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首發 文責自負】
戰刀在父皇的帶動下,在他周身畫出一個徑長四尺的圓弧。“你們只有利用刀長畫出一個圓,迫開敵人,才能獲得一次完整的進攻機會。”一縷花白的發絲從他頭盔的縫隙里流出來,飄在了風里。
“父皇,我也想試試。”我盯著桌子上的那把刀。
父皇收刀,回身看著我,笑了笑。“你還太小了,你的力氣還制不住那把刀。”
大哥看見我眼神中的不服,搖了搖頭。“三弟要是想玩刀,改天大哥給你做一把木刀。”
我看了看二哥,他只是木然地看著我,白凈的臉上都是冷漠。不知道為什么我一直都很怕他,可能是他看我的目光永遠都是冷的。
我跑過去握住桌子上的刀柄。“我不想再這么沒用了。”
“用雙手。”父皇的喊聲在背后響起,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壓。
我急忙改用雙手握住刀柄,接觸刀鐔的時候,手不自覺地抖了抖。我看著刀身,深深吸了一口氣,猛地用力,刀身晃晃悠悠被我舉在陽光下。剛舉到頭頂,那股穩住刀身的倔強力量仿佛一下被撤去,我感受到了戰刀那格外沉重的壓力,我踉踉蹌蹌后退想要穩住,可胸口宛如壓著大山讓我喘不過氣來,一股血紅從我口中噴出去,灑在刀身上,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皇上,此為風寒之癥,沒有根治的方法,這種癥狀只怕會伴隨三皇子一生啊。”太醫放下我的手腕,對著父皇回話。
“會發生什么?有性命之憂么?”父皇看著那名太醫。
“只是身體虛弱,不要太過勞累。”
“那就是這輩子都不能上戰場了。”大哥站在父皇身后,低低地說了一句。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父皇對著那個老者揮揮手,轉頭望著我,目光透著一種疼惜。“好好休息,好男兒也并不一定是要上戰場的。”
“父皇,齊國使者那邊怎么回復呢?”大哥看了看我,問了一句。
“容我再想想。”父皇嘆了一口氣,起身走了出去。
“父皇......”大哥小心跟在他的身后。
大殿里只剩下了二哥,他坐在我的床頭,臉幾乎貼在了我的額頭,暗紅的眼睛布滿血絲。“看見你就會讓我想起母后,你長得太像母后了。可你為什么要出生?你要是不出生她就不會死,是你害死了她。”
他看見了我眼睛里的驚恐,起身站了起來,背對著我。“母后死后,我一直都恨你。可是,你又是母后在這個世界上給我留下的唯一親人。總之,你好好活著,我不會讓別人傷害你。”
一個月后。
父皇坐在皇宮的臺階上,對著我招手。“坐到我的身邊來,我們很久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你今年九歲了吧......”我急忙走過去坐在他的身邊。他低頭看著我,眼神有種說不清的悲傷。“也不知道我能不能等到那一天。”
“父皇是有什么心事么?”
他將佩刀抽出來,放在我面前。“這把刀跟了我很長時間,等你回來后,我就把它賜給你。”
“回來?”我看著那把刀,生青色的切口雖然映著陽光,卻帶著一股凄冷的寒氣,靜靜的刀鋒就像隨時都要撲起來傷人。
父皇摸了摸我的頭,沉默了一會兒。“你不是很喜歡看書么,我準備讓你去齊國待一段時間,那里有很多知識淵博的老師,你得把他們的那些本事全都學回來。”
“我學會他們的本事就能回來了么?”我仰頭望著他。
父皇避開我的目光,將眼神聚在遠處的天空下。
“你不要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
父皇將我攬在懷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他眼角里閃動,他的笑容也和以前不一樣了,苦澀中透著冷厲。
清晨第一縷陽光穿透了云霞,灑在父皇的輦車上,有著一種柔柔的暖意。遠處響起低沉的犀角號聲,聲音在荒原上遠遠地播揚,就像在幽深的山谷中層層回蕩。
夕陽城已經很近了,一支隊伍列著整齊的隊列,他們高舉齊國的纛旗站在城外遙望。
父皇親自將我抱進齊國的馬車,他每一步都很沉重。“不愧是我的兒子,父親等著你回來的那一天。”他回頭看了看我的哥哥們。“和你們的弟弟說點什么吧。”
大哥走過來揪了揪我的臉頰。“文靜得像個女孩子啊,等你回來的時候,就會像哥哥一樣強壯了。”
二哥安靜地走過來,臉色蒼白得像是死人,他緊緊將我抱在懷里,那么用力。印象中這是二哥第一次抱我,我有些緊張。
“時間差不多了。”父皇的聲音傳過來。
二哥放開我,臨走的時候,他在我耳邊低低地說了一句,“活下來。”聲音極輕卻又像是極重,壓迫到了我。
父皇的身影在我眼中慢慢消失,一種巨大的恐慌瞬間包圍了我,我和他們突然間離得那么遙遠,遠得我就要看不見了。
“白黎是我齊國的柱國之臣,文武雙全,當世之名將,與你梁國殘陽將軍齊名的人物,朕讓他給你做老師如何?”齊國皇帝坐在高高的龍椅上,俯視著我。“朕很高興,你父親將你送了過來,這就說明他與我齊國有了永世友好的誠意。”
白黎一襲絳紫色戰袍站在大殿里,臉色和雙手比我看到的所有武將都白凈,儒雅得就像是一個文臣。“我為你安排好了住處,與我隔得并不遠,你可以隨時到我府上來,我那里有很多古籍孤本,都是老祖宗留下來的精髓。”
我跪伏下去,叩頭在大紅的地毯上。“請老師不吝教我。”
“你是梁國的皇子,不必對我行這樣的大禮。世事本就難料,可能很早就注定了你我這師生之誼。”靜了片刻,白黎走過來扶起我。
三個月后。
凌煙閣是都城最有名的酒樓,裝潢極為考究,那里的鹽水鴨也是一絕。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要去那里吃一次,帶著白鶯,她比我小一歲,是老師的女兒。
鄰桌坐著兩位讀書人,可能喝了很多酒,臉上泛著紅色,似乎還在爭論著什么。我聽見了他們的爭論里都有梁國齊國,便豎起了耳朵。
“別聽他們叫得兇,攻不下咱們夕陽城的。”
“齊梁兩國都沒有能力......消滅對方。”
“上次白黎將軍帶軍突進梁國境內,梁國皇帝還不乖乖將兒子送過來做人質?那次就不應該退兵的,直接打進他們的皇宮豈不快哉。”
“你說屁話,梁國禁衛軍可是沒動呢,即便白黎將軍繼續推進,只是枉死人命,戰線太長,梁國禁衛軍可是連草原上的虎豹騎都忌憚的部隊。”
一個書生搖了搖頭,沉默了一會。“要說梁國的殘陽將軍也是個人物,獨自一人前去與白將軍和談,息了一場刀兵。”
“可是現在呢,梁國又開始蠢蠢欲動了,難道他們送來的皇子也不管了么?”
