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夢驚魂

夕陽很溫暖,像將滅未滅的爐火,溫存的照耀在拉里和金妮的身上。

他們倆蹲在拉里家后院的草坪上,周圍堆滿了玩具。

拉里本人手拿著一輛碩大的黃色玩具鏟車,大鏟子高高的揚起來,這是他每年圣誕節都祈禱得到的玩具,現在終于如愿了。而金妮身前,堆著流水鎮的玩具商場里,能買到的全部的芭比娃娃,金妮正把她們排成一排過家家。在他們周圍,是無數的氣球和玩具兵小人。

那些氣球有的是超人和蝙蝠俠,另外一些是他倆最愛的《湯姆和杰瑞》,氣球密密麻麻的擠在一起,散落在草地上。東方吹來一陣絲綢般的微風,氣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八歲的拉里快要陶醉了。雖然他倆是鄰居,但他從沒和同歲的金妮一起玩到這么晚,因為這是回家吃飯的時間,他最討厭的時間。黃昏時的光線照射在金妮柔順的金發上,蒸發出好聞的香皂的味道,有著和平時迥異的美麗。當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

拉里一度憂心忡忡,他仿佛聽見他媽熟悉的聲音響起:"拉里,快回家!"過了很久才慢慢習慣過來。對拉里來說,他還不知道什么叫做患得患失,此刻他只是不再豎起耳朵去聽來自廚房走廊的聲音,在擺弄他的玩具小汽車時,也不會再不時的回頭張望了。

他拿起鏟車,從地上鏟起滿滿一捧泥土,一輛一輛的將其他小汽車排在后面組成浩浩蕩蕩的車隊,然后從金妮的“芭比娃娃家庭會議”里搶過一個芭比娃娃,讓它坐在車頭。拉里隨時準備按住娃娃,因為金妮是不會容許他搶奪玩具的,雖然這是拉里最喜歡的游戲環節:搶金妮的玩具,然后告訴她有本事就搶回去。

可是金妮今天甚至沒有抬一下頭。金發小女孩一言不發的又拿出來一只娃娃,擺在空缺的位置。

一圈芭比娃娃端正的圍坐在土坑里,衣服上的土粒已經被清除了。金妮的兩只小胳膊抱著膝蓋,頭埋得低低的看著這些娃娃,最后一縷陽光照射過來,芭比娃娃的眼睛里閃著光,好像曾經擁有過生命的木偶。

夜幕開始降臨,圍墻外的枯樹枝,在暮色暗影的映襯下,像一幅詭異的兒童壁紙。

拉里不解地望向金妮,她埋著頭的樣子讓人很不熟悉,一點也不熟悉。

“嘿,金妮……想要你的娃娃嗎?”

金妮突然站起身來,拔腿向院子外面跑出去。

拉里大驚失色,但他還是緊緊地抓住自己的鏟車,跟在金妮后面飛奔。鏟車里的土不斷地潑灑出來,落在地上,像一條在荒蠻時代新開辟的道路。

金妮跑的很快,幾乎一眨眼的功夫就跑過了拉里家簡陋的鐵藝大門。拉里帶著一股莫名的恐慌就跟出去,恰好看到金妮穿過馬路,跑向自己的家,金色的頭發一甩一甩。

拉里站在路邊,困惑地大喊:“金妮!你干嘛去!”

他還想補上一句把娃娃還給你,這時一輛鮮黃色的大鏟車突然在馬路中央駛過,將金妮撞上了天空,白色的小裙擺像風箏一樣張開,落下來的時候,就像被拋起來的娃娃。

拉里連吸了幾口氣,瞪大了眼睛,尖叫了出來,啊!!!!!!!!!!!!!!!!!

