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給我的第一印象,并非表叔所說的花花世界。原因是從下船之后就隨著父親坐車直接來到郊區「龍華」的新家。一間磚造瓦頂的平房,比起家鄉大柴院的房子雖然好了很多,但卻非常狹小,沒有廚房,沒有爐灶,當然也沒有炊具。父親說,他每日三餐都是胡亂湊合著解決。對我則作了特別的安排。除了固定在一家小飯館吃包飯,并且考慮到我的飲食習慣,另外還交代一家回教的包子鋪,隨時接受我記帳吃包子。
早起,父親上班,我上學。只有晚上才能和父親坐下來,共同享受一段殘缺的天倫之樂。父親的晚餐通常是兩個冷饅頭,一包花生米。目睹父親的刻苦,我時常忍不住掉淚。而父親總是淡然一笑說:
「傻孩子,哭什么。」父親掏出手帕遞給我:「記住,男兒有淚不輕彈。」
接著,父親巧妙的轉移話題:
「來,咱們玩這個。看誰厲害。」說著,父親熟練的將一顆花生米拋向空中,揚頭張口,接個正著。
「該你啦。」
每次和父親玩這種游戲,最后我們都會笑出眼淚。
父親絕大部份的晚餐時間,通常是一面嚼著冷饅頭,一面督促我溫習功課,末了,總不忘指點我幾手拳腳的功夫。偶而興起,他也會摘下墻上的九節鋼鞭,到門前的小院里演練一套鞭法,虎虎生風中,我常看得目瞪口呆。心想,難怪母親常說:「你爸的能耐,在村里無人能比」
每逢放假的日子,父親常會帶著我走訪散居當地的鄉親。其中一位獨自住在鬧區弄堂小樓上的表姑,和一位擁有豪宅,仆從成群的崔大伯,顯得最為突出。
第一次與表姑見面的感覺,就像是看見從月份牌(月歷)上走下來的美女。她把我拉到身邊,仔細的打量著,轉而對父親說:
「這么俊的孩子,被你打扮成這個土樣!」說著,沒等父親回應,徑自吩咐娘姨(女仆):
「先帶著他去買雙皮鞋,選兩套衣裳,從頭到腳給他換上」
我第一次穿皮鞋,走在百貨公司打臘的地板上,一連摔了好幾跤。簡直是洋相出足。回到小樓上的時候,表姑正與父親爭論著我的教養問題:
「依我看,這孩子最好跟著我過。生活上有個照應,上學也比較方便。」
「不行」。父親斷然的一口回絕。」
「我看得出你一直把我當外人。」
「話不是這么說!」
「那該怎么說?」
「你白天睡覺,晚上出去,半夜里才回家,孩子交給你,你怎么管?」
「你這是瞧不起我!瞧不起你我就不來了。」
「要么,干脆還是把他媽接來算啦!」
「不行」。父親鐵青著臉:「我不能落個不孝的罵名」。
「拖下去總不是辦法!!」
「別當著孩子談這個問題」。于是父親拉著我起身告辭。
回家的路上,父親告訴我,表姑是一家大舞廳的當紅舞女,古道熱腸,很重義氣,遺憾的是,一開始她就走上了與我們不同的人生之路。因此不得不與她保持必要的距離。
至于另一位鄉親崔大伯,算得上是上海灘響當當的人物。父親稱他為大師兄。據說二人小時候曾先后拜在一個師父門下習武。鄉親們口中的崔大伯,就像武俠小說中常見的江湖豪杰,全憑一雙拳頭打下來的基業。過程中充滿了傳奇。
崔大伯小名叫大龍,據說從小習武,練就一身好功夫。由于為人憨厚而又膽識過人,加上他外形粗獷,威猛高大,因此背后都叫他傻大龍。大約在一九一八年前后,正值北方軍閥作亂,民不聊生,他毅然決定飄洋過海闖蕩江湖,而獨自來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
當年的上海人崇洋而排外,對于一個帶著渾身土氣闖入的北方佬,自必難以相容,及至他盤纏耗盡,走投無路,才想起師父說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那句話。于是他隨手撿起一塊磚頭,直奔上海灘頭號大亨黃金榮的公館。揚言要面見主人,請他給條生路。
門房的保鏢見他賴在當地,久久驅之不去。遂招來兩個同伙,打算把他強行架離。殊不知三四個大漢聯手出招,竟對他奈何不得。雙方僵持中,他突然抓起磚塊,猛砸自己的額頭,任由血流滿面。依然屹立當場,表示此行的決心。最后驚動了主人,經過一番折騰,終于被收留門下,充當一名保鏢。不久即深獲黃氏賞識,而成為貼身護衛。從此扶搖直上,而在臥虎藏龍的上海灘闖出了響亮的名號,人們提起傻大龍,個個都豎起大拇指。短短幾年下來,門下徒子徒孫,遍及三教九流、黑白兩道。稱得上是一呼百喏,財大勢大。唯一的遺憾是,他年逾不惑而膝下猶虛。
崔大伯對于父親的來訪,顯得特別熱情。殊不知也是為了我的問題,在席間的一場對話,而搞得不歡而散。
「百林」。崔大伯直呼父親的小名:「我看今天就把這孩子留在我這吧。以后再選個黃道吉日正式舉行儀式」
謝謝大師兄的抬舉,這可是大寶的福份。
咱們哥倆還分什么彼此!
不過這孩子還太小,不懂禮數,還是先讓我調教調教,等他長大一點,懂事之后,再把他送過來給大師兄承歡解悶。
「怎么?」崔大伯寒著臉:「聽你的意思,好象又變卦了」?
「大師兄誤會了,」父親陪笑解釋:「這個小土蛋剛從鄉下出來,我耽心他會惹大師兄生氣」。
「既然你這么說,這件事就暫且擱下」。崔大伯板著臉:「將來就由你看著辦吧」。
最后,在不歡而散的氣氛下,和崔大伯道別。一路上父親面色凝重的一語不發,從此就很少再與崔大伯往來。有一天父親突然問我:
「你讀過論語,還記得君子固窮這句話嗎」?
「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很好!」。父親滿意的接著吩咐說:「解釋給我聽聽」。
「意思是說,人窮的時候,更要有志氣,才算是君子。只有小人才不分是非的亂七八糟」。
「對,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當初為什么不把你留在崔家享福,而堅持要你跟著我受苦的原因」。
「您是說崔大伯不算是好人」?
「那倒也不是。我耽心的是崔家的環境太過復雜,對你很不合適。尤其對你將來的人格發展,影響很大」。
什么叫人格發展,我聽不太懂。至少我已明白,父親和崔大伯多年的交情,就因為我的去留之爭而徹底鬧翻了。這個結果對我來說,反而暗暗慶幸,能夠留在父親身邊,比什么都強。只不過眼看著父親天天靠冷饅頭度日,卻使我心里非常迷惑。后來我終于忍不住開口:
爸,你喜歡吃冷饅頭?
「你說呢!」父親苦笑著:「上要奉養你爺爺,下要照顧你們,自己能省就省。這就是所說的君子固窮」。
提起爺爺,我立刻想到母親:
「可是爺爺常帶個女人來欺侮我媽」!
「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你千萬要記住這句話」父親起身倒了一杯廉價的白干,一飲而盡:
「唉……!如果不是你奶奶去世太早,你爺爺也不至于落到這一步。偏偏你媽又脾氣太燥,難免就鬧翻了天」!
「聽村里人說,媽跟爺爺鬧下去,咱們家早晚會出事」?
「等我把錢攢夠了,先安頓了你爺爺,再把你媽接出來,我想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