“你的手好涼。”白鶯握住我的手。“你一口都沒吃,你不餓么?”
“咱們回去吧。”我起身站起來,感覺身體有些搖晃。
“你是生病了么?”白鶯跟在我的身后。
“沒有。”
黃昏,天空絢麗流光,云霞為世間鍍上一層金黃,漫天星斗隱隱閃耀,蒼穹中猶如神靈在起舞。
“以后就叫你令狐公子吧。”師母微笑著看向我。“雖然你是梁國三皇子,可在這里我們不能以三皇子稱呼你,令狐是梁國皇室的姓,這樣叫你也不算見外。”
我低著頭,掩飾著自己的恐慌。
白鶯捧著自己的小臉,望著我,隨后她的目光變得擔憂起來。“你受傷了,娘,他受傷了。”
師娘扭過我的頭,看了一眼。“兩國刀兵再起,不知道你大哥怎么想的,這不是要逼死自己的弟弟么。是魏國、陳國那些國家的質子欺負你的吧,十來歲的孩子,怎么下手那么重,你稍等一下,我去拿點藥酒過來。”
師母輕輕為我擦著藥酒,搖曳的燭火下,她的臉上流淌著一層沉郁的昏黃。一滴淚水無聲地墜落在我的額頭。我忽然有種錯覺,無數次在夢中出現的那個影子正蹲在我的面前,淚水瞬間打濕了眼眶,恍惚中我緩緩撐開雙臂。“......母后。”
她一驚,推開了我,尷尬地抹了抹眼角。
我愣了一下,低著頭走出了房間。我想起來了,我二哥說過,那個叫母后的女人被我害死了。
月光灑在蒼茫的大地上,我孤獨的影子在如水的月光里流動。一個乞丐斜靠在路邊的角落里,身側放著一只破碗,我四周望了一眼,這個地方也時有乞丐、流浪者在黑暗中探出頭,看見有錢人就跑過來乞討,但是臥在這個并不繁華的地方乞討,我也是第一次見。
“也是個可憐人啊。”我掏出一枚銅板輕輕放進他的碗里,深怕驚醒了他。
“謝謝。”我走了很遠才聽見他的話語。
轉眼我來齊國已經好些年了,我站在那里已經可以和老師并肩。我的到來并沒有給梁齊兩國帶來和平,從人們看我的表情我就能知道兩國交戰的情況,只是老師每次回來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樣,也越來越沉默。
“你二哥死了。”老師站在我的身側,仰頭看著天空的云霞。“他很勇敢,死也不投降,只剩下他一個人還在發起沖鋒。”
我身體顫了顫,努力壓制著心中的悲傷。
“想哭你就哭吧。”他嘆了一口氣,壓低了聲音。“原來你得了風寒之癥,你父親一開始就放棄你了么?”
“你胡說,他沒有,他......沒有......沒有。”我踉踉蹌蹌轉身,想要離開。
“有個人在后花園等你。”老師叫住我。
正值深秋,金色的菊花正在盛開,細細的花瓣還掛著清晨的露珠。
他一襲黃色的蟒袍立在花間,仿佛與九月菊融為一體。“你喜歡她么?”
我還沉浸在二哥的悲痛之中,沒有搭話。
“你二哥死了,對你來說不也是好事么?”他依然背對著我,繼續著他的話。“他死了,你就成了嫡長子,有了繼位的可能。”
“你想說什么?”
“我是齊國的太子,將來齊國的皇帝,她也會是我齊國未來的皇后。”他轉過身來,冷冷地看著我。“如果……我是說如果,你做了梁國的皇帝,你會為了她,起兵來攻么?”
我迎著他的目光,我知道他在很努力地捕捉我每一個細微的動作。我也知道他現在遇到了很麻煩的事,他最近經常來到白府已經證明了我的猜想。
“行了,我已經知道了你的答案,因為你的目光!人眼睛里的東西是很難隱藏的。”
街道上,各種信使來往穿梭,都在打探著宮里的消息,各股勢力都在暗中較量。齊國皇帝的身體狀況成了人們議論的焦點,一時之間,風起云涌,蜚語漫天!
夜風已涼,我一人走在這深秋的古道上。
一頂奢華的大轎擋在我的面前,朱漆華蓋,兩重珠簾擋住了轎中的人。
我停下腳步,望著那頂轎子。
“我有話與你說,你可否走近些?”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轎中傳來。
我聽出來了,是師母的聲音,我猶豫著靠近了轎簾。
里面沉默了一會。“如果我放你回大梁,你愿意走么?”
