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東宮大宮女綠蘿跪在芙蕖腳下,顫抖著聲音露出一副哭腔,“皇上請您走一趟關雉宮……”綠蘿不敢說,皇帝的口諭是讓東宮那個賤人滾過來。可她不能傷了皇后娘娘的心。
芙蕖摸著上午剛采摘上來的粉荷,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這宮里,終究是種不出西戎的綠荷來,再大的池塘……那又怎么樣呢。”
言畢起身,撫平衣服上的褶子,對跪在自己腳邊的綠蘿置若未聞,徑直走出宮殿,而綠蘿也知道,皇后娘娘的確是打算走關雉宮一趟了。綠蘿趕忙起身去扶住皇后娘娘。
關雉宮里一片手忙腳亂,皇帝坐在中堂黑著臉,“蓮妃若有丁點閃失,朕讓整個關雉宮和太醫(yī)院陪葬,”氣憤至極,又摔了幾個青瓷杯,“那個賤人怎么還沒……”話未說完,芙蕖踩著他的尾音進入了關雉宮。
也不下拜,也不言語。芙蕖抬首尋聲看向那個氣急敗壞的男人。
“你這毒婦。”他說,“菡兒若有任何閃失,我定讓你生不如死。”
芙蕖輕輕一笑,慘白的臉上脂粉未施,她的身子本就已快油盡燈枯,生不如死,又何必在意這些呢。她走到皇帝旁邊,就像是關雉宮的女主人一般坐在上首,“皇帝,你叫我來,就是為了罵我一番?”
皇帝看著她……一恍惚竟想起十年前。他別過頭,語氣稍軟。“你將菡兒氣之早產(chǎn),現(xiàn)如今她母子生死未知,皇后不應該為自己所作所為負責嗎?”
說的倒是冠冕堂皇,芙蕖也不做解釋,想必她如今所說,誰又會信呢?自己位居東宮一年不出宮門幾步,偏偏就在今天上午,遇見了同游花園的蓮妃,偏偏就在今天上午,摘了……皇帝給她種下的荷花。
“人我會救。”芙蕖思索稍久,冷冷開口,“但我有個條件。”
綠蘿詫異的盯著芙蕖,噗通一聲就跪下了雙膝,“娘娘……你不”“綠蘿,”芙蕖打斷她的話,“有所得必有所付出,難道不是嗎皇帝。”芙蕖斜眼看著皇帝,硬是扯出一抹笑來,這才發(fā)覺她已是虛弱至此。
皇帝如鯁在喉,看著這個一路走來的發(fā)妻,話在嘴邊卻是開口不得。“說吧,什么條件。”
皇后娘娘略一思索,眼神變得溫和起來,“我死后……葬我于西戎吧。”
西戎……這是皇帝一輩子都不想提及的地方。
年少的皇帝成為西戎王的質子,他的生命里沒有一絲希望,直到有人扯開黑幕,為他帶來世界的斑斕,可是如今,他不愿再想起那段絕不會寫進史書的歷史。因為對他而言,西戎的日子,何嘗不是一段侮辱。
“好……朕答應你。”皇帝微微頷首,似乎語氣變得柔和,但也只是似乎,“皇后,你現(xiàn)在可以去割血了吧?”