昏沉的頭猛的一晃,拉里在他的小臥室里醒來了。垂滿了塑料星星的天花板映入眼簾,現在是凌晨,但不知道是幾點。拉里汗出如漿,仍然兀自地喘著粗氣。

原來是一場夢,拉里心有余悸的躺回小床上,自己為自己蓋好被子。

在他再一次入睡前,突然想到,在那個夢里,他從未見到過金妮的臉。

第二天早上,拉里安靜地坐在桌邊吃他的炒蛋和小熊麥片,閑的無精打采。

愛麗絲并非沒有注意到兒子的異常,不過這也并不是一件稀奇的事了。拉里以前也曾這樣無精打采,在愛麗絲給他收拾小床時,發現枕頭下邊有四五個玩具兵和一只快要沒電的小手電。

很顯然,這兩次都一樣,拉里夜里不知道偷偷地玩到幾點。

愛麗絲私下嘆了口氣,單獨撫養拉里,已經像睡在亞馬遜叢林的蚊子老巢里一樣榨干了她,對有些小事,她實在沒有精力再去關注。

“拉里,快點吃,校車就要來了。”

“好的,媽媽。”拉里含著雞蛋說。

約莫過了十分鐘,愛麗絲靠在門口,目送著拉里和隔壁的小家伙金妮,一起背著小書包登上校車,長長的舒了一口氣。

一絲小小的疑慮掠過她的心頭,兒子和金妮見面的時候,好像有點遲疑,這和以前很不一樣。但他們畢竟還是八歲的孩子,愛麗絲很快就忘了。

她決定小小地偷一會懶,癱坐在沙發上,看著池子里待洗的盤子發呆。

今晚兒子又要單獨在家了,她在鎮上披薩店打的零工是從下午開始上班,直到午夜才能回家。拉里已經習慣了,自己回家,自己弄些吃的東西。

在前幾年,愛麗絲一想到這些就鼻子發酸,可她必須這樣,這棟房子的貸款還沒有還清,拉里的爸爸提供的撫養費遠遠不夠這個家庭的開支,這還沒有把他喝的爛醉,以致于不能及時提供支票的日子減掉。

到了周末,拉里不需要早起上學的日子,生活反倒會變本加厲。愛麗絲在周六早晨四點就要起床,替拉里準備好一天的食物,然后驅車一個小時去一家汽車酒店當清潔工,下午繼續回到披薩店做服務員直到半夜。睡上幾個小時,再重復一遍。

有時一到周末,愛麗絲就有種想要嘔吐的感覺。

只要堅持到拉里長大,生活就會變好的。

唯一值得她欣慰的事,就是在這段困難的日子里,拉里至少有一個青梅竹馬的小鄰居陪他玩耍,還能吃飽飯,有一棟房子睡個好覺。

不然愛麗絲簡直不知道生活要怎么繼續下去。

從前無論有多少噩夢,拉里醒來以后,總是在吃完小熊餅干之前就將夢忘記了大半。

可今天當拉里跟在金妮的身后,看向她的背影,腦海里卻總是浮現出她裙擺像風箏一樣,高高飄在空中的樣子。放學后,金妮像往常一樣邀請拉里在后院挖兩個螞蟻洞。拉里仔細地端詳著金妮垂著幾縷金發的額頭,湛藍色的大眼睛,白皙皮膚上的幾個雀斑,視線卻漸漸渾濁起來。像隔著冬天結了霜的窗戶,五官逐漸模糊不清,最后只留下一片淡漠的白色。

“拉里?!”

拉里猛地驚醒,“不,不去了,我們明天再挖吧。”話未說完,就已經跑回了自己的家。

金妮很想發火,但她只是張著嘴楞在原地,有時疑慮會壓制憤怒,這是金妮第一次體會這樣的情感。

拉里用脖子上掛著的鑰匙打開家門,匆忙逃進客廳,一屁股坐在沙發上。

家里還是熟悉的空蕩蕩的,他想給自己拿一灌可樂,可突然有點不想去房子的其他部分了。就像半夜驚醒想要尿尿,大多數時候他寧可憋著。

"嘿,湯姆!嘿,湯姆!要抓老鼠了!",拉里突然大聲說到,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回聲就像一個看不見的小人在學舌,嘿,湯姆!嘿湯姆!要抓老鼠了!