我心里一驚,身體跟著顫了一下。我四周看了一眼,這才發現這條古道兩頭都站著幾名護衛,顯然他們封住了整條巷子。在齊國做人質的這些年,我早已學會了保護自己,任何一個細微的錯誤都會要了我的命。
轎子里面的人嘆了一口氣,緩緩說道:“茍活于亂世,每個人都活得戰戰兢兢。論家世,我白家在齊國也算是聲名顯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現在,我卻想要女兒在自己的身邊長大也是不能。”
我聽到了她低低的哭泣聲,心情頓時復雜起來。
“最近的事情你應該也聽說了吧,新皇登基,舊太子一黨都在被清算,我作為舊太子的姨母,這清算只怕不日便將落在白家頭上。”
我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邁開了腳步。
“令狐公子,再留一步。”師母的聲音變得急切。
我回頭看著珠簾里面那個女人的身影,沉默著。
“請三皇子憐憫我是一個女人,我很渴望親眼看著自己的女兒快快樂樂長大,但是這些我都做不到了。”隔著珠簾,我看見師母緩緩起身,整理衣衫對著我長拜。“誅殺的旨意不日便到,我的時間不多。現在我能指望的也只有你了。”
“老師知道你這么做么?”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也只想讓我女兒活著。只有離開齊國去大梁才能保住她的性命,當今之世,唯你們大梁有與我齊國抗衡的能力。”
我還和往常一樣,將一枚銅板丟在那個乞丐的破碗里。他依舊微閉著眼睛,沒有抬頭,對于這一切沒有流露出半分感激。
我走了幾步,站住了。今天對我來說格外沉重,生死難料。我懷里的金幣或許可以讓那個乞丐過上很久的好日子,但對于我來說,可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我微微一笑,返回去將懷里的金幣全部放進那只破碗。回頭的時候,我看見了那種凌厲的目光,那么冷,讓我忍不住顫栗。
“跟著我這么些年,你也辛苦了。”我對著他微微躬身行了一個禮,轉頭離開了。“感謝你不殺我,這些錢也夠你好好生活下去了。”
“遇到什么麻煩事了么?”他的語氣格外平靜,帶著一種冷傲。
我照常來到白府,老師已經坐在書房,我的書桌上已經為我泡好了茶,飄搖的煙霧里有著一股冷冷的茶香。
“從來沒有問過老師,今天學生可以請教老師一些問題么?”我依舊拿著書本,眼睛卻是看向窗外。
師母正在外面對著白鶯小聲叮囑著什么,白鶯憔悴而蒼白的臉上掛滿淚水。
老師將書放回桌子上,抬頭望著我。“有些問題我可以回答,有些不能。”
“我只想問老師,那本治療風寒之癥的醫書是老師故意放在我書架上的么?”我收回目光,與他對視。
他沉默著沒有說話。
“我能將那些名貴的藥材在一間普通的藥房買到,甚至千年人參這種無價之寶,也能那么便宜的賣給我,這些不會也和你沒關吧?”
他依舊沉默。
“每次齊國皇帝想要殺我,都是老師一直在暗暗為我說話?”
書房外傳來腳步聲,我合上書。“我只想知道為什么?”
“難得的好天氣,今天就讓他休息一天吧,我想帶著他和鶯兒出去玩一天。”師母牽著白鶯站在書房門口,努力維持著微笑。
老師臉色凝重,望向師母,目光透著一種滄桑。“去吧,你……早點回來。”
我繞過老師,跟著師母走出了書房,師母還在輕聲囑咐。“一會你們都躲進馬車下面的夾層里,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能出聲,知道么。”
白鶯緊咬著自己的嘴唇,她只是木然地走路,好看的臉上都是驚慌。
“為了白鶯!”就要走出府邸的時候,我聽見了老師蒼老的聲音。
我回頭,那個老人站在書房門口凝望著我,那身鐵灰色的征袍飄在風里。“你隱忍了這么多年,但是你的刀總是要出鞘的。”
星辰升起,夜風割面。
白鶯在我懷抱里痛苦地扭動身體,連日的顛簸,她的身體已經嚴重透支。但我不能停下來,后面的馬蹄聲一刻也沒有停歇。
一名騎士突然擋在了前方的道路上,整張臉都隱在黑暗中,冷冽的槍鋒映著星月的寒光。
我伸手握住了刀柄,回頭望了一眼,百人的騎兵隊伍已經肉眼可見了。我看著攔路的那名騎士,深吸了一口氣,感受這最后的平靜。
戰刀依然含在鞘里,握住刀柄的手卻有些顫抖,我盡量隱藏著出刀前的動作。
“你二哥交給我的任務,我一定會完成的。我欠他的命,今天就讓我還給他吧!”那人緩緩舉起戰槍,催動了戰馬。
我們錯馬的時候,我看見了那名騎士眼神里的兇狠。“乞丐?”
“看見北極星了么?朝著那個方向走,不要回頭,過了夕陽關你就安全了,有人會在那里接應你。只有不死,你才有回來的機會!”
我回頭的時候,也只看見一個單薄的身影迎著那隊騎兵直沖過去,那身漆黑的長袍在夜風里飄搖。
父皇將我緊緊擁在懷里,聲音有些沙啞。“你都長這么高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父皇老了。”我悄悄抹了抹眼淚。
“我又不是妖怪,當然也會老。”他指了指床上昏迷的白鶯。“她是誰?”
“白黎的女兒,是她父母救我出來的。”
“白黎?那邊的消息我也聽說了一些,這位齊國第一名將只怕就要隕落了,是個可敬的對手啊……”父皇盯著昏迷的白鶯,嘆了口氣。“他的后人卻又被我的兒子救了過來,這天下的事情真是難料。”
白鶯一直昏迷了幾天,她蘇醒后也不說話,只是安靜地坐在大殿的門檻上,呆呆地望著齊國的方向。
“本來我不想告訴你的……但是我……做不到。”我站在她身后。
她回頭看著我,眼神清澈得就像春日里的湖水。
“老師和師娘……都死了,就在我們離開的那天。”
“我想去看看……去看看。”白鶯臉色蒼白的像是缺血,她牽著我的手一片冰涼,像寒冬里的堅冰。
我望著她的眼睛,有一層灰暗泛在其中,就像草原上的陰雨天空。她見我望她,伸出另一只手擦拭著雙眼,像是被風迷了眼睛。
我們帶著一百名護衛來到夕陽關,停在一箭之外。高高的夕陽城頭,那些齊國士兵如臨大敵,他們半隱在城垛后,一齊將弩箭對準我們,只待著微微的一點激發。
我看見老師和師母的頭顱被掛在夕陽城頭,他們是以謀反罪被誅殺的,他們雙目半睜著凝望這片荒原。白鶯看了這一幕,一下癱在我的懷里,連站立的力量也沒有了。
“這也許是我們唯一的機會,拿回夕陽關,那本就是咱們梁國的土地。”大哥將拳頭重重地砸在地圖夕陽城的位置上。“齊國新皇登基,立足未穩,戰神白黎也死了,這樣的機會以后不會再有。”
我抬頭望著父皇,他只是安靜地站在那里,安靜得有些蒼老。
“我看,也不需要什么方略,咱們兵力也占優,硬攻也能拿下來了。屬下愿意打頭陣,如若拿不下來,大皇子可隨時割下屬下的腦袋。”說話的將領我認識,他是天武軍統領李忠,我從齊國逃出來的時候,就是他帶著五千天武軍接應。
“目前夕陽關守軍不多,但是城高池深,想要短時間拿下來也不是那么簡單的。況且,只需拖延三天時間,敵人馳援的軍隊就會抵達夕陽關。”另一位將領望著李忠,臉有怒色。
“我們可以突襲。”
“你用什么登上城頭,夕陽城可是有九丈高!”
