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和云旗是對門的鄰居，我們住在一條弄堂，念著同一所小學(xué)。我們的媽媽好起來會一起去菜市場殺價征戰(zhàn)，一起去弄堂口的湯叔叔家燙頭染發(fā)，吵起來也能直接在弄堂里破口大罵，從對方祖上在哪兒逃過難到現(xiàn)在哪個犄角旮旯親戚偷過錢，毫不留情。
她們的關(guān)系對我和云旗小時候，有著重要的影響。在我們媽媽好的時候，我和云旗也是一起玩得滿身泥巴的兄弟，在她們吵架的時候，我們也會各自拉起小團隊相互排擠。
小學(xué)五年級春游，學(xué)校組織去長風(fēng)公園，午餐在湖畔席地而坐，是半自由活動時間，我和云旗自然會湊在一起。我們當(dāng)時貪玩，看到湖邊麻雀低頭覓食，靈動可愛，便偷偷溜過去，想拿面包屑喂給它們。
春雨過后的草地泥濘濕滑，我腳下一不留神竟撲進了河里。入春的河水冰冷刺骨，身上厚重的毛衣讓我不斷下沉，不斷有水從嘴巴和鼻孔中洶涌進入，我緊張且費力地掙扎著，雙手胡亂在空中揮舞，但是卻阻止不了自己的淹沒。
慌亂中，我看到云旗一邊在大聲呼救，一邊找來了一塊半長的竹竿試圖讓我抓住，隨后我的記憶有一段時間的空白，只記得恍惚間我似乎抓住了什么，再然后一個大人把我拖上了岸。
等我徹底清醒的時候，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冷。老師見我冷顫不斷，就讓旁邊跟我體型相仿的云旗將毛衣脫下給我，過了好久，我才覺得自己真的還在人間。
班主任告訴我，多虧了云旗的叫聲喊來了老師和路人，還死命抓住竹竿讓我沒有繼續(xù)迅速下沉，不然我就真的兇多吉少了。
從此，云旗就是我的救命恩人了。
02
我媽帶著大包小包的禮品，送給云旗的媽媽。那時候名牌包之類的還沒流行起來，所以我媽采購了一批腦白金，昂立多邦之類的保健品，以及舍不得給我買的飛機模型，四驅(qū)賽車送給云旗。
她收起了往日的潑辣強悍，滿面笑容，拉著云旗的手，對他和他媽媽說了很多感激的話?！岸嗵澚嗽破欤蝗晃疫@傻兒子就真的回不來了。”“要不是云旗，我家現(xiàn)在得塌了?！?/p>
自此往后，我媽買菜時會想著要不要給云旗家買點水果；打掃門前的時候會特地把云旗家門口也掃干凈；逢年過節(jié)更是先想著對面，再想著我們自己，粽子青團，餃子湯圓，有時是我們親手包的，有時是單位發(fā)的禮盒。
當(dāng)時我們年紀(jì)小，不明白其中的關(guān)竅，只覺得這是我們媽媽關(guān)系好的表現(xiàn)，我們之間自然也像以前一樣，同進同出，像哥們一般。
那天，我們五個湊在一起拍卡，贏得人可以把輸?shù)娜丝ㄆ米?。每張卡片都是我?dāng)時吃奇多辛苦收集來的，但是云旗這次耍賴皮，硬說我拍卡的時候有風(fēng)，讓我重拍，結(jié)果我輸給了云旗。他可以將我賭上的卡片全部拿走，我急忙護住我的卡片，說這次不算。云旗自然不肯，就抓著我的衣服想把卡片搶走，情急之下我便推了他一把。云旗的額頭撞到了椅子角，一塊很大的淤青，隱隱有皮肉翻卷，滲著血。
當(dāng)晚云旗媽媽帶著哭哭啼啼的云旗來到我們家，說是要個說法。我媽聽罷回頭直推我，劈頭蓋臉地指責(zé)，我原本心里的恐懼懊悔被委屈替代了。我媽轉(zhuǎn)頭跟云旗媽媽使勁道歉，云旗媽媽則一直喋喋不休說著我的不是，說著對云旗的心疼，說著對我媽家教不甚嚴(yán)的不滿，最后留下一句“別忘了我家云旗救過你家嘉樹”。
他們走后我媽倒是沒再說我，就是重重嘆了口氣。確實，自從云旗救了我之后，我媽再也沒跟云旗媽媽打響過罵戰(zhàn)。
我開始慢慢懂得“救命恩人”這四個字的分量。
03
我跟云旗對口進了同一所初中，漸漸明了一些事理。
