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小萬是我家的遠房親戚,至于是怎樣的親屬關系,我已經無法闡述清楚,只記得家里要是有什么事情,他都會過來幫忙的,逢年過節都會提著很多東西來看拜訪,因為常常帶來好吃的,我對他很有好感。外婆每次都會把他帶的東西藏起來,然后每天給我一點,我常常趁她不在的時候翻箱倒柜,偶爾的成功只會換來外婆更加高超的藏物技能。
小萬的家里我只去過一次,常見的兩層樓房傍著池塘而座,門前的兩棵樟樹有些年歲,粗壯繁茂,樟樹的黑色果實散落滿地,踩上去窸窣作響,紅色的大門上貼著一幅早已殘破的紅紙黑字的對聯,門頭上吊著兩個紅色的燈籠,只是站在這里感受不到一點喜慶。一樓的堂屋亂糟糟的,紅豆,綠豆,稻子,冬瓜東一堆西一堆,堂屋中間的簸箕里盛著腌制的豇豆,幾只蒼蠅繞著簸箕打轉,一有機會就落在豇豆上。角落里僅有的一張桌子和幾把椅子都落滿了灰塵。那時候,小萬的老婆已經因為嚴重的風濕病癱瘓在床,小萬忙著農活又攬些雜活,唯一的兒子又小,屋子每人打掃,自然就成了這般模樣。
那天中午,是小萬做的菜,他很是客氣,做了一桌的魚肉,還有少見的鹵菜,飯桌上他一一招呼著,就連我都得了他夾的幾塊肉,等到眾人吃的放下碗筷,他一一倒上茶后,就忙著從廚房里拿了一只大碗,挑了些菜,送到了里屋。過了會兒端著剩下的半碗飯菜,一邊扒著吃一邊笑著:“最近下雨,風濕犯狠了,胃口不是很好,不然這么一大碗,她一下子就能吃完”。
02
秋末冬初,徽州北部已經開始轉冷。每年到了這個時節,舅舅就會去城關批發一些掛面,然后推著三輪車挨家挨戶的兜售。我常常會給舅舅幫忙,跟隨著他走遍了很多村莊。那天生意不好,舅舅很是執拗,到了很晚也不愿意返回,我由于饑餓以及錯過了當日的動畫片很生氣,也很委屈。等到我們返程的時候,已經是入夜的光景。夜里,月朗星稀,萬物俱靜,水泥鋪就的道路反射著月光,四周顯的越發的亮堂。我用力推著舅舅的三輪車,想要早點回家吃外婆做好的飯菜。雖然已經入冬,但我們兩都汗流浹背,我看到月光下舅舅輪廓分明的臉龐周圍散發著一圈圈的熱氣,也看到他佝僂著的背影。我們大部分的時間都是沉默著,我自顧自的推著早已經爆胎的三輪車,望著自己的腳步,默念著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爭取每一次都在數到四的時候,腳步恰好落在水泥路的縫隙線上,而往往聚精會神的我會被舅舅突然咳嗽聲嚇一跳。遇到上坡的時候,我會竭盡全力,推到了坡上后就沾沾自喜,私自認為沒有我的幫助,舅舅是怎么也無法上的了這樣的長坡。
在離家還有一兩個村莊的時候,我們遇上了小萬。小萬開著四輪的小貨車,他看到我們立刻停了下來,和我們打招呼。原來他車上也是沒有賣完的掛面。他和舅舅噓寒問暖,一起感嘆著今年掛面生意的艱難,小萬的個頭很小,直到舅舅的肩膀,說什么的時候總是笑著,哪怕是說到妻子病情的加重也是漫不經心的笑著,像是在說別人家的事。
“六一,晚上太冷了,你還是先跟我車子回去吧“我望了望舅舅。
”風太大,你和小萬先回家“。
我一兩步跳到了小萬的車子上,車子一啟動,就開出了很遠。我回頭看了看舅舅,早已經不見了身影,想到舅舅回家途中還有幾個上坡,心里覺得有一點愧疚。只是在越接近家的時候,滿腦子就都是外婆煮好的玉米粥和炒好的臘肉。
03