“當然是用云梯。”
“你一時間到哪里找那么高的云梯?”
我看著大家的爭吵,知道今天注定不會有什么結果,便起身退了出來。
夜已經很深了,夜風卷著枯葉,飛旋著遠去。我仰望著漫天星辰,感受著野外死一般的寂靜。
第二天。
“父皇,我是來向你辭行的,我想去一趟草原。”
“你想去找他?”他半依在龍椅上,抬頭看著我。
“只有草原上重甲的虎豹騎可以在齊國人的強弓勁弩中肆無忌憚。”
“可是騎兵無法沖上城頭。”父皇擺了擺手。
“老師曾告訴過我,夕陽關固若金湯,并非依靠城堅池固,而是與陰山互為犄角。陰山就像一把懸在頭頂的巨劍,不拿下那里,我們的軍隊永遠都無法一心攻取夕陽關。”
父皇考慮了一會,他將手搭在我的肩頭。“希望你是對的,我派人護送你過去吧。”
“不用了。”
我先返回了皇城,我得帶著白鶯一起去。她是齊國戰神白黎的后人,宮里多少人的親人都死在了她父親的手里,人們都在背著我欺負她,我不能將她一個人留在這里。
“你去草原上一定是去做很重要的事情,我只是個弱女子,幫不了你什么的。”白鶯站在我的馬前,低垂著頭。
風帶起她如墨的發絲,細細的絨毛勾出她側臉柔潤的線條,唇色艷麗得就像春日里完全盛開的罌粟花。“我在,她們也只是欺負你,我不在,你就會死。”
她突然抬頭望著我,迷茫的眼神變得悲傷。
我對著她伸出手去,她擰緊眉頭思考了一會,仰頭望著我笑了笑,接住了我的手。
踏碎的黃花在馬蹄下翻滾,我們終于踏進了茫茫大草原。
白鶯從我懷里探出頭來,臉色蒼白。“我們迷路了么?我看你一直都在調頭。”
顯然馬背上的顛簸讓她很不舒服,她在大口喘氣。我猛然想起來,從齊國逃出來的時候,我們為了與齊國的圣旨搶時間,幾天幾夜馬不停蹄,她昏迷了好些天。
“我們休息一下。”我勒停了戰馬。
白鶯蹲在草地上激烈地咳嗽,蒼白的臉上泛起粉色。
我真的迷路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現在我甚至連來時的路也找不到了,我眺望著四周無邊的荒草,將難過掩藏起來。
“你一個人走吧,咱們帶的干糧撐不了太長時間。”她輕輕走過來,將我推向戰馬。
“我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不會!”
她望著我,笑了笑。“活一個下來,總比兩個人都死了強。”
一陣風來,天空中的烏云翻滾起來,仿佛壓在了我們的頭頂。
她的紅裙被風吹得呼啦啦響,她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長發,撲進我的懷里。“你走吧,別管我了,我很努力了,但是……我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馬嘶聲!一支騎兵隊伍壓迫著烈風直逼過來。
“你是要在那里坐一夜么?”白鶯在炕上坐起來,直直地看著我。“他們說可汗明天才能回來。”
我轉頭便看見那雙熟悉的眼睛,目光清澈而平靜。炭火將帳篷烘得暖暖的,燭火照在她臉龐流淌出好看的淺紅色。
“師娘希望你做皇后的。”我躺在炕上望著篷頂,低低地說了一句。
她將頭枕在我的臂彎。“忘了那些吧,就算我的表哥沒死,我也不想做他的皇后。”
“你不想做皇后么?”我扭頭看著她。
“不想!別想那些了。”她漆黑的瞳子里映著燭火。“齊國的皇帝殺了我全家,你卻想著我去做他的皇后?”
“我不是那個意思。”
“別說了。”她明顯生氣了,轉身不說話了。
第二天。
葛爾丹可汗看著我,陷進了回憶里。“你和姐姐長得太像了,太像了!真沒有想到你會來找我。”
“我想要得到舅舅的幫助。”
“你不要回大梁了,你母后不在了,你二哥也死了,你現在是姐姐留下的唯一血脈,我不能讓你回去冒險。我們草原上雖然不如你們大梁富足繁華,但保你們夫妻一世平安無憂是沒有問題的。”
“我要回去,還有很多事情要我去做。我只需要五千騎兵,虎豹騎!”
“就算我借你五千虎豹騎,又能怎么樣?你大哥不會感激你的,等他登上大位,你能不能活著也難說。”
“如果舅舅借我,我保證大梁永遠不會為你們部落設防,冬天的時候你們都可以到大梁躲避風雪,你們搬去大梁居住也可以!”