他打開電視機,電視上正在播放貓和老鼠,湯姆和杰瑞,每天放學時間都會在電視上上斗智斗勇。看到第二集時,拉里就已經將不快的事全都忘了,拿起桌子上老媽留下的披薩,邊吃邊看。

湯姆發瘋般的追逐杰瑞,突然踩到了地上的鋤頭,鋤頭立起來打腫了它的鼻子,它一后退,又踩中了一把鐵鍬,打中了自己的后腦勺。

孩子大笑起來,胡蘿卜粒從嘴里噴出來,掉在衣服上,他漫不經心的撿起來塞進嘴里,要不讓媽看見,又要被責罵。

他連續看了幾個小時,才感覺無聊,一看表已經九點了。愛麗絲不在家的時候,拉里也會睡前刷牙洗臉,只不過兩樣加起來也不到30s。他飛快的洗完,臉上的水還沒擦干凈,就迫不及待地跑到了臥室,從鋪著米老鼠床單的床下拖出一個大紙盒,里面裝滿了各式各樣的玩具兵。他挑出幾個擲彈兵,幾個步槍手,再拿出小小的手電筒,轉身就將床頭燈關掉了。

手電筒擺在枕頭上,射出明亮的光線。拉里將玩具兵排成一排,嘴里發出"哐哐哐"的聲音,好像在向著戰場行軍。一會又將他們擺在枕頭和床單的褶皺里,好像埋伏在一片茂密的熱帶雨林里,步槍手在前,擲彈手在后。拉里想象著這一切,就像《野戰排》里的大兵們,渾身涂著墨綠色的油彩,筋肉虬結的胳膊端著卡賓槍,嘴里滿不在意的嚼著口香糖。

雨林里危機四伏,密不透風,大兵們武裝到了牙齒,可他們面對的大自然一樣殘酷的淘汰現場,沒人有精力在意悶熱和蚊子,因為下一秒這可能就是你最后的生命體驗。他們仍然不會停下嚼那些口香糖,因為誰停下誰就是孬種。

唯一能讓他們的嘴閑下來的時刻就是現在,現在他們像這座叢林的孩子一樣埋伏在這。盡管他們的家到這片叢林的距離至少是一整個太平洋。

他們在等著越南人的運輸隊經過這里,但他們警覺又殘忍,每個大兵都像沉默的石頭,靜伏在自己的位置。

其中一個步槍手叫萊恩,他是這個步兵班的班長,到越南已經兩年了。兩年里他身邊的隊友換了又換,到現在,沒有一個老朋友還四肢健全的留在這片土地上。對萊恩來說,他有無數個理由給越南人一個實在的教訓。

這時埋伏點附近的蟲鳴,鳥鳴突然消失了。整塊區域變得異常安靜,一陣莎莎聲傳來,這是草鞋踩在地面上的聲音。每一個士兵都握緊了手中的槍。

莎莎聲越來越響,一個越南人像變戲法一樣,突然出現在林中小道上,距離萊恩埋伏的位置只有三米。

整個班的士兵們都心頭一緊,饒是萊恩這樣的戰場老兵,也差點條件反射地開了槍。

可他們現在要保持靜默,他們要放過開頭探路的越南人,在越南人隊伍的正中間發動襲擊。

莎莎聲充斥著這塊狹小的空間,幾十個越南人排成單列縱隊,推著輜重經過這里。如果他們都有狗一樣靈敏的嗅覺,就能聞到近在身邊的M2卡賓槍的槍油味,可是他們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機會了。

在第五輛輜重車經過萊恩面前時,萊恩把手榴彈扔到了一個越南士兵的懷里,在這個家伙看清是什么之前,冒著白煙的手榴彈就爆炸了。隨后,萊恩和他的戰友們,把上千發子彈傾瀉到了越南人身上。他們有如天神下凡,火力兇猛,彈無虛發,越南士兵被打的抱頭鼠竄。