那時候水稻的價格極低,靠著幾畝田很難支撐家里的開支,年輕力壯的男人們大都外出務工,像小萬這樣常年呆在村里的是少數。除了務農,小萬也做過很多營生,賣西瓜,收稻子,跟著道士打鼓,吹喇叭,抬棺材。據說還開過挖掘機,但是由于個子太小,踩不準剎車,終于有一次連人帶車翻到了溝里才作罷。他總是忙碌著,黝黑的臉,揮汗的雙臂和肩膀上白黃部分的毛巾是他留給我最長久的印象。小萬的勤奮一直倍受鄰里的夸贊,不過這夸贊里更多的夾雜著憐憫。結婚的第二個年頭,小萬得了個大胖兒子,可是老婆卻因為月子沒有做好,落下了嚴重的風濕病,一兩年后就癱瘓了。從那以后,他同人說話時微笑的表情沒有變,但總讓人覺得多了一份勉強。
04
小萬的老婆我只見過一次。大一寒假回家,外婆因病住院,我和媽媽輪流在醫院照顧。外婆出院那天,我們恰巧在電梯里碰到了小萬,他看起來十分的憔悴,眼睛里滿是血絲,眼皮耷拉著,眼角的皺紋一圈一圈。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熱情的和我們打著招呼。因為順路,我們一起包車回家,他老婆那時候病情已經很嚴重,全身水腫的厲害,只能坐在輪椅上。他老婆的脾氣似乎很壞,回家的路上一直絮絮叨叨,數落著小萬的不是,小萬也不還嘴,只是笑著附和著。
到了大三的時候,他的老婆就去世了,而在這之前的一個月,他常年疏于管教的兒子因為持刀搶劫進了少管所。他老婆的葬禮并沒有邀請很多人,那天他總是沉默著,有人和他招呼,他也只是抬起頭,很用力的擠些笑容。他痛不欲生的時候,周圍的人竊竊私語,這下他終于擺脫了一個大負擔。
過了一年,小萬的母親死于胃癌。由于老婆多年來的醫藥消耗,留給母親治療的費用寥寥無幾,他母親不得不早早就從醫院搬回了家。胃癌后期是無法進食的,小萬也支付不起昂貴的營養液,因此回家沒多久,他母親便因疼痛和營養極度缺乏去世了。他母親下葬的當天早上,他的父親在糧倉里自縊。他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時候,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兩個老人一起去了,這下他也省了不少事。
05
最近一次和小萬的見面是在外婆的葬禮上,他見著我時,走到跟前來,拍打著我的肩膀,笑著。我詫異于時間對于他的嚴苛,他已經全然不是印象里的樣子,灰白色的頭發和褶皺的面龐并不匹配他剛到不惑的年紀。我和他散漫的交談著,他笑著說他的兒子被學校開除了,現在在開挖掘機。我望著那笑容,有一點難過。那天小萬忙前忙后,走的時候很晚,告別的時候,他笑著和我握手“好好努力,多走走,多闖闖,總是好的” 。他笑的時候,皺紋從眼瞼展開,流經眼睛,額頭,直至下巴。他依舊開著那輛四輪小貨車,只是車子的漆大部分已經脫落,裸露的鐵片也已是銹跡斑斑,車子開動起來的時候,輪子兩邊搖晃,仿佛一不留神就會脫離車身。
我看著小萬漸漸遠去的瘦小身體,疑惑著這單薄的身體是怎樣承受住這一波又一波的打擊。我想著是否人人都會像小萬一樣,被動接受著一次又一次的痛徹心扉的打擊。你原本以為的悠然自得只是噩耗來臨前的伏筆;所有的寧靜安詳也會在頃刻間土崩瓦解;你還沒有找到合適的解決辦法,就已經被判定為無能為力;你剛想責怪生活開的過分的玩笑,卻發現不得不開始虔誠的祈禱。
只是接著,我又看見小萬的車輪壓過的痕跡,看見這路旁在冬末里就已經抽芽的香椿樹,那僅有的幾片葉子顯得蔥蔥郁郁,甚至飄散著一絲芳香。小萬和車子就慢慢消失于這片淡綠。
或許每一次的不如意都是為了讓你珍惜一直存在的悠然自得,每一次痛徹心扉的打擊,是為了讓你感恩一直被給予的寧靜與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