我們依舊會廝混在一起玩游戲，一起放學(xué)回家，一起看漫畫，但是我覺得云旗有什么地方不一樣了。他有時會對我們新同學(xué)說起：“從前我救過嘉樹的命，沒我就沒現(xiàn)在的他了?！蓖瑢W(xué)們便轉(zhuǎn)頭看向我，我點點頭，云旗此時就顯得很得意。
當(dāng)時我們都是學(xué)校合唱團的成員，我們合唱團是學(xué)校的特色，能有去市里比賽的機會。老師說，如果在市里得獎，那對于升學(xué)時的自主招生是有一定益處的。我的聲音比云旗有優(yōu)勢，指導(dǎo)老師也時常夸我的音色悅耳，在選拔比賽人選的時候，我不出意外就入選了。但是云旗卻只是個替補。
云旗放學(xué)后跟我一起回家，對我說：“你把去市里比賽的機會給我吧?！?/p>
我不假思索的拒絕了，但是云旗說：“可是你得回報我啊?！蔽耶?dāng)時沒有說話。
到家后沒多久，云旗媽媽來到我家，跟我媽說要我把入選資格“還”給云旗?！翱墒鞘俏冶贿x中，為什么要給云旗？”我脫口而出。我媽轉(zhuǎn)頭面露難色地看著我，沒有出聲。
云旗媽媽一意孤行護短地認(rèn)為原本資格是屬于云旗的，直接在我家門口嚷嚷開了：“你這小兔崽子的命都是云旗救的，現(xiàn)在還來搶云旗的比賽資格，讓鄰居們來聽聽，唐家門就這么忘恩負義！”鄰居們看熱鬧為主，也會不痛不癢來勸勸，“多大的事兒啊，這種小事計較什么勁。”
在你們眼里是小事，可是對我來說是大事啊，是我喜歡且努力換來的機會啊。但是這種事情跟鄰居解釋起來毫無意義，他們不會聽你的前因后果，不會理會你的來龍去脈，我不愿意再讓云旗媽媽在弄堂里大呼小叫讓我媽為難。
我第二天跟老師說退出合唱團的比賽，當(dāng)時我的心很沉，甚至開啟祈禱這次合唱團不要得獎。我像是放了氣的氣球，驟然失去了對合唱的熱情和向往，連聽都不愿聽到。
我已經(jīng)不愿意在和云旗一起回家了。
04
我們弄堂那片疙瘩在世博會前夕拆遷了，我們動遷去所主要集中在高境廟那里，我和云旗不再是對門，但是依舊還是鄰居。
升上高中后，我們分開了，我開始住校，云旗考入了一個離我們小區(qū)不遠的民辦高中走讀。我們的交集漸漸減少到了只剩周末約初中個把同學(xué)一起打個球而已，但是云旗開始會問我借錢了。
周六下午打球中場休息，我們坐在籃筐下喝水?！敖栉乙话賶K錢。”云旗突然對我說。
“干嘛？”“我正追著隔壁班的一妹子，還沒到手，總得送溫暖送驚喜吧，我零花錢都花下去了，找你救救急?！?/p>
學(xué)生時代存點錢都不容易，我拿出一百給了云旗，但是他此后從未表現(xiàn)出要還的意思。沒過多久打球的時候，他再張口，我便不想借了。他見我面露難色，便說我這不是要翻臉不認(rèn)人忘恩吧。說得理直氣壯，說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他突然這么大聲的說話，不遠處的球友們聞言望了過來。
大家都是一個初中的哥們，他們知道云旗小時候救過我的事兒，張望了我們一眼便小聲嘀咕起來。我很討厭這樣的感覺。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不再是云旗媽媽時刻提醒我救命之恩的重量而變成了云旗本人。或許對于性命來說一百塊是如此微不足道，我不應(yīng)該拒絕，他如果對別人說“我救過的人，我現(xiàn)在手頭困難問他借100塊他都不肯”這樣忘恩負義的批判壓到我這個半大小伙身上，我難以承受。
但是我只想知道，恩情，究竟怎樣才能夠還清？我什么時候才能理直氣壯地拒絕云旗？周圍的人要怎么樣才能體會了解不是我得魚忘筌，而是真的忍無可忍？
自此，我連球也不愿和云旗一起打了。
05
