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事業與家庭又一次面臨沖突,二選一如何選?
我想為家付出多一點時間,但一回到中國,“回家”總是被“客戶之事”擠占,好像我和事業結了婚。而改造浩,說服他來中國發展的計劃一個接一個泡湯。
“沒有一個英國男人會像我這樣允許太太長期不在家,我的朋友在笑話我,家人在責備我。現在,你要么來英國定居,要么我們離婚!”浩發來最后的通牒。
這一刻還是來到了,事業與家庭,我要怎么選呢?夢想就快實現了,難道要放棄嗎?可是放棄家庭,又有什么成功能彌補家庭的破碎?這根本不是一道選擇題。
“不少女人,為家而犧牲事業,為什么我就不能像她們一樣呢?”我問自己。
曾經,我也是這樣的女人,但是那一場噩夢……要是真的是夢,兒子還在身邊該多好啊。跌倒容易,爬起來我可是費了老大的勁。
我已經習慣于靠自己。依靠自己,才更有控制的能力。教練要求“凡事內看”,不就是通過“承擔責任”而拿回控制權嗎?現在讓我交出控制權,把自己的未來交給一個遠在萬里之外的人,想起來我都怕到心底了。我知道浩愛我,可我不能保證他永遠愛我啊。萬一他不要我了,我年齡更大了,又沒有事業,怎么養活自己呢?再說,萬一母親有病,我沒錢給她醫治就太不孝順了。我身上的擔子可重著呢,只有事業才能為我今天和明天的生活提供保障。
這也不一定。
我曾在倫敦希思羅機場遇到一位老人,大約 60 歲,先生曾是醫生。她告訴我,因為戰爭,他們無家可歸,只能到美國投靠兒子。她的國家本來很富裕,他們用一生的積蓄投資了很多房產,房子沒買保險,現在一切已夷為平地。我沒有辦法想象,到了 60 歲,失去一生的積蓄是怎樣的痛苦。我握著老人的手,看著那雙絕望的眼睛,竟然找不到合適的話語來安慰她,只能說,“至少你和先生還活著。只要活著,就有希望。”所以,誰也無法預知明天,絕對的保障是沒有的。也許,歷史不會重演,浩不會離開我。
就算歷史不會重演,我還是需要事業,只有不斷地做事,我才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這么說,不干事業,我就不存在了?不對。只要我還活著,我就是存在的。存在就有存在的價值,什么都換不來我的命,這我知道。
可是,我總不能為了活著而活,什么也不做啊。我拿什么贏得人的認可?沒有認可,我會自卑,感到無能、渺小,被全世界遺忘了。不過話又說回來,人的認同反復無常,我會不會也變得反復無常?這樣的話,我就被控制啦,這可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什么呢?我還是要事業。對,事業可以創造價值—于人于己有益的價值。創造是主動的,是不帶壓力,不為了認可而做的。不成功,不代表我沒價值;成功,也不表示我比人的價值高。要是能做到這樣,我就自由啦。
“把家經營好,也是創造價值。”我對自己說,“這是妻子要做的。”
“聽得厭死了,我沒說把家丟在一邊。為什么女人就必須在事業和家庭之間二選一呢?”
也許我該問,為什么我把自己逼到了這個地步?結婚前我該知道自己沒可能改變浩。不過,我應該知道的事多著呢,眼下已不是后悔的時候,太遲了。想想怎么做出選擇吧,放下真不容易啊。可是,不放下,我還有選擇的余地嗎?
幾十年前,因為跟先生想到不同的地方住住的緣故,喬娜教練從加拿大到了臺灣。她跟世界一百強企業的駐臺灣總經理談時,總經理說,“以你的經歷背景,你應該是總監的,但我現在沒有總監的空缺職位。
假如你愿意接受一個經理的職位,你可以在現有的空缺職位中選。”
喬娜教練最后選了一個她從未做過的職位。她說不必放下,只是換一個地方而已。
? “在英國不能做教練嗎?”喬娜問。
“比在中國難多了。”我說,“英語不是我的母語,說起來沒有中文流暢自然;再說,英國的教練行業已經發展成熟,誰需要一個外國人做教練呢?”
“可以教練英國的華人,或者海外華人嗎?”
“海外的華人都很節省,”我說,“不會舍得花錢請教練。”
“通過電話,教練在中國的客戶呢?”
“中國人習慣面對面的交談,電話教練行不通。”
憑著印象,我沒有做任何的調查就否定了喬娜教練引導我去想的各種可能性。真不知道這種“想當然地下結論”的模式,我還要經歷多少的錯誤,才能打破呢?
浩說,“你的英文比有些英國人都好。在哪兒,你都是個好教練。要不,我給你在報紙登廣告吧。”
“說了不行就不行,我哪有水平教練英國人?”我沒好氣地回答。
我說的沒錯。本來嘛,一件事,當人覺得不可能,它就是不可能的;同樣的,當人覺得它可能,它就是有可能的。我又一次連試的機會都不給自己。
“不要家,在中國發展事業,未來再成家的可能性有多大?”我問自己。
“按照中國人的擇偶標準,可能性極低;再說,又離婚,我的面子還往哪里擱,真不用活了。”
“保住家,在英國發展事業,不可以嗎?”