戰斗很快就結束了。士兵們坐在接應的直升機上,跨越下方茂密的叢林,返回基地。碧空如洗,清涼的風從敞開的機門間灌入,萊恩想到基地放在河水里冰好的啤酒,口水直流。

突然,前方碩大的藍色天幕上,升起一團巨大的云朵,足有營地飛機場一般大,灰色的青煙籠罩在四周,在晴空下散發出不詳的氣息。

拉里發現自己坐在飛機上,就坐在萊恩身邊,看著萊恩目瞪口呆地看著那朵巨大的云彩,?云彩逐漸變成了《貓和老鼠》里的湯姆,它握著一根足能捅到天堂去的臺球桿,架好了姿勢,預備著朝他們小小的直升機捅下去。

拉里想大叫著提醒飛行員注意前方,可喉頭就像打了結一樣發不出聲音。湯姆手中的球桿稍微伸縮了幾下,突然捅了出來,像一個世界級斯諾克明星那般自信,云彩貫穿了直升機,所有在尖叫著螺旋下墜。

一陣天旋地轉,拉里落在了軟綿綿的臺球桌上,足球場一樣大的綠色桌面上,被赤紅色的木頭桌邊圍繞,湯姆巨大的貓頭就在臺球桌遠端,仍然拿著那根臺球桿。

拉里尖叫一聲,拔腳逃往離他最近的球洞,他跑的飛快,很快就到達了洞口,黑黢黢的洞口好像一只怪物的大嘴,但背后一股突然增加的勁風,逼著拉里閉起眼睛跳了下去。

漫長彎曲的黑暗球道甩的拉里頭昏眼花,最后一頭撞在了袋底,拉里摸摸自己的肚子,痛苦的坐直,他渾身酸疼,鼻子一抽,眼淚差點流下來。

可他沒敢哭出來,袋底不代表安全,這里幾乎伸手不見五指,湯姆在干什么是現在最值得擔心的事。拉里噙著淚花,豎起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時間突然變得漫長了,有那么一段時間,周圍只是一片死寂。一陣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大,如同一匹巨大的大象,像拉里奔來。

湯姆擊球了,一顆飛機那么大的臺球正在飛快的壓過拉里頭上的桌面,袋口一陣劇烈的搖晃,最恐怖的事情發生了,拉里知道,臺球入袋了,該死的湯姆,打的就是這樣準。還有不到兩秒的時間,臺球就要憑空出現在拉里眼前,將他撞成肉餅。

整個網袋晃動越來越劇烈,拉里的世界地動山搖,雖然看不見,他還是感到了空氣突然變得稀薄,壓迫感前所未有的強烈。

臺球滾到了。

拉里一身大汗的驚醒,身下的床單幾乎濕透。

玩具兵仍然排成一排,藏在枕頭和床單的褶皺里,而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趴在床上睡著了。

這個夢如此真實,真實到拉里醒了以后仍然有些恍惚,他小心翼翼的下床打開了走廊里的燈,給自己倒了一杯"旋風超人"橘子汁喝。掛鐘顯示現在是23:27,媽媽還有半個小時才能回家。拉里回到房間里,把玩具兵掃到地板上,爬上床,躺進被窩,把被子蓋到下巴,呆呆地望著臥室的墻,直到凌晨四五點,才再次睡著。

一周之后,睡覺對拉里來說變成了一種徹頭徹尾的折磨。

缺乏睡眠讓他對周遭的一切都恍恍惚惚。最先注意到這點的是他媽媽,每個月她會休息兩天,陪陪拉里。

就是在這兩天里,愛麗絲發現兒子居然開始吃胡蘿卜了。剛開始她感到一絲欣慰,以為時間改變了拉里的口味。當天晚飯她立刻做了雙份的蘿卜丁,拉里照吃不誤。

但他只是眼神呆滯地看著盤子,機械的把食物放進嘴里,然后牽動肌肉張開頜骨,關閉頜骨。愛麗絲不知所措地看著這一幕,拉里從未出現過這樣的情況。

她摸摸兒子的頭,換關切地問到:"感覺不舒服嗎拉里?"

