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快,永森的秋天又來了。風吹過,一樹的黃葉紛紛揚揚的落下,像心事重重的歲月,又像是醉意微醺的往事。有人騎著單車悠然的穿梭在這個凌亂而美妙的季節里,落葉飄落在他們的頭發和肩膀上。
我站在門口遠遠的看著四叔把一堆被人廉價處理掉的廢品垃圾仔細分類,然后碼放在他的腳蹬三輪車上,我總覺得四叔可能是老了,他的兩鬢有些花白了,他吃力的蹬著三輪車,前面是一小段上坡路。我朝四叔招了招手,四叔點頭,示意我等一會兒,他敏捷的跳下車,壓死車閘,走進旁邊的便利店,出來的時候手里拎了一包花生米和一瓶二鍋頭。四叔喜歡喝酒,但從不抽煙。聽別人說,四叔年輕的時候還因為醉酒鬧事捅傷過人,因此被判了兩年,等出來的時候,唯一真正疼愛他的母親已經過世半年,妻子也改嫁了他人。后來他干了幾年的泥瓦匠,娶了鄰村的一個寡婦,不到三年那個寡婦就死了,留下了兩個女兒,雖不是自己的親生骨肉,可他是真心疼這兩個孩子。女人死后,四叔拉扯著兩個乖巧的女兒,在學校里干過后勤,去醫院背過死尸,燒過磚,煉過鐵,兩個女兒去了外地上大學后,他就做起了收廢品的工作。不知道為什么,我總覺得四叔熱愛這份回收廢品的工作。
“今天沒去上學?”四叔把三輪車停在一棵梧桐樹的旁邊,笑瞇瞇的看著我。
“感冒了,三天沒去上學了?!蔽椅宋亲樱滩蛔〈蛄巳齻€噴嚏。
四叔點點頭,說,“天涼了,不留神就要感冒。這么多?”他看著一地凌亂的廢品說。
“?。俊蔽覐囊魂嚹涿畹幕秀敝行堰^來,局促的笑笑說,“今天媽媽在家里打掃衛生,都是些很久不用的東西,留著沒用,還霸占空間。”我還想起媽媽抱怨說,房子總是越住越小。我看著遠處的什么東西,無奈地聳了聳肩。
“一共十六塊零八毛,給你十七塊?!彼氖暹f給我一摞皺皺巴巴的零錢。他的手就好像是冬天枯掉的樹枝一樣,很糙。
才十七塊錢?我無奈的擰著眉毛。四叔說,再值錢的東西一旦變成了廢品,就一文不值了。四叔還說,很多東西跟我們人是一樣的,都有感情,只是我們人有時候太高傲,所以看不到這種感情。
就在這時候太陽突然出來了,世界瞬間就變得清透明亮。我仰起頭,迷瞪著眼睛看天空,想象著自己變成了一朵奇妙的云。想起小的時候,我靠在奶奶的腿上,我問奶奶,天上的云為什么總也掉不下來?奶奶說,天上的云被仙女縫在天上了,掉不下來。
“陸千尋!”我聽見有人喊了我一聲,但是等我聽到喊聲,轉身去看的時候,那個家伙已經騎著單車走遠了,我只找到了一個背影。是趙飛這個家伙,他是我們班公認的問題學生,我可不想跟他有絲毫的瓜葛。我無奈的翻了個白眼。
“陸千尋——”這次是媽媽在喊我。
“馬上回來!”我不耐煩的說。
四叔忙完準備要走了。
“去買一瓶醋來,快一點!”媽媽這種命令的口吻總是讓我很火大,可又不敢違抗,只好無奈的撅撅嘴巴,暗自表示不滿和抗議。
“奧——”就在我準備轉過身的時候,我看見四叔的車兜里有一摞書。不是課本練習冊之類的,而是一本裝幀很考究的小說?!栋倌旯陋殹?,馬爾克斯的書,天哪,誰會把這本書當成廢品賣掉呢?我拿起那本“廢品”,若有所思。
“你要是喜歡就拿去看吧?!彼氖蹇粗艺f。
“啊?”我回過神。
“拿去吧,這書是誰寫的?魯迅?”
我忍不住“噗嗤”一笑,沒想到四叔居然還知道魯迅先生呢,了不起。我搖搖頭,告訴他說,是一個外國人。
四叔迷茫的點點頭,騎著他的三輪車獨自走了。
“陸千尋!”
不好,媽媽又喊我了,我小跑著去便利店買醋。
“干事總是喜歡拖拖拉拉,小心以后會嫁不出去?!蔽野汛姿偷綇N房的時候,媽媽對著菜板上即將要被下油鍋的西芹相當不滿的嘟囔道。我不屑地挑挑眉毛,媽媽突然盯著我手里的書問道,“哪里來的書?小說嗎?”
我望著油鍋里已經泛黃的蔥末,點點頭說,“嗯,是四叔收廢品的時候得來的,應該是誰不小心賣掉的吧。”
“什么書?”媽媽問。這時候西芹被無情地倒進了油鍋里,發出“刺啦”的響聲。
“百年孤獨?!蔽一卮?。
“什么?”媽媽沒聽清楚。我想,她壓根兒就沒有在認真地聽。
“百年孤獨?!蔽抑貜土艘槐?,“一個外國人寫的?!?/p>
媽媽沒再搭腔,她一心一意去照顧她的西芹去了。媽媽做了這么多年的家庭主婦,最讓她受不了的不是一個人在家的寂寞和孤獨,而是我們說她做的菜不好吃。
這次感冒來勢洶洶的,總是白天覺得好些,到晚上又燒了起來,最后沒辦法只好去衛生室打了兩瓶點滴,又過去了三天,感冒終于好了。明天是周天,所以就又再家里呆了一天,打電話給死黨露露要她來給我補課,可是這個家伙來我家里一整天都呆在廚房里跟媽媽討教廚藝,根本就不理我。只好自己照著她那些記的亂七八糟的課堂筆記,盡量補齊這幾天落下的課程。晚上,這個家伙在我家吃完晚飯就喊著困得要命之類的,撇下我一個人就走了,決口不提給我補課話。
“不行了。”她夸張地打著哈欠,眼睛看起來像剛剛大哭過一場,“太困了,我真的要回去了,明天你要去上學了吧?”
