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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之差,詞氣迥異。”打眼一看,以為類似“推敲”的故事。賈島在“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中,該用推還是用敲,拿捏不定下走神,沖撞了韓愈。韓大人選了敲字,流傳千古。
又如,蘇軾的“夜涼疑有雨,院靜似無僧”。齊已《早梅》云:“前樹深香里,昨天幾枝開。”鄭谷曰:“改幾枝為一枝,方是早梅。”齊乃下拜。都是所謂“詩改一字,界天判人”。
最有趣,還屬海子“你是我的半截詩,不許別人更改一個字!”
【此處應有圖】
但《談藝錄》里說的,一字之差,和學問無關,差在了人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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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藝錄》中談到,錢謙益篡改王世貞《吳中往哲象贊》的歸有光贊,將文中的“久而始傷”改為“久而自傷”。
錢謙益是誰?明史稱他“至啟、禎時,準北宋之矩矱”,妥妥的明末清初文壇翹楚。可惜他最為天下聞的,卻是變節降清的兩句話,“水太冷,不能下”,和“頭皮癢甚”。前者是在妻子柳如是勸他與其一起投水殉國時,而后者,發生在多鐸“留頭不留發”的“通稿”初下。
不考據是否謠傳,兩次變節,錢謙益“騎墻派”的帽子簡直扯都扯不下。放現在,可能只是“奇葩說”中來回換按鍵的觀眾。但在特定的歷史場景里,可稱猥瑣。畢竟,翻出他自己寫的愛國詩篇,分分鐘把臉打成豬頭。
【此處應有圖】
那王世貞是誰?明“后七子”之一。官至刑部尚書,還在文壇獨領風騷二十年,厲害了。
三人中最名氣最響的,其實是歸有光,因為他入選過高中課本呀——“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項脊軒志》)“不言情而情無限,言有盡而意無窮。”《項脊軒志》擱現在,或是林夕都要汗顏。
王世貞寫的“久而始傷”,意思是認為自己認識到歸有光的才華,開始傷心悼念他。
王大人起初覺得歸有光學習韓愈、歐陽修,與自己的學問門徑是不同的。后意識到,歸有光也是以學習《史記》《漢書》為終點、殊途同歸,是以“始傷”。
錢謙益改一個字,變成“久而自傷”。“自傷”后人解讀為"自悔",哎呀我怎么這么白癡,領悟太晚,狠戳自己一箭,傻白甜形象躍然紙上,人設、畫風齊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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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藝錄》認為錢謙益篡改,更說錢謙益“舞文曲筆,每不足信”。然而拋開這“一字之差”,王世貞晚年是否“自悔”,成為明清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問題。
錢謙益“登場”后,提出了“弇州晚年定論”,通過強調王世貞晚年文學思想的自我否定,并把否定內容作為其文學思想的“定論”,以此來否定其早年文學思想,進而否定七子派復古運動。
王世貞寫的“定論”原文是這樣的:“年未四十,方與于鱗輩是古非今,此長彼短,以故,未為定論”。這里所言“定論”,說明王世貞晚年認識到自己早年文學思想尚未成熟,不是自己文學思想的“最終意圖”。
好比作者年長后,在自己早年的作品追加個后記,“寫這個是當時年輕不懂事啊……”
之所以難在王世貞作品中見到此段文字,是王世貞后人有意刪除這段,擔心動搖七子派復古運動的價值和意義。那為何錢謙益在小傳中引用了王世貞晚年“定論”的文字,卻又不注明出處?
真是個矛盾的人。想錢謙益當初,明明可以選做忠臣或是布衣學者,表里不一地做了乾隆口中的”貳臣“。甚至連寫文章撕逼也是,不干脆啊。真小人遠好過偽君子,幸好,人們在當代”做自己“的成本已經迅速降低,小命無虞,何苦庸人自擾?
參考:陳寅恪《柳如是別傳》;錢鐘書《談藝錄》;周振甫《錢鐘書談藝錄讀本》;魏宏遠:錢謙益“弇州晚年定論”發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