拉里沒有聽見。

"拉里??"

兒子茫然若失的抬起頭:"怎么了媽媽?"

愛麗絲擔心的看著拉里:"拉里,這兩天你很沒精神,也不怎么出去玩了,是不是發生什么了?"

拉里欲言又止,半晌終于開口道:"媽媽,是噩夢……是非常可怕的噩夢!"

"天啊拉里",愛麗絲感到自己松了一口氣,"你剛剛要把媽媽嚇死了。"

"媽媽你沒懂!那些夢本來都是好夢!可它們最后都變成了噩夢!"拉里拼命地解釋。

愛麗絲盡量耐心的解釋道:"拉里,每個人都會做噩夢的,媽媽也會做噩夢…"

"媽媽!",拉里著急的嚷起來,"它們和我以前做的夢不一樣!"

"拉里!夢都是假的,孩子。"

拉里眼圈一紅,哭了起來:"可是我每天晚上都做噩夢。"

愛麗絲急忙走過來,把兒子的頭緊緊地摟在纏著圍裙的懷里,惶惑地看著兒子顫抖的小腦袋。她作為母親的直覺告訴她,確實有什么事不對,但這違背了她已知的常識。

自從她的丈夫拋妻棄子離家出走以后,這是她第一次如此的不安和無助。

一陣禮貌的敲門聲響了起來,愛麗絲不知為何,稍稍有些感激這個來訪者。

她拍了拍拉里的頭,將手在圍裙上蹭蹭,走過去開門。門一開,金妮抬著頭站在門廊,開口說:"阿姨好,我能不能去找拉里玩?"

愛麗絲有點驚訝:"哦,當然可以,快進來吧。",話音未落,金妮就搖搖金色的小腦袋,繞過愛麗絲走了進去。愛麗絲看著這個小姑娘呆了一呆,就走進廚房里準備刷盤子去了,給兩個小孩留點空間,或許會好一點?

拉里還耷拉著腦袋坐在餐桌錢,金妮直接走到他身邊,踮起腳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嚇的拉里差點從椅子上摔了下來。

金妮認真地說:"拉里,你這幾天很奇怪,也好幾次都沒有理我。雖然我一直準備等你的道歉,但我后來想,還是應該大度一點。所以我就來找你了,你準備告訴我是怎么回事了嗎?"

說完,金妮耐心地抬頭看著拉里。拉里低頭摳著自己的手指頭,摳了半晌,從椅子跳下來,拉起金妮的手就走。

金妮也不做聲,老老實實地跟著拉里走到樓上的小臥室里,在地毯上坐下來。

拉里仔仔細細的把門關好,好像在防止什么人偷聽,然后低著頭走回來坐在金妮旁邊,思考了一會,抬起頭說:"金妮,我遇到了可怕的東西,雖然我不確定,媽媽也說我是胡思亂想,但是,一定有東西在搗鬼,你相信我嗎?"

說罷,拉里一臉期冀的看著金妮。

金妮一臉鄭重地點點頭:"我相信你。"

拉里長舒了一口氣,好像心臟終于落回了胸腔里。他把這一個禮拜的事情,原原本本地給金妮講了一遍,講完時,全身大汗淋漓,雖然傾訴讓他小小的心靈得到了一點安慰,但回憶那些噩夢,就像在一遍一遍的觀看恐怖電影,讓他顫栗不已。

兩個小孩坐在臥室的地板上,小小的眉頭緊鎖著沉思。

"拉里,"金妮提了個建議,"明天我們可以去學校的圖書館,調查調查,像《鐵血偵探》那樣,找到一些線索。也許我們能治好你的噩夢。"