“你拿什么向我保證?一只隨時都會被人踩死的小螞蟻?全天下都知道你大哥會是大梁未來的皇帝,你怎么那么傻?傻孩子,聽舅舅的話,不要想著那些不可能的事。”葛爾單可汗仰頭看著風來的方向,鐵青色的臉上都是愁容。
“我大哥坐不上皇位的,永遠也坐不上!”我平靜地望著他。
可汗轉頭看著我,目光逐漸變得凝重。
聽了我的話,白鶯也突然扭頭望向我,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像是被冰雪凍住了。
等我們帶著五千虎豹騎趕到父皇行宮的時候,戰爭已經開始了,齊國在短暫的驚慌之后,迅速調整了部署。
“兩天的時間,齊國的精銳全部都來了啊。”李忠站在我的面前,仿佛還在后悔著自己當初的魯莽。“陰山的敵軍就像鬼魅,從來不與我軍正面對決,他們卻總在關鍵的時候攻擊我軍側翼。大皇子帶領十萬大軍前去迎擊,卻被齊國人引進了陰山山谷,一直無法突圍。”
“為什么不前去營救?”我望著陰山方向,淡淡地問。
“去過幾次,死傷慘重。你知道的,陰山就像一個口袋,路口細窄,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只要扎上口子,小鳥也飛不進去。”他望了望我帶過來的虎豹騎,沉默了一會。“或許虎豹騎可以突破那里,他們的重甲可以阻擋箭弩。”
“如果我帶兵封住陰山,你有多大把握攻滅齊國?”我轉頭望著他。
“攻滅......齊國?”他怔怔地望著我。“拿下夕陽關,我有六成把握,攻滅齊國屬下沒有可能。”
“六成把握太小了,你不能太保守。”我轉身向著行宮走去。
“你二哥的事情你應該聽說了吧。”父皇嘆了一口氣,轉過身去。“我應該想到的,我不該讓你大哥去救援的。”
我看著那個蒼老的背影,沒有說話。
“知道我為什么一直沒有立太子么?”父皇轉身將兜鍪摘下來,看著我,滿頭白發遮擋了他那張消瘦的臉龐。“我立他們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會是一場慘烈的屠殺。我已經很老了,我不能看著自己的兒子們互相殺戮。”
“我一直都在等,等你長大一些。你這個人仁厚,你做皇帝,你的哥哥們都能活著。但是現在,我能相信你是真的去救你大哥么?你回來后,你二哥以前的屬下都暗暗投靠了你,我都知道的。或許你會放過你大哥,但是他們會么?”他顫顫巍巍指著那張龍椅。“等你坐上那張椅子,你就會明白。”
“你一直都在痛恨父親將你送去齊國吧?可是你知道么,我給齊國皇帝寫了國書,如果他們害死我的兒子,我大梁將傾盡全國之力攻打齊國,不死不休!所以,我相信他們還沒有那個膽量。”
“你們這么爭斗不就是為了那個位置么?”父親對著帳外大喊。“都進來吧!”
那些大臣和將領們陸陸續續走了進來。
“跪下!”父皇舉起我的手臂厲聲大喝。“向你們的太子跪拜。”
人們都在跪下。
“現在你能真的將你大哥救回來了么?”父皇盯著我的眼睛。
一股草藥的味道從身后飄過來。“皇上,該進藥了。”
“兒子不打擾父皇了。大哥我會去救回來的。”我欠身行禮,轉身就要離開。
“你等等。”父皇跟上來,他解下自己腰間的佩刀。“這把刀名喚青冥,當初答應過的,現在是你的了,拿著它去。”
我回身與他對視。“如果......救出大哥,我就會死在戰場上。父皇還會讓我去么?”
“不要讓我選!”父皇蒙住自己的臉,變得虛弱。“我求你不要讓我做這樣的選擇......”
剛走出父皇的行宮,李忠便跟了過來。“如果太子能將陰山封鎖十五天,我一定可以拿下夕陽城。”
我停下腳步。“十五天太長了,我最多給你十天。十天拿不下夕陽城,我就取你的人頭。”
“如果太子真的想要打一場滅國之戰,那么你得去找一個人,那人以前是你二哥最仰仗的將領。”李忠猶豫了一會。
夜,燭火被吹進來的風壓得一低,白鶯的影子跟著在軍帳里升了起來。
“白鶯,我明天得回去一趟,你就在這里等著我。”
“回哪去?”白鶯抬頭望著我。
“皇城,不會去很久的。”
“好。”
我來到皇城軍司庫,守門的士兵并不認識我,他們一起湊上來,攔在我的馬前,卻看見我身著紫色大蟒袍,互相遞著眼色。“這位爺是有什么公務么?”
“讓王震來見我。”我打量著這個軍司庫,人們都說王震總是喜歡與士兵同吃同睡,經常混在他的士兵當中。
一群士兵慵懶地靠在墻角曬太陽,一個中年漢子聽到王震的名字后,目光箭一樣投過來。滿臉的胡須倒卷遮住了嘴角,頭發雜亂地披在肩頭,像是一個粗野的武夫。我們的目光剛一觸碰,他便搖搖頭回避了。
那些守門的士兵扭頭看了一眼那名中年漢子,臉色為難。“我們頭兒出去了,不知道什么時間能回來,爺有什么吩咐我們一定轉達。”
“他難道想一輩子都窩在這個鬼地方么?”我怒視著那名中年漢子,坐直了身體。“我是送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那人愣了一下,望著我笑笑。“是建功立業的機會還是人頭落地的機會,這些都難說。”
“王震,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機會,天下之亂已經開始,一飛沖天又或是永埋黃土都在你的一念之間。”我冷冷地望著他。
那人仿佛回過神來,他緩緩站起身走過來。“太子殿下是要用我的人頭賭你一統天下的野心么?”
“只賭這一局,夕陽城破,齊國門戶就會大開,一統天下的基業將在我的手中建立。”我俯身盯著他的眼睛。“賭輸了,我就拿著你的人頭去向齊國賠罪。”
王震身體猛地哆嗦了一下,很短暫,但那個輕微的動作還是被我捕捉到了。“人們都說你是我二哥最依仗的人,是條漢子。你的弟弟為了護我逃出齊國,死在了那里,你連你弟弟的膽量也沒有么?”
“可我為什么要相信你能斗得過大皇子?”王震怔怔地望著我。
“這事不要問我!他現在被圍在陰山,我從草原上帶來了虎豹騎,我現在需要你像對我二哥那樣,效忠于我。”我調轉馬頭準備離開。
“可是禁衛軍的兵權被大皇子奪了去,你知道我現在只是一個軍司庫的頭頭。”
“我不管這些,我只知道你經營禁衛軍多年,那里面很多將領是你帶出來的兵,其他的你也不要問我!”戰馬嘶鳴一聲開始加速。“我現在帶著虎豹騎去陰山救大皇子,你最好快一點過來。”
行宮。
“你在齊國做人質的時候,我老是笑你身體羸弱,不會有穿上鎧甲的那天。”白鶯小心將鎧甲套在我身上,再把紅繩串進環扣拉緊,打上結子。“那個時候,我多希望你能和你哥哥們一樣穿上鎧甲,帶領千軍萬馬沖鋒陷陣。”
“你在齊國失去的東西,我會幫你一樣一樣奪回來。”我看著軍帳外正在集結的虎豹騎,低聲說了一句。
白鶯轉到我的背后,繼續整理我的鎧甲,她的聲音有些哽咽。“可你今天穿上鎧甲,我卻高興不起來,甚至有點害怕。”
我準備離開的時候,白鶯突然從后面抱住我。“你還會回來么?”