“比在中國難多了,在英國付出十二分的努力還比不上在中國一半的努力得到的結果。”
“在英國發展事業,和在中國再成家,哪一個難度大?”
“在中國再成家。我不怕吃苦,事業的成敗很大程度我可以控制,但離開浩再成家,我幾乎什么也控制不了。”答案已經很清楚,但這是我被迫的選擇。
“真的嗎?有人能強迫你做選擇嗎?”我當然沒這么問自己。
? 也許事業和家庭之間,本沒有中間路可走。想想看,人一生短短幾十年,事業和家庭都在搶時間,不可能平均分配的。一個給的時間多,另一個的時間就少了,哪個多,哪個少,還是有輕重的。凡是干出一點事業的人,有幾個是一天只工作八小時呢?如果把家庭和事業放在天平的兩頭,理想狀態不是平衡,而是有所傾斜。無論如何不應該是我這樣,心不甘情不愿地一頭倒。
臨別送行會上,有客戶祝賀我,“可以在家做太太享福,不用工作了,多好啊。”
只有常常接送我的司機一語擊中,“我覺得你到英國后會不開心。”
“為什么?”我明知故問。
“因為我多次聽到你說‘犧牲’。當你有‘犧牲’的心理,很容易感到受害。”司機說的對,可我就是“為了家,而犧牲事的”。
“真的嗎?真相會不會是為你自己呢?”我還是沒這么問自己。
但愿司機的預言,不要成為現實。不過,等待我的將會是什么呢?如果人生的每一段都是一次旅行,那么這是令我最忐忑不安的一次。這回是真的感覺到失控了。
14
移居英國:把自己弄丟了?
來到英國之后,無事可做,讓我發瘋。找份“體面的”工作吧,先融入這個社會再做打算,我對自己說。在國內已經是人力資源顧問和企業教練,現在找一個經理的職位,應該沒問題。奇怪的是,投出的一封封簡歷石沉大海。原來,那點中國的工作經驗,英國雇主根本不認可;那個讓我驕傲的英國名校的碩士學位,也變得一文不值。沒有英國的工作經驗,沒有英國的行業協會的專業資格認證,雇主們只有一句話,“你不具備做這份工作的能力。”降級吧,我不再瞅著經理職位了,普通職員,總有人要吧?不,還是那句拒絕。“為什么?”我問。
“我能干好。”我說,“我不要工資,證明給你看。”
“不行,我們不能請義工。”白干活都沒人要,給自己家倒垃圾的活兒,總能干好吧。誰知浩不在家,我幾次把垃圾桶顏色搞錯,垃圾被拒收,弄得家里垃圾無處可放。有天晚上,窗外重物落地的響聲驚醒了我。打開窗戶一看,我放在路邊等環衛車第二天來收的垃圾桶,被風吹倒,一時間滿街的垃圾隨風起舞。不好,天一亮,汽車滿街跑,到處是垃圾,弄出個車禍,我就闖大禍了!“不行,我得現在清理現場。”我對自己說。黎明前的夜,靜悄悄的,只有風呼叫著,我一個穿著睡袍的中國女人滿街追著跑跑跳跳還會飛的垃圾,滿臉是淚。幾塊白色泡沫板更是跑得歡,我愣是追了大半條街。把它們緊緊地抱在胸前,我恨恨地說,“人欺負我,你們這些臭垃圾也這么欺負我?知道嗎,在中國,我可是被人追捧的教練啊。”“醒醒吧,被人追捧的日子一去不返,在這里你什么都不是,記住啦,記住!”
什么都不是,那我是誰?那個熟悉的我去哪兒了?還是不要讓我醒來吧,我無法面對。
我究竟怎么啦?我不過是沒了事業,世上沒事業的人多著呢,沒可能什么都不是啊。一直以來,我把“我是誰”建立在事業之上。難不成放下事業,等于丟了自己?
我得把自己找回來,我不能忍受什么也不是的日子。可是上哪兒找呢?事業嗎?我不知道。要是沒了事業,我不是又沒了自己?