芙蕖淡然一笑,“自然。”
被人抬回東宮的時候,芙蕖已經(jīng)是虛弱到睜不開眼,耳邊唯一充斥著的無非就是宮人大言蓮妃受上天保佑起死回生并誕下龍子。
而她存在的價值,大概只剩下了割血救人。
那一年,她十六歲。在西戎皇宮,見到了那個讓她一生都難以忘懷的男人。他小心翼翼又茍且的活在這個世界,被西戎王子當作“大馬”來騎。
“坦木達!下來,莫要欺負別人。”她走上前去訓斥西戎王子。她是西戎王皇后族人,算是坦木達的表姐。
“表姐!”坦木達見了她,飛奔而來。而她的眼里,未見飛奔而來的坦木達,而是那個緩緩直起腰背對著她的男人。
她自小體弱,西戎皇后愛惜她,便遣了神醫(yī)悉心照料,十多年的藥浴,竟讓她的血液有了救人的能力,神醫(yī)對她說,“千萬不要讓人知道了這個秘密。”她點頭,卻告訴了那個男人。
他要逃離西戎,她幫他打著掩護,
他要兵權,她就用她的血幫他換來人心所向與權力。
他要稱帝,她就用她的智慧幫他掃除障礙,用她的能力導鬼神之說。
可是……后來呢。
疼愛她的西戎皇后因為她無辜受累被西戎王處死,她的表弟坦木達被同父異母的兄弟迫害不得不逃離自己的國土現(xiàn)在不知所蹤不知生死,而她,也因多次遭人下毒而身體漸衰不得生育,更甚的是,她一年放血多達十二次,身體已經(jīng)被掏空而不得根治。
從前,他喜歡摟著她,帶著寵溺而堅定的表情,告訴她,你會活的好好的,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會將江山打下送與你。
現(xiàn)在想想,莫不是大業(yè)未成,他怎么會讓她死去。
芙蕖躺在東宮冷冰冰的床上,看著頭頂?shù)拇布啠G蘿一路小跑而來,手里捧著小半碗紅豆粥。“娘娘,你喝了它吧,奴婢聽說紅豆是補血的。”
芙蕖望向綠蘿碗中的紅豆粥,似乎陷入了回憶。
紅豆啊紅豆,此物,最惹相思。
“綠蘿。”一向堅強的皇后竟哭出了聲。
“你知道嗎,蓮妃叫菡萏。她叫菡萏啊,那我算什么,我算什么呢。她是被人寵愛在掌心的菡萏,他為她種下一池的粉荷,她為他誕下子嗣,她住在關雉宮,她是窈窕淑女被好逑,而我芙蕖,竟是只落得救人治病的下場。在他眼里,我不過是一味解藥,也是唯一存活下去的理由…這么多年了,我不過一直是在騙自己,他心里是還有一點我的位置的…”
“娘娘,別說了娘娘。”芙蕖早已泣不成聲。
“卻道人心易變,果真如此。”芙蕖受了刺激,血氣在喉。
這些年,她不愿再割血救人,只是想留自己在人世間再久些,這也成了他眼里的錯。
她雙目早已難以視物,所有的景致對她而言,都在慢慢淡卻。可她獨獨不忘他的模樣,她明知身體再也無法承受割血之傷,但恐怕,若不去關雉宮,這輩子也是難以再見這個男人一眼。
翌日早晨,綠蘿的哭聲徘徊在東宮,皇后去了。綠蘿卻被皇帝遣來的老嬤嬤堵住了嘴,“蓮妃娘娘剛剛誕下龍子,宮中是聽不得哭聲的。”皇帝最終,也未踏入東宮一步。
大抵皇帝不想踏足看到的,是那個巧笑嫣然的芙蕖早已變成搖搖欲墜朝不保夕的皇后。
他想起那段西戎的日子,她逆著光,對坦木達說,“莫要欺負那人。”這是他這輩子聽到最溫柔的話語,見過最動心的女子了。
而那年微服出行,他見到在河邊洗衣的蓮妃,微微笑著的摸樣像極了當年的芙蕖。
“隨我進宮,我給你榮華富貴再不貧苦。”他為她取名菡萏。可誰能猜知,這個菡萏,到底是蓮妃,還是皇后娘娘,亦或是皇帝自己呢。
皇后救贖了皇帝,皇帝救贖了蓮妃。可皇后……誰又來救贖她呢。
皇帝終究是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將芙蕖葬于西戎。
那一日是盛夏時分,老人們常記得那年盛夏,西戎的綠荷開的無比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