拉里興奮的睜大眼,仿佛即將溺死的人抓住了水中的原木,但隨即,眼神又黯淡了下來:"可是今晚怎么辦呢金妮,現在已經很晚了,我們不能去圖書館了。"

金妮皺起眉頭思考,將頭發在手指上繞的一圈一圈。她總是先將金發纏滿食指,然后解開,再纏滿中指,以此類推。當她纏完無名指時,開口道:"拉里,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但是我可以留在這里陪你,這樣讓你做噩夢的壞人可能就不敢來了。"

拉里欲言又止,但他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金妮給媽媽打了電話,拉里也告訴了自己的媽媽,兩個小孩就在臥室的床底打起地鋪來,他們管這叫"戰時陣地",陣地上放著兩只手電。

陪伴的安慰感,像一支溫柔的麻醉劑,讓拉里逐漸陷入了沉沉的夢鄉。在失去清醒意識的最后一刻,拉里突然打了個寒顫,仿佛他正脫離安全區域,滑向某個不知名的深淵。

隨后,他睡著了。

五.金妮的打算

時鐘走到凌晨一點,距離金妮平時入睡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拉里已經響起了細小的呼嚕聲,她卻仍然躺在黑暗中大睜著眼睛。

拉里的故事讓她有些糊涂,但她相信拉里。拉里可能會騙她的冰激凌吃,可能會在賽跑時告訴她天上有“奧爾特星人”(一部動畫片里的反派),然后耍賴先跑。但他不會為了編這么個瞎話,一個禮拜都不找金妮玩。

況且,拉里嚇得要命。小學一年級時有一陣子,他被內德狠狠的欺負。內德才7歲就重達110磅,每天午飯時都在推搡拉里,試圖打翻他的午餐。拉里一度恐懼上學,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愛麗絲問明了原因,沖到學校對著老師和內德的家長大發雷霆。可那時他也沒有這么害怕。

最讓金妮感到不安的是,愛麗絲看起來也是手足無措的樣子。

金妮的祖母過世時,父親在洛杉磯出差,母親獨自在家通過電話得知了這個噩耗,她掛掉電話,給金妮做完麥片,端上餐桌,把臟兮兮的盤子刷好,打電話通知金妮的父親,然后上樓收拾自己和女兒的行李,準備前往一百英里外的小鎮參加葬禮。金妮津津有味的吃著麥片,覺得有點慚愧,她應該為祖母傷心的,可生活還在繼續不是嗎?一切都還好。

刮干凈碗底最后的一點食物后,金妮推開盤子,上樓尋找母親。在父母臥室那扇虛掩的門外,她聽見母親輕輕的啜泣聲,滿含著一個女人獨自承受悲傷的無助。

金妮突然害怕起來,那是種依靠倒塌的恐懼,像一只幼畜獨自在非洲空曠的大草原上面對狂風暴雨。

那時她就明白了,每個人都需要依靠,而被依靠的人要堅強起來,不然就算大人也會害怕的哭鼻子。拉里已經夠害怕了,他現在只能依靠金妮。

想到這里,金妮才感覺稍稍安心了一點。

這時,拉里好像受到了驚擾,原本平穩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而不規律。

在黑暗中,金妮撐起身子,緊張的注視著拉里。拉里的眼皮正在越來越快的抽動,兩只手緊緊地攥成了拳頭。

這就是了。有什么駭人的噩夢正在折磨拉里,他突然舉起胳膊,又狠狠地捶在地上。

金妮將手放在拉里的頭上,像小時候母親安撫她一樣安撫拉里。

拉里慢慢安靜下來,就在金妮松了一口氣時,他突然掙脫了金妮的手,小小的身體像彈簧一樣縮成了一團,膝蓋緊貼著下巴,手臂環繞著小腿,抖的就像得了瘧疾。

金妮急忙打開手電,在蒼白的燈光下,拉里的頭發被汗水浸透,緊貼在額頭上,指關節握的已經發白。

情況危急,只有把拉里叫醒才醒。金妮趴在拉里的耳邊,焦急萬分地喊著:"拉里!拉里!"