“我大哥被圍在了陰山,我得去!”
“他一直那么對你,你可以不管的,大家都知道你身體不好,沒人會說的。”
白鶯依在門口,淚水被她壓回了眼眶,那身大紅的長裙在細風中飄著。
五千虎豹騎集結過來,跟在我的身后,他們跟著我轉身,一齊將手按在胸口躬腰,向她做了一個騎兵標準的軍禮。
她忽然捂住嘴巴笑了,自從跟著我來到大梁,第一次她露出那種笑。
她和我說過,她很羨慕那些男孩子們,可以接受騎兵那樣好看的軍禮,她是女孩子,一輩子也不可能有人向她行那種禮。
所有人都在欺負她,她什么也不說,但是她臉上的傷痕說明了一切。我什么也不問,因為我幫不了她,我還沒有能力給她庇護!
陰山山勢險峻,山峰被簡單修葺了烽火臺,我們來到的時候,烽火被點燃了。
“都說草原上的虎豹騎人人都是英雄,沒有人可以阻擋他們的鐵蹄。今天,讓敵人在你們的怒火中哀嚎吧!”我抽出青冥,指向天空,對著身后五千虎豹騎喊話。
那些年輕的騎兵們臉漲得通紅,他們的血勇被激發了,緊握武器的雙手滾燙滾燙,他們一起舉刀怒吼。“殺!”
我遙望著遠處齊國的五萬大軍,他們已經做好了防御的陣型。無數拒馬被抬在了戰場上,對于草原上的這支重甲騎兵,他們根本沒有與之對攻的勇氣。
“殺!”我的話音剛落,身后的虎豹騎催動了戰馬,無數刀槍在陽光下分外耀眼。
煙塵在馬蹄下翻滾,喊殺的聲音,羽箭劃破空氣的聲音,馬蹄聲,戰馬的嘶鳴聲合在一起,在荒原上滾滾回蕩。
兩軍開始接近,我甚至能看清那些齊國士兵臉上的驚恐,他們的雙腿在微微顫抖。
五千重甲騎兵嘶吼著沖鋒,那些飛馳而來的羽箭根本無法對他們造成傷害。短短的接觸后,虎豹騎攜著摧毀一切的力量直插齊國中軍大陣。宛如遠古大地上,一條巨大的蟠龍在起舞。
我一刀斬向一名驚慌失措的齊國戰士,猩紅的血液噴涌,濺了我一身。放眼望去,都是人們揮刀砍殺的場景。戰馬噴出的熱氣在燥熱的空氣里帶著濕熱,混著血的濃腥味。
身后有馬蹄聲高速逼近,我扭腰一刀斬過去。“叮”的一聲,我的刀被架開。“太子爺,是我。”
王震還是來了,帶著他的禁衛軍。
“王震,你守住陰山路口,我帶著虎豹騎進去救大皇子。”我抹了抹臉上的血跡。
“太子......”王震望著我,欲言又止。“你真的要救大皇子么?”
我扭頭看著他,卻發現他的目光透著一絲冷漠。見我看他,他笑了笑。“即便你已經是太子了,可有些事情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樣。”
陰山的敵人都躲上了山頭,他們都被虎豹騎不可一世的沖鋒震撼了,再也不敢露頭。
“太子,太子。”傳令兵騎馬靠近了。“皇上急召你回去。”
我帶著虎豹騎返回陰山外與王震匯合。
“王震,我答應了李忠,封住陰山出口十天,你得留下足夠的禁衛軍鎮守這里,護著他的側翼。”我用絹布擦拭著青冥的血跡。“你隨我前去面圣。”
“太子,擅自調動禁衛軍可是死罪。”王震回頭看了一眼風中挺立的禁衛軍,轉頭看向我。
“走吧,我們已經回不了頭了。”
虎豹騎與禁衛軍數萬大軍跟著我向行宮涌過去,我看見了那些迎接的老臣們臉上的驚恐,他們一起低頭回避著我的目光。
“父皇,我......我去晚了,大哥他被齊國人殺了。”我望著床榻上的父皇。一名年老的太監正蹲在床前給他喂藥。
父皇靜了一下,從床榻上扭過頭來,他的目光從我和王震的臉上掃過去,停在了我身后那些全副武裝的戰士身上。“你竟然調來了禁衛軍,連神策軍都在趕過來。”
他吐出了口中的藥湯,開始激烈地咳嗽。太監立馬將藥湯放在旁邊的御案上,輕輕拍打著他的后背。
“父皇保重龍體,晚點我再過來看你。”
“召你過來,就是想問問你,你將那么多軍隊調到這里,是要干什么?”父皇艱難地翻身,痛苦地皺著眉頭。
“兒子不僅僅是要將夕陽城拿下來,我還要讓父皇做整個天下人的皇帝。”我迎著他的目光,將天下兩個字說得很重。
父皇顫了顫,他的目光慢慢暗淡下去,不再說話。
“太子爺,留一步。”老太監站在門口叫住我。“皇上身體非常虛弱,這里缺醫少藥,能不能先班師回朝?”
我望著遠處激戰中的夕陽城,吸了一口氣。“現在撤兵是不可能了,我們先還朝吧。”
晨陽升起,東宮里的池塘在微風中起了細細的波瀾。
隆隆的馬蹄聲在宮外響起,夾雜著人們的呼喊聲。皇宮的鐘聲轟然響起,更多的鐘聲緊跟著響了起來,空洞而悠長,將馬蹄聲吞沒了。
“喪鐘,白鶯,是喪鐘!”池塘里水波瀲滟,天空的太陽在水中忽地破碎開來。
白鶯從大殿里跑出來,望著我。“發生了什么事?”