高考后云旗調(diào)劑去了外地的大學(xué)，我們的聯(lián)系就更少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進了一家大型外企從事物流相關(guān)工作，而聽我媽說云旗畢業(yè)后似乎一直沒有穩(wěn)定下來。
突然有一天，云旗微信上問我“在嗎？”我們在此之前除了新年祝福，朋友圈點贊之外已經(jīng)有近兩年時間沒有私聊了。我有預(yù)感，云旗會再次讓我陷入兩難。
不出所料，他希望我?guī)退榻B工作。當(dāng)時我們公司正好在招客服，我跟云旗說，可以幫他跟HR遞一下簡歷，還可以再打個招呼爭取確保面試機會，但是我也只是公司菜鳥，能否通過面試進入我們公司，還需要看云旗自己。
我確實已經(jīng)盡我所能，沒想到云旗不僅沒有感謝，開口就嫌棄客服的工作太低端，好歹是我的恩人，起碼得是個有發(fā)展空間的崗位，工資還不能太低。我聽完就炸了，我真是何德何能，只回了他四個字“愛莫能助”，徹底不愿再理會這個好高騖遠的陳年舊友。
他持續(xù)發(fā)我微信我都沒有理睬，當(dāng)天晚上，他發(fā)了一條朋友圈：“在某些人眼里，友情薄如紙，恩情淡如茶?！蔽抑苯釉O(shè)置了屏蔽了他的朋友圈。這個救命之恩已經(jīng)困擾了我一整個童年，一整個學(xué)生時代，兒時的恩情不能成為他任意索取的砝碼。
我已經(jīng)不愿把云旗當(dāng)成朋友了。
06
之后沒多久，我的初中同學(xué)給我發(fā)了一個鏈接，云旗在人人網(wǎng)上寫了一篇文章，是關(guān)于我的。
“雖然我當(dāng)時僅是一個半大孩子，但是當(dāng)我的朋友遇到危險時，我毫不猶豫選擇舍身相救，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心有余悸，轉(zhuǎn)而想到換來我最好朋友的性命時，卻依舊充滿喜悅?？墒沁@個最好的朋友，可能卻是我一廂情愿的認(rèn)為。我們認(rèn)識超過二十年，相伴長大；我們一起度過了最純真的同窗生涯，形影不離，我從未讓他為我做什么，現(xiàn)在我需要他幫助的時候，他卻消失在蕓蕓之中。原來友情的覆滅只是一瞬之間?！?/p>
我看到下面的評論中，有人發(fā)聲為他曾經(jīng)的付出感到不值，責(zé)備他口中朋友的翻臉無情，安慰他事情總會有轉(zhuǎn)機。有些當(dāng)時一個圈子里的朋友已經(jīng)知道云旗含沙射影在說我，留言追問他詳情。
我把救命恩人的一切拉黑了，當(dāng)晚抽了人生第一根煙。我和云旗真的認(rèn)識二十多年，卻沒料到成了如今這個僵局。
小時候看到過一個故事：老頭救起了落水的少年，落水少年母親給他送來很豐厚的禮品，老頭便覺得心安理得。后來老頭竟然兒子女兒結(jié)婚之類都要少年出錢。少年摔斷了腿，老頭要少年賠償費的一半。最后少年請老頭去河邊吃酒，老頭醉了，少年推老頭入河淹死了，這個地方就是老頭救起少年的地方。我從小就覺得這個故事肯定是真實的。
云旗自恃對我有天大的恩惠，挾恩圖報，漸漸地我對他產(chǎn)生了緊張感。害怕他突然某一天又需要我將難能可貴的機會拱手相讓，害怕他又在讓我為難的事情上需要我?guī)兔?。如果拒絕他，旁人會聽信他的斷章取義會說出更傷人的話。
這是“報恩敲詐”。
人情債是沒有衡量標(biāo)準(zhǔn)的，不知何時才能將完全償還，被挾恩，像是一場無期徒刑。救人于危難是出于本能的美德，不是資本；涌泉相報是出于善意的回贈，不是枷鎖。
每一件事情與性命相比都是小事，但是對回報的索取卻侵蝕了我整個人生。
每個人都有各自的人生，他救了我的性命，卻要我用人生來報答。
抱歉，這恩我報不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