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奧斯卡提名出來以后,同事們相約一起去看Lady Bird。浩浩蕩蕩十來號人在Boulder的Cinebarre里占了大半排,略顯復古的投影打在屏幕上,粉塵揚起丁達爾效應,間或夾雜幾句說笑。
我左手邊坐著B。她總是最喜歡組織活動的那個,在公司人脈極廣,雖是亞裔,但因為來美國早,口音和表達與美國人無差。今天卻一反常態地沉默,大約是因為右手邊幾個座位之遙,她暗戀未成正在保持距離,而他毫無自覺的某位東歐男生吧。我看到她在屏幕上迅速發著短信,電影院關了燈,看不清表情。
電影兀自播放。敘事很平實,也格外個人,把一個不甘于suburb生活的高中女非主流的普通故事講得張力十足。關于階級和身份認同的掙扎,關于抑郁癥和原生家庭,關于與Sacramento的和解。都是熟悉的故事,多多少少讓人想起自己。
女主演技極好,戲全在眼睛里,細微、神經質、不計后果。
二
2017年,我25歲。
年初和硅谷一個創業公司的CEO分手,倒是不難過,卻是不甘心得很。人在紐約work from hotel,路邊積雪流成黑色的小溪,街燈漸次亮起。我端著電腦坐在床上和天南地北的朋友打電話,聊不著邊際的創業想法,手指握拳劃破掌心。
氣自己看不清自己想要的,氣自己想通過別人去體驗一種生活,氣自己沒能成為想成為的人。
如果不去證明,那么潛在的價值就不是價值。于是有了公眾號,微博上的“_有點嚴肅_”。三個星期平均每天只睡3小時,日夜不停。
剛開始做的時候感慨“只要你想做,全世界的人都會幫你”,后來突然意識到自己和背后有融資和團隊的公眾號比起來是多么渺小。
氣自己沒有底氣放棄安定的收入去拼一把,更氣自己的commitment issue。這是我最喜歡做的嗎?我氣自己不知道。也許我完全沒有我想的那么酷,也許我的內核空空,活著只為追逐虛無。
憤怒燒完也就逐漸放下了,覺得找到更好的副業再說吧。也不愿意承認自己的怯懦,倔強地燒著一個月53刀的Adobe Creative Suites訂閱,“還會回來”的想法讓我覺得安全。
三
同事M說,I can’t relate to it at all. 我說I can relate to part of it.
B說,I don’t like it. I don’t like the religious scene in the end, they never mentioned religion before.
我心里笑。B是如此一個不服輸的人啊,她明明是和Lady Bird最像的。 B的眼線花了,說我好困好困,要回家睡覺了。
我很羨慕M。她和男友一起長大,青梅竹馬,數度異國、一直異地,馬上就要修成正果。M說,太多feeling了太多feeling了,我感受不到,我害怕。
我不是很幸運,我就是feeling很多的人。
我能relate to當Lady Bird和騙了她的酷炫男孩上完床,揭露下真面目后,依然問他要不要一起去畢業舞會。我能relate to千瘡百孔的她在紐約的party上卻帶著如花笑靨和一個男生調情,他問她來自哪里,她說Sacramento,又改口說San Francisco。我能relate to她酒精中毒從急診室出來,帶著花了的妝和通宵后的衣服走進教堂。
我覺得B比我更可以。但我懂為什么她不愿意承認她像Lady Bird。影片最后,Lady Bird從教堂出來,給自己的母親打電話。她終究承認了她來自Sacramento,她愛她的母親,她不再向往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她認輸了,B還沒有。
其實我也還沒有。
四
11月為了高中同學的婚禮回國。
早上去娘家接新娘,平常上海人家,斗室難以轉身,卻收拾得一塵不染,是上海人作風。高中時給人留下不善交際印象的新郎學著和各色親朋安排周旋,我都不知道他說得一口挺流利的上海話。席間高中同學紛紛聊著婚禮開支的問題,大多數人計劃幾年內結婚。大家同情地看著我,你在美國一個人多不容易,回國吧,你媽該有多想你啊,回國給你介紹優秀的男生啊。
我聽著應著,覺得熟悉又陌生。上海還是濕冷的初冬,空氣中彌漫的不知名微粒,熟悉的早飯攤一如既往,大家卻都騎著小黃車叮叮當當穿街過巷,而我連支付寶付款都要搞好幾次才成功,宛如一個戴著老花鏡的老年人。早飯攤老板把煎餅果子給我,支付寶還是微信?我愣一愣神,哦微信微信。幾年不回國,微信里還有幾塊錢過年搶到的紅包,不好意思說我付現金。