適逢復活節假期,浩提議去肯德爾附近登山。來到山腳下,我們才發現銀妝素裹,一片白色的世界,下雪了,意外的驚喜啊。
考慮到天氣的多變和雪地行走的危險性,我們決定只登上一面山頭。登上山頂,放眼望去,干凈得像白紙一樣的世界,畫上了我們大大小小的足跡。金色的陽光,灑在我的紅裝和浩的綠裝上。
“這是我們一起創作的畫。”說著,我扯扯浩的胳膊,習慣性地把頭靠上去,我們沉浸在畫中。時間不復存在,我忘記了畫外的世界,說不出來的幸福。也許這就是馬斯洛說的“巔峰體驗”?他說這種體驗不會持續,也不常有。要是有辦法常有,該多好啊。
下午 3:00 下山后,我們經不起雪山美景的誘惑,改變主意,決定再登上另一面山頭。這樣等于繞著山谷走了一圈,看盡四面的風光。
“你真的要爬這座山嗎?我們可以原路返回。” 看我沒爬多久已經上氣不接下氣,浩連問了兩遍。
“不,繼續。” 我決定挑戰自己。什么都不是,讓我覺得自己好像死了,只有挑戰才能找回活著的感覺。
才爬到半山腰,風來勢洶洶,吹走了太陽。大雪夾著冰雹,打到我的臉上像刀割,眼鏡片上很快積滿了冰雪。我應該戴專門登雪山的眼鏡,可我們是到這里才知道下雪了。睡袋毯子應該帶的,萬一迷路了,今晚準會凍死的。我們應該帶的東西真不少啊,但是,眼下可不是想什么東西沒有帶的時候了,還是加快速度,早點走出雪山吧。
記不清這樣上上下下翻越了多少座小山頭,還是到不了山頂,腿已經不聽使喚,邁不動了。風雪不間斷地兩小時了,天色漸暗,每一分鐘的拖延,等待我們的是什么,我和浩心知肚明。不敢拖慢浩的速度,我用手提腿,每走一步,就告訴自己,又近了一步,快了,只要不停往前邁,會到山頂的。人生中不是第一次走得這么難吧?我好像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英國的山真是考驗人的耐力,海拔高,小山頭綿延不絕,以為到了山頂,卻總是發現一山還有一山高。浩在前面為我開路,折斷擋路的樹枝,不停提醒我“滑,小心”。遇到危險的地方,他總是停下來,拉著我一起走。除了野營,浩從來不讓我背包,一人背倆人的行李,他并不輕松。這么危險的情形,他也沒忘記扮鬼臉逗我樂,還要來幾句“表現好極了”。浩常常帶我走難走的路,爬難爬的山。他說,他要推我一把,因為我不知道自己可以有多厲害。今天這個挑戰是我要的,但是危險了點兒。我們從未爬過雪山,這一帶的山路根本不熟悉。不過,望著浩高大結實的背影,我的心是踏實的。不論情況有多糟,我相信愛的力量可以戰勝一切。終于到了山頂,浩找來兩塊大石頭,堆在前人留下的路標─石頭堆上。石頭堆已經高過我們,一定是很多人到過這里了。這樣的石頭堆,都是登山者自發堆起來的,在英國的各大山頭很常見。遇到大霧或者下雪,這簡直可說是救命的路標。我摸著一塊塊又濕又冷的石頭,心卻被每一位登山者留下的愛暖得火熱。有了路標,我們找到了下山的方向。有方向,沒路我們也走出了一條路。“要是我知道會下雪,今天一定不帶你爬這座山。”這是浩回到車里說的第一句話。
“親愛的,正是因為不知道,才有機會發現我們這么厲害,在雪地里走了 8 個小時。”“你鍛煉不夠,今天可是讓我吃了一驚,想不到我的甜心很有潛力嘛。”
“告訴你一個秘密,”我說,“沒有退路的時候,我的‘打不垮,永不放棄’的拚勁就回來了。”是的,“打不垮,永不放棄”,這才是那個我熟悉的自己啊。
我想起了那一年我們的生意出了大問題,孩子的爸爸離開了,我不得不解散工人,只留下了我的秘書、司機以及幾名管理人員。公司就像我的孩子一樣,我不能眼巴巴看著它死去,我需要做點什么。于是我對留下的七名員工說:“公司出事了,我非常需要你們留下來,我相信問題一定能解決,公司會好起來的!但是,如果你們想離去,我會補償3 個月的工資給你們。”他們留了下來。沒有工人,管理人員自愿當起了生產工人。我的秘書一邊處理客戶單據,一邊做飯,甚至我的衣服也是她洗的。我和司機天天 400 多公里跑客戶送貨,幾個月的時間,我瘦了 10 多斤。堅守了 10 個月,我們拚過來了,業務沒有受損,訂單如雪花般飄來。我又想起了考大學的那一年,父親去世,工廠照顧我們家,給了一個接班頂替的名額。那時候,已經沒有接班政策,多少大學生想進我們的工廠都擠不進來。但是我拒絕了接班,我知道父親期望我考上大學。叔叔、阿姨們說我“ 不懂事”,考不上大學怎么辦?頂著壓力與喪父的悲痛,我挺過來考上了大學。
我想起了……原來,那個熟悉的自己一直在,她一直在這里不離不棄地陪伴著我,而我卻以為成功的事業才是自己。
“她永遠都在這里,在里面,不在外面,記住。”我對自己說。(本文首發于www.wrencoaching.com,版權歸任衛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