王震帶著幾百騎兵來到東宮,他下馬奔了進來。“太子爺,皇上駕崩了,我來迎接太子去皇宮。”
我接過王震遞過來的馬韁,翻身上馬,回頭看了一眼白鶯。她緊抿著嘴巴,將緊張掛在臉上,那身白衣揚在風中,像陽光下一個飄忽的影子。“會沒事的,你進去吧,別到處亂跑。”
我猛地催馬,戰馬長嘶一聲開始加速。“王震,馬上派人封閉城門,宵禁。所有軍隊原地駐扎,沒有我的命令不可妄動。”
“屬下馬上派人去辦!這個時刻,我還是保護太子爺為好。”
“太子爺,請抬手。”針織局的一名老太監躬了躬身體。“這龍袍制作馬虎不得,這首先就是合身。”
我站在皇宮,伸展雙臂,任由他拿著長長的軟尺測量我的臂長。“打小我就能看出來,太子爺氣宇軒昂,有帝王之氣。”
“這話你和我大哥也說過吧?”我閉上眼睛,輕輕問了一句。
老太監撲通一聲跪下了。“太子爺贖罪,我也是逼不得已,大皇子的脾氣您是知道的,我也是沒辦法,說了些違心的話。”
“你慌什么?只是以后這些諂媚的話,還是少說為好。”
三日后。
所有人都跪在我的面前,三呼萬歲的余音繞梁,經久不絕。
“白鶯,我們要搬家了。”我身著金色龍袍,緩緩踏進東宮。
“你真做皇帝了?”白鶯圍著我轉了幾圈,然后歪頭看著我。
“是啊,可惜你說過你不想做皇后,真是遺憾啊。”我嘆了一口氣。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沒說。”白鶯瞪著我,眉頭鎖在一起。
“草原上的時候,你說你不想做皇后。”
白鶯拍了拍自己的腦袋,想了一會兒。“那我重新說。”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了?我說行就行。”
我將她抱進懷里,淡淡的茉莉花香味將我包裹起來。“草原上,我說的其實是讓你做我的皇后。”
朝堂上,我將立白鶯為后的問題拋出來。
那些朝臣們都在互相凝望。“皇上,現在還在國喪之中,目前不宜立后,待三個月國喪之后再議不遲。”
我看著那些老臣們,無奈地搖搖頭。“那就按你們說的辦吧。”
“皇上,以前追隨大皇子的將領府邸都被我們圍了,有幾個提前得到風聲逃掉了,但是他們的家人也被我們封在府里。只等皇上的旨意了。”王震跪在御書房門口。
我依舊將筆凝在半空,仔細觀賞著,不知道怎么落筆。
“皇上?”王震抬頭望著我。
“王震,你來幫我看看像不像。”我將筆擱在筆架上,對著他招手。
“皇上在做什么?”他疑惑地望著我。
“畫畫。”
“畫畫?”他起身走過來。
我將畫遞給他,他看了一會。“畫的什么?我沒看出來。”
“人。”
“白鶯?不像。”他擰著眉頭細看了一下。
“滾!”
“好。”他將畫放在桌上,走開了,走到門口的時候,他轉身望著我。“是真的不像!那些人殺不殺?”
我一把將畫揉成一團,扔了出去,紙團彈起后和其他的紙團撞在了一起。“你去告訴那些人,有人在朕的面前誣陷他們造反,朕擔心有人暗中作亂,以此向朕諂媚,特派禁衛軍保護他們。你不許為難他們,三天后撤走禁衛軍,讓他們安心生活!”
王震突然轉身走進來,猶豫著開口。“皇上,最近宮里有了傳言......”
“有什么你就說。”我重新抽出一張紙,放在桌子上。
“都在說大皇子不是死在齊國人的手里......說是皇上親手殺了他。”王震斟酌著詞句。
“你相信么?”我沒有抬頭。
“因為......因為二皇子被圍,大皇子帶兵救援,半日路程他們走了三天......所以......大家相信皇上是在報復。”他聲音低得像是壓在喉嚨中。
“下次你再聽見別人亂嚼舌根,不審不問,直接亂棒打死。”我輕輕吐了一口氣,提起筆來,蘸了墨。
“皇上,皇上!不好了,大皇子妃她......”一名太監慌慌張張跑進來,跪在書案前,看了我一眼,止住了話頭。
“怎么了,她也相信是我殺了大哥么?”
“她,她去了白鶯的寢宮,我們......我們攔不住。”太監緊張地看著我,渾身都在顫抖。
我身體一震,心口像是被人敲了一下。飽含墨汁的狼毫落在白凈的宣紙上,滾出一個好看的軌跡。“白鶯?”
“跪下!”大嫂一聲怒喝。
我雙腿一軟,跪在她的腳下。
“放肆!”身后的護衛們齊聲大喝,拔刀的聲音充斥在四周。
大殿里回蕩著大嫂魔鬼般的笑聲。“就算你擁有萬里山河又如何,不還是跪在我的腳下。”
我不敢抬頭,我知道我這一生最害怕見到的事情就在我面前發生,我甚至連抬頭去看一眼的勇氣也沒有了。
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那么深沉,我的身體隨著心臟的搏動一起顫抖,恐懼潮水般包圍了我,我感覺自己就像剛剛失去母親的小孩那般絕望。
“抬起頭來!”大嫂放聲大喝。
我抬頭便看見了白鶯那張微笑著的臉,平靜又安詳。突然,她張張嘴,吐出一口鮮血,閉上了眼睛。一柄短劍從她腹部透了出來,鮮血濺在大嫂瑩白的肌膚上格外刺眼。
我望著鮮血從她的身體里流出來,卻沒有別的辦法。
護衛們沖了上去,揪住了她。她依舊在笑,毫不反抗。她身上那件淺綠色的長裙落了下去,露出了她近乎完美的軀體。“殺了我吧!你永遠都得不到她了,和我又有什么區別。”
“你是在哭么?”白鶯輕輕撫摸我的臉,她的發髻散開了,凌亂的秀發垂下來,遮擋了那張皎皎似玉的臉。短劍刺進了她的身體,滾燙的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衣,一片鮮紅在大理石地面上放肆地流淌。“你已經是皇帝了,不要哭,我們還在一起......”
她的鮮血溫暖了我的胸口,我將她緊緊摟在懷中,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在齊國的那個夜晚。
“你跟著我干什么?你是要做皇后的,我只是一個隨時都會被處死的質子,很多人都想要我死,就連魏國、陳國的那些質子也在欺負我。我不需要你保護我,也不需要你可憐我,不需要!”
她突然將我抱在懷里。“現在,我們不是在一起么?”
