆角。油炒了蔥花姜片花椒大茴,豆角進鍋翻炒透出焦香,添水慢慢的燉,沒有肉,普通農家的普通日子,不過年不過節,誰舍得買肉? 堂屋里,搟面杖撞擊著面板,有節奏的打著點兒,一個面團一點點被搟開,搟薄。攤開來,撒上干面卷起來再搟。一遍遍重復,漸漸地變成一大張面皮,面板上都放不下了,折疊起來,切成面條。做手搟面需要用鹽水把面和的很硬,奶奶年紀大了,氣力不夠,搟面的活一般都是我做,最后切面條她來完成。
面條出鍋,盛半碗,再澆半碗燉好的豆角。山豆角最好吃的是種子,酥爛,面勁道,呼哧呼哧來兩碗,真能吃。吃到滿頭大汗,扔下碗,跑到屋后的河里洗個澡,一個猛子扎進去,水真清,太陽真毒。
以上全是些家常吃食,甚至是貧苦時填飽肚子的東西,卻是我的味蕾扎根最深的那片土壤。如今不知有多少珍饈美味穿腸而過,而我的腸胃依然固執甚至有些卑微的懷戀著那些味道,常常在夢里,懷戀著,連同那遠去十幾年卻依然清晰的慈祥的面孔,和一聲聲、一聲聲的呼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