噴著冷氣的小龍蝦現在人均兩三百,網紅零食動輒花光一天工資,大家依然排隊不休。女生穿著時興的浴袍款大衣,畫偏濃的韓系妝容,戴圓框眼鏡。同學的媽媽每周去她新婚燕爾的小家打掃衛生,盤算著什么時候生孩子。我的舊時朋友和留學遇到的朋友一樣,人都很好,搶著要付奶茶的錢,說你千里迢迢回來一次怎么能自己買。
我還挺喜歡這些柴米油鹽,但又有些迷茫,內心某處抗拒。和現在在日本工作的同學聊,我怎么了。朋友說,你這叫high mover,和過去不一樣了,安定不下來了,接受吧。
我怎么就不一樣了?我原本可沒想過做什么有故事的女同學,本來現在大概在準備結婚,在鬧市的外企上班,和朋友罵老板抱怨年終獎沒有幾個錢,周末擠在廚房間幫媽媽洗碗,周末去握手會追星、 五點鐘起來去漫展搶本子,罵春晚難看,熱熱鬧鬧。
我反正一點都不想家,就好像我完全沒有過家人一樣的不想,我有時候都想罵自己冷血。
五
去年夏天迷上hiking。
我所在的州是落基山脈最雄偉的一段,我有時候喜歡一個人瞞著所有人去,一次至少十公里。冬天山上了無人煙,有一次去snowshoe,在登山靴上穿上釘子,最深的地方積雪半米厚,看不見路,迷路大概就是死路一條。山頂很冷,要不是我裹著加拿大鵝真扛不下來。三個小時后褲子被樹枝劃破,太陽也開始往下走。
我站在凍得結結實實的巨大冰湖面前,耳機里放著Bojack Horseman的OST。是Bojack在海底世界里追著女導演道歉的那段。她是最賞識Bojack的人之一,而他卻無法戰勝自己的問題,最終讓她失望。海底世界這段實在是Bojack的一個傳奇片段。因為海底沒有被聽到的道歉,在地上的世界就能聽到了嗎?
You'll find me
In a sea of dreams
Where no one cares about my words
I hear her voice
She laughs now
She loves me now and always did
然后開一個半小時的山路回家。
六
一個人生活有一個人的好。
首先是我意識到自己是會累的。其實我以前就會累。大二的時候幾天不睡地做海報,有一天凌晨三點躺在床上,突然覺得頭的后面像錐刺一樣又麻又痛,持續幾個小時睡不著。當時真實被嚇到,但那時根本不知道什么叫“愛自己”。
每次別人說“多愛自己一點”,我都很迷茫,什么叫愛自己?
父母并不是對我不好,他們是很好的人。我可能沒見過比我父母更好的人了。前幾天看《流感下的北京中年》,看著里面女婿一邊操勞一邊吐槽岳父,忍不住給我爸發微信,說你真是金牌女婿。外公外婆爺爺病重,父母攬下大多數養老義務,毫無一句怨言;工作任務吃緊,父母甚少交給下級,統統親力親為;婆媳矛盾不斷,依然三世同堂,家里爭吵仿佛無窮無盡。我從小擅長三方勸架,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今天吃我媽愛吃的明天吃奶奶愛吃的,久而久之竟并不知道自己愛吃什么。父母把我看作他們的延伸,對我好就像對他們自己好一樣,是“有罪”的行為。我也漸漸習慣了。
現在一個人管理自己,終于知道自己的喜怒哀樂。我以前當然也有喜怒哀樂,只不過我自己感受不到。原來我哭是因為我悲傷,我和朋友一連串的吐槽是我生氣了,我今天笑話特別多是因為我心情好,我今天有點頭痛是因為昨天沒休息好,累了。我今天情緒不高,原來是因為餓。
這些事,我原本都意識不到。不喜歡的人,因為“要做個溫柔的人”,所以也要對他們好;不想做的事,因為“要做個有能力的人”,就必須做。別人不愿意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還要吐槽,他以為他是誰啊,真自私,父母小時候一定沒少寵他。但又隱隱有些羨慕。
這次回國,我媽說,的確小時候教育你的時候,有時候只是為了和你奶奶對著干。她送我走的時候,提前一天就開始哭。
我不知道怎么辦好。我因為沒有對等的依戀而微感愧疚。
七
我終于認識了自己。
我自尊低下。一部分想必來源于父母的低優先級,一部分恐怕也是先天。然后所有的事都解釋得通了。我自己無法對自己滿意。
我其實很內向,社交恐懼,之前的外向大方都是為了獲得他人的肯定,而且懦弱。怕我哪天陷落,沒有朋友愿意拉我一把。
我并不善良。我從前喜歡標榜的一件事,是小時候同桌偷我錢。她在班里是被霸凌的對象,所以我不想戳穿,還每天帶一塊錢放在容易獲得的地方給她偷。但我其實想做這件事嗎?我只是怕得罪她,又想被人夸獎“你真善良”。