“你的天下是建立在戰士的尸骨和婦孺的血淚之上,你這個劊子手。”我夢見了大哥,他渾身沾滿鮮血,用刀指著我。
我披衣起床,站在皇宮最高的地方,遙望著夕陽城的方向。不知道為什么,我很想去那里看看,就我一個人去。
烈風扯直了我的大氅,沙子打在臉上如針扎一般,呼吸也變得困難。我將手攏在眉頭眺望,夕陽關還是一個模糊的影子。
下雨前我得找到歇腳的地方,馬匹被毒蛇咬傷中毒死后,我還是決定獨自去那個地方。
一個房屋映入眼簾,像是一座破廟或者道觀簡單修繕的。
一個老人坐在門口,他正拿著一把小刀在為一根長木棍削皮。
“大叔,要下雨了,能不能讓我歇歇腳,雨停就走。”
突然的聲音嚇了他一跳,他回頭看了看我,最后將目光停在我腰間的戰刀上。
“你不嫌簡陋就行。”他停下手里的活,站起來看看天。“這鬼天氣。”
他給我搬來一把做工還算不錯的椅子,他的話很多,仿佛很久沒有說過話。我有一句沒一句地陪他說,話題一直扯到我們梁國的三子爭位。
“有些事真的不好說,那個羸弱的三皇子在齊國做了十一年人質,兩國征戰不斷,他竟然沒有死在齊國!”老人扭頭看著遠處。
我被他的故事吸引了。“那他一定過得很苦。”
“豈止是很苦,那是九死一生。”他回頭與我對視。“我讓大皇子勸先皇將三皇子送去齊國做人質,以此迷惑齊國來壯大力量,為將來的大戰做準備。”
“你別吹牛了,你這副樣子怎么可能認識大皇子?”我指著他一身破舊褪色的衣衫笑笑。
他白了我一眼。“這都多少年了!”
“那你說你怎么會到這里?被大皇子趕出來了?”我望著四周荒涼的邊塞,揶揄他。
他苦笑一聲。“一切都在我的計劃之中,大皇子也對我言聽計從,他的皇儲身份已經沒有人可以撼動,他怎么可能趕我走?”
“二皇子可是嫡長子,他卻死在了戰場上,也是你們合計的?”
他沉默了一會兒,繼續削他的木棍。“二皇子深陷重圍的時候,我讓大皇子爭取到了領兵救援的任務。”
我看著那些碎木屑在他的刀口下翻卷著滾落,他將木棍舉起來,瞇著一只眼看了一下曲直,然后撮唇一吹,木棍上的細屑被吹開。他微微一笑,將木棍遞給我。“一支箭能不能擊中目標,和箭自身也有很大關系。”
我打量木棍,粗細均勻筆直,是我目前見過最完美的箭桿。
“再用細砂紙仔細打磨一下就可以完工了。”他的驕傲掛在臉上。
“是支好箭,配得上那張龍頭弓。”我指了指他房間墻壁上懸掛著的那張檀木硬弓。
他扭頭看著那張弓。“你認識那張弓?”
“聽說過,先皇只御賜了兩張給為我大梁做出不世之功的臣子。”
他望向東方,臉上流露出無上榮光。“如果大皇子順利繼位,何至于此?可惜了!”
“后來發生了什么?”我很好奇。
“那個羸弱的三皇子逃了回來,所有人都小看了他,他從小都在隱藏自己的實力。我讓大皇子提防三皇子,但是大皇子卻不以為然。”老人指著遠處的關口。“那是梁齊最后決戰的地方,大皇子只需要贏下那一戰,一切都順理成章!”
我望著遠處那巍峨的夕陽關,想象著當年的那場慘烈的大戰。
“命運真是捉弄人,大皇子急于求成,被齊國大軍圍困在陰山,最后死在了那里。”老人搖了搖頭,望著我。
我微微一笑。“最后那個羸弱的三皇子統一了天下,做了皇帝,你無數次算計他,害怕他報復你,便逃到這里來了?”
他岔開了話題。“不過……他也算是一位了不起的雄主,畢竟在這樣的大爭之世,多少懷著野心的人競相踏入戰場,多少百姓又要流離失所。”
“那么,他還算是個好皇帝?”我問他。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深吸了一口氣。“幾百年來第一次,我大梁滾滾鐵流橫掃四方,諸侯列國都在他的刀劍下臣服。”
天空的烏云在烈風下洶涌,壓在了我們的頭頂。
“一直沒有問你,你去夕陽城做什么?”老人理了理被風吹散的頭發,轉頭問我。
“我去祭拜一個人!”我望著他蒼老的臉龐,嘆了一口氣。
“你走了很遠的路吧?”他指著我身上的塵土和腳下磨損的鞋子。“那個人應該很重要。”
遠遠的,一隊騎兵靠近了,繡著金色玫瑰的赤色大旗在潮潤的大風里翻滾。
我們一齊站起來,望著荒野中逼近的騎兵戰士。
“大梁皇室的禁衛軍,看樣子是為我來的,都知道我是大皇子的人。”他對著我苦笑。“與你無關,你快走吧!我能猜到的,待他掃平天下,我們這些曾經想殺他的人,他不會放過的。”
“你的故事很精彩,可我想知道結尾。”我遙望著那支騎兵部隊,那些騎兵戰士胸前都繡著金色的虎頭徽章,全身都被黑色的鎧甲覆蓋了,只露出兩只眼睛。
“這就是結尾!”老人指著那支騎兵,淡淡地說。
騎兵們急勒馬韁,戰馬狂嘶一聲剎住馬蹄,停在我們面前。戰士們頭頂耀目的紅纓在風中亂舞,他們一齊握住腰間的戰刀,怒視著老人,結成了鐵桶般的包圍。
老人無奈地看著我,搖搖頭。“這就是結局。”
為首的騎兵翻身下馬,小跑著過來,在我面前單膝跪下。“皇上,屬下護駕來遲!”
“不,這還不是結局!”我沒有理會那名騎兵,轉頭看著老人。“殘陽,你的家人都過得很好,他們都在等著你回家。”
老人突然笑了,渾濁的淚水滑過了臉龐。
我沒有告訴那個老人,我是去夕陽關祭拜我的大哥。當年他被圍在了陰山,我帶領著五千虎豹騎擋在了他撤退的唯一通道上。幾名忠誠的護衛竟然帶著他殺出了敵人的包圍。我站在路口沒動,我身后的大軍也沒動。我看見了大哥眼神中的絕望,我只說了一句話。“你應該體面的死去!”然后他開始大笑,帶著那幾名護衛返回了戰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