拉里并未醒來,金妮開始使勁地搖晃拉里,把拉里推得像在床下翻起了跟頭。

他的呼吸聲逐漸變輕,抽搐終于慢慢的減少了,瘦弱的肌肉一點一點地放松,金妮也松了一口氣。

突然,拉里的上半身筆直地坐了起來,臉"咚"地一聲撞在了床底。可他似乎并未察覺到,脖子被狹窄的床底擠壓,向后彎曲成一個奇怪的角度,腰部也因為無法坐直,保持在半坐半躺的姿勢,整個人就像一個別扭的木偶。

金妮想問他怎么了,可舌頭像死掉了一樣癱在嘴里,說不出話來。

恐懼像一只魔爪,挾住了她。

拉里的嘴唇摩擦著粗糙的木頭床板一開一合:"別多管閑事。"

尖銳的木刺將拉里的嘴唇扎出血來,順著他白皙的脖子向下淌:"多事的孩子是壞孩子,"陰冷的聲音從他的嘴里擠出來,"別著急,壞孩子。如果你多管閑事,我也會去找你。別著急,壞孩子。我就在這。"

一瞬間,拉里的身體失去了所有的力氣,癱倒在地板上。

金妮無聲的張大著嘴,雙臂抱住膝蓋,看著這一切,一聲高亢銳利的尖叫從她干涸的喉嚨里迸發出來。

拉里睡眼惺忪的揉著眼睛,看著尖叫的金妮,清醒了一下,趕快抱住金妮。他這才發現,小姑娘已經抖得像個篩子。

"你怎么了金妮!沒事了!你要小一點聲,這樣會吵醒媽的!"

金妮拼命地控制自己,止住尖叫,顫抖地問道:"拉里,你知道你剛才做了什么嗎?你不是故意的吧?"

"我又做噩夢了金妮,在夢里,我本來在放風箏,那風箏漂亮極了,是一只龍,還有一條綠色的尾巴。可是我卻掉進了一個黑漆漆的下水道里金妮,足有鎮中央下水道兩個那么大!里面還有老鼠跑動的聲音,那些老鼠很大,都蹭到我的膝蓋了,我覺得他們要吃了我,"拉里鼻子一抽,差點哭出來,可他瞄了瞄金妮,又憋了回去,"后面有點記不清了,只記得周圍突然晃動起來,好像地震了,然后我就醒了。發生什么了嗎金妮?哦!我得嘴唇流血了。"

拉里咂咂嘴唇。

金妮將一縷頭發在食指上卷來卷去,說道:"拉里你剛才突然坐起來說了一堆嚇唬人的話,不過真的把我嚇得夠嗆。"

拉里鼻子又一抽,帶著哭腔說:"我就知道有東西纏著我,我知道,我被附體了,跟電視里一樣。"

房門"咚咚"地響了幾聲,愛麗絲推開門,擔憂地探進頭來:"出什么事了嗎,親愛的,我好聽見你們倆在尖叫?"

拉里猶疑地張了張嘴:"媽媽……"

"沒事,愛麗絲阿姨,我做了個噩夢。"金妮搶著說道。

"好吧,孩子們,"愛麗絲狐疑地說,像躲開斷頭臺一樣從門縫里縮回頭,"繼續睡吧……你們想和我一起睡嗎?"