我根本沒有什么野心,不想改變別人,不想領導他人。我也并不是那么在意錢,我就想聽別人說我一句好,因為我沒能力自己覺得自己好。我費勁考個好學校,出國,轉行做碼農,業余做自媒體,都是為了這個。
從前我愛人也求回報,求不得便心內怨之。我第一個男朋友說過,我內心好像有一個理想模型,他不能滿足,我就會不開心。我也總是不好意思說我不高興,總是問歷任男朋友,“我是不是太作了”,“我和別的女生比起來不是很作吧”。總是說著不要對我好,但內心是想要的,情感終于形于色,想必也迷惑和傷害他們。
我其實不是在對他們好,我就是怕他們說我不好,說了我會崩潰。因為我變成和我媽一樣作的女人了。
這樣想來,稍微有些感謝起曾經的一個男朋友來。他對事極端理性,不太愿意對他人妥協,也不喜歡敞開內心。我們性格不合,一旦有矛盾完全無法收場。我愛他很深,因為被甩抑郁了一年半,建立在他身上的自信徹底崩塌。
但他一定是知道我與他相處不開心的。在甩了我這件事上,我感謝他。
我不是全世界第一漂亮,但劉亦菲的顏,也有人吃不下。我沒有世界第一的人格魅力,但不喜歡Steve Jobs的也大有人在。我也不是世界第一成功,但Elon Musk,也會有人說“這又沒什么了不起的”。
滿足別人是沒有盡頭的,滿足自己和重要的人就行了。
八
我覺得B還沒有明白這個道理。
前幾天她因為看到我和M在群里調戲東歐男生是單身狗,對我和M半開玩笑半認真地發了一通脾氣。她一段時間避開和東歐男生hang out,每次有不明情況的人同時邀請到他們,她回來必忍不住消沉一陣。然而她前幾天卻又約了東歐男生一起去滑雪,我們以為她已經over it。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還這么在乎他,我以后不說了。
她說,不!我不在乎他!但是我還不想看到這種消息。
我說,那你就不要跟他出去玩了嘛,事后你自己又不高興,我們也誤會。
她說,不,我不要他的存在影響我的生活,我只想和他做普通朋友。
掩耳盜鈴。It’s ok to feel sad, dude.
九
我變得更愛這個世界。
科羅拉多是個好地方。西望落基山脈,人們熱愛健身,是這個肥胖率極高的國家中肥胖率最低的地方。這里亞洲人很少,其實有時候當人不用和我相同文化的公認標準judge我的時候,我會比較自在。民風特別淳樸,有次我在公寓停車場刮到旁邊的車一下,留了紙條和電話讓對方聯系我,對方給我發短信說,我看到你的紙條了,別擔心,祝你愉快。
第二天我在那輛車的雨刮器上放了張Starbucks禮卡。就是這種事情,讓你想對這個世界溫柔一些。
我在芝加哥的時候,剛和前男友分手,眼睛天天腫著。工作還沒定下來,留學的高昂學費讓我心理負擔更重。父母來看我,我讓他們先去芝加哥藝術學院,自己聽朋友們的建議去試著date其他人,見了又覺得不太喜歡,一舉一動都提醒我他不是我ex,這讓我非常難過。回去路上久違地收到ex短信,心一下子浮起來,卻看到過分的內容。我逃進廁所隔間里嚎啕大哭。
過了一會兒,外面傳來一位老婦人的聲音,“Honey are you ok? Can I pray for you?”
說完她為我禱告起來。
我想把這個世界變得更好,為了那些對我那么好的人們。
我開始提早出門,為了不遲到讓別人等,也為了路上開車不著急,可以讓別人先走,就像那些曾經讓我的車一樣。把自己的代碼寫得更漂亮,用最合理的模型和數據庫做優化,記工作手帳,為了同事的體驗能更好。不再對許多人的發言和行為動氣,因為也許他們也曾像我一樣,需要做一些事去正當化自己的行為,他們的人格才能不崩塌。我不想看到人像過去的我一樣。
也開始拒絕不想去的邀約,遠離讓我心情不好的人。工作上開始爭取想要的project,爭取主動權和領導地位,開會時在上司面前表現自己。
上周暫別一個INFP群。那個群里總有人說,我好想轉行做適合NF的職業啊。我每次忍不住勸他們行動起來,但總有人說,不可能的啊。我最終放棄。
我測出來不再是INFP了。
十
昨天很偶然地在朋友的推薦下看了個王源的訪談,小小年紀倒是看得透徹,對生活感受頗深,卻是真的脾氣好。很少見到能兼顧感受很多和脾氣溫和的人。
我想這就是與世界和解吧,倒也與年齡無關。古人說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有的人生出來就這樣,有的人一輩子都不懂。
我承認人有可為有不可為,現在是我為可為之事,并與自己和解的時候了。
新年快樂,祝大家新年都忠于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