"不了,愛麗絲阿姨。"

"不用了……媽。"

"好吧。"愛麗絲關上門,裹緊睡衣走回臥室,疲憊地坐在床上,拉里很怪,這一切都很怪,可明天天一亮,她就要去披薩店當一整天的服務員了,面包比什么都重要。她蓋緊被子,很快就睡著了。

拉里愁眉不展的看著金妮,金妮舉起一只手指,一圈一圈纏在上面的金發立刻滑落下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拉里。可是你媽媽不會相信你的,我知道大人是怎么辦這事的。他們會給你一頓好打,如果你反復去說,要不了幾天,你媽媽就會帶著你找到一個胖乎乎的心理醫生,那種醫生會開上一張紙,上面說你是個神經病,然后就會被關到精神病院里,那里面都是殺過人的瘋子!如果你多看看《靈異第六感》,你就會知道我一點都沒有唬你了。"

拉里打了個哆嗦:"那我們可怎么辦呀?"

金妮在手指上纏了一圈頭發:"我們靠自己,我知道去哪里能找到辦法。"

六 噩夢其源

愛麗絲一直認為拉里的安保措施萬無一失,事實上拉里和金妮早就發現了門廊地毯下的鑰匙,每當愛麗絲反鎖上大門出去上班,拉里就打開門去找金妮玩,傍晚再溜回來把鑰匙藏回原位。

第二天一早,愛麗絲還沒走到披薩店。拉里就已經掏出了自己褐色的小尼龍背包。他在里面塞滿了干面包,又裝了一瓶水,然后將它端端正正的背在身上,趴在窗臺仔細地觀察了一會,確定愛麗絲沒有因為忘帶錢包折回家里以后,就用老路子出了門。

在離家一百米遠的三岔路口,金妮已經在那里等他了。兩個孩子學著大人的樣子互相寒暄了一下,一起表情凝重的向市區走去。

金妮想到的辦法就是去圖書館,不但電視上的人碰見問題就會去圖書館,她的老爹有一天也醉醺醺地告訴她:"聽著,孩子,等你上了高年級,你那些算數的鬼東西我可不懂了,到時候你就去圖書館吧,最好能在圖書館里考個女孩子可以上的職業高中回來,給家里賺些錢!你爹我為了養你不知道吃了多少苦!"說罷,還打了一個酒嗝,他難得還沒有醉的不省人事,又沒在毆打金妮。

從那天開始,金妮經常會在玩耍時停下來發一會呆,然后鄭重地對拉里說:"我一定要考上一個正正經經的大學,然后永遠離開家。"

圖書館是一棟高大陳舊的四層灰色建筑。拉里其實不太愿意來。

兒童區服務處的管理員是個四十多歲的胖女人,頭發總是高高的盤起來,嚴肅冷漠的眼鏡從來沒有笑意。她總是從大桌子后俯下身來盯著拉里,充滿威脅的說:"要按時還書。"瓶底一樣的眼鏡幾乎要從鼻梁上滑下來了,下巴和脖子間的肥肉擠成一圈一圈,直到拉里可憐的點點頭,她才能坐回去,開始繼續擺弄桌子上不知道寫著什么的一頁頁紙。

這個女人叫做娜塔莎,可惜人不像名字一樣富有故事。她的父母對于上帝的信仰是堅定的,對她的管教也是嚴厲的,仿佛孩子的過錯就是對上帝最大的褻瀆。

娜塔莎成年后毫無疑問的繼承了她父母的所有教育理念,她被聘用成為圖書館兒童區管理員的第一天,就在兒童區貼滿了巨大的告示,上面寫著:"不按時還書的壞孩子會被魔鬼抓走!"

直到后來眾多家長聯名反對,這些嚇人的告示才被娜塔莎不情愿的撕掉。

"對頑皮的壞孩子如此縱容,我看這個國家是完蛋了。"

娜塔莎在心里念叨著。

圖書館的大門吱吖一聲打開,又合上,空曠的大廳里穿出吵鬧的回想。

娜塔莎像鬣狗般抬起頭來,扶了扶眼鏡,看著兒童借閱區的門口。

過了很久,兒童區的門才被怯生生的推來一條小縫,兩個小孩擠了進來,猶豫著站在門口。

是拉里和金妮,娜塔莎瞇著眼睛打量著,兩個搗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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