“要你來給我補課的,可是結果呢?你就知道吃!”我不滿地瞪了她一眼。
“我不是給你課堂筆記了嗎?”她狡辯道。
“寫的亂七八糟,也不詳細?!?/p>
“對不起嘛——”這家伙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了,“你也知道我一直想將來做一個跟阿姨一樣棒的家庭主婦,怎么能錯過這么好的學習機會呢?”
“沒追求。”我諷刺她。
“隨便你怎么說啦,我走了,明天見。”她把筆記給我留下來,假惺惺的叮囑我要好好補習。我懶得去送她,要她路上當心色狼。她興奮地說她不怕色狼,只害怕變態殺人狂。這家伙一定是恐怖小說看多了。
“阿姨我走了?!?/p>
“路上小心,有空再來玩?!?/p>
“好啊?!?/p>
“聽說明天要降溫呢?!眿寢屨f。
“是嗎?那明天要穿的厚一點了。”
“嗯,多謝你來給千尋補習功課。”
“不客氣,這都是應該的?!?/p>
補習功課?好意思說呢,這個家伙的臉皮可真是厚!我氣憤的想。露露的課堂筆記簡直把人看的心煩意亂,突然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餓了,我去客廳找了些白天吃剩下的餅干,倒了杯水。媽媽早早地就去睡了,爸爸去了海南出差還有十天才能回來。我狼吞虎咽的吃下幾片餅干,又把一杯水豪邁的喝掉。夜色濃了,窗外有人在唱歌,萬家燈火也沉沉的睡去了,只有月亮和星星還在癡等著。我拉上窗簾,準備好好的睡一個覺。
早上露露在便利店門口等我,天突然間降溫,她穿的好像個包子。露露本來就是那種肉嘟嘟的小女生,目前來說她的夢想只有兩個,一個是將來能夠嫁一個如意郎君,然后做一個超級完美的家庭主婦。另一個就是有朝一日能夠把身上多余的肉徹底甩掉,做個萬人迷的“排骨精”。她最受不了的就是有人直白的說她胖,所以有時候我想報復她的時候,就會相當惡毒的叫她,小肥妹。屢試不爽,她保準中招。
“拜托你能不能快一點,要遲到了!”她努力瞪圓自己的小眼睛朝我吼。
“干嘛要那么積極,我們不是每次都有準時到嗎?”我吼回去。
“今天上午有數學的模擬考。”
“為什么不早一點告訴我?”我簡直要痛恨死她了。
“什么?難道你有問過我嗎?”她一臉無辜的看著我說。
完蛋了,這次模擬考肯定是要歇菜了,我一邊奮力地瞪著自行車,一邊絕望地想。這時候露露靠近我,一腳揣在我的自行的后輪上,害的我差一點兒就撞在樹上,這個沒輕沒重的家伙!我剜了她一眼。她朝我遞了個別樣的眼色,努著嘴巴。
“快看,陸千尋!”
“什么?”我順著她努嘴巴的方向看去,是藍希恩,我們班的數學狂人,也有人叫他數學瘋子。比如,露露。
“數學瘋子。”露露曖昧的朝我笑了笑。
我聳聳肩,繼續往前騎。
“聽說他就要轉學了?!甭堵队行╊j然的眨巴著眼睛,“下個月?!?/p>
“轉學?聽誰說的?”
她無奈地吐了口氣,無精打采的說,“反正是真的?!?/p>
“為什么要轉學?”
她搖頭,“不知道?!?/p>
這次數學的模擬考并不正式,但是在每個人心里還是很重要的。我因為落下了將近一個周的課程,模擬考的成績自然是一塌糊涂。成績最好的當然是藍希恩,只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露露的數學成績居然會有突飛猛進的進步,更何況數學一直是她最討厭的課程。直到后來我才知道,露露一直在偷偷地喜歡藍希恩,為了讓自己能夠“配得上”對方,她一直都在暗地里惡補數學。直到藍希恩轉學的前一天她都沒有拿出足夠的勇氣去跟對方攤牌,沒辦法,她就逼著我陪她在永森安寧的夜色里走了大半個晚上。我問她,藍希恩走了,你今后怎么辦?不會要一直這么傻兮兮的癡情下去吧?她踩著我的影子,堅定地說,過了今天晚上就好了,等到了明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第二天,她果然就好了,仿佛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就連數學成績也迅速退回到從前的水平。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把藍希恩給忘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原路返回,然后重新開始。
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可以原路返回,然后重新開始嗎?
不,不可以。
露露她其實什么都沒有忘。她只是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后來,我收到過一封來自北京的信,是藍希恩寫來的。他說他一直都在喜歡我,離開后,他想了很久,覺得這件事應該讓我知道,他還說希望收到我的回信。一天晚上我居然夢到了身穿藍色校服的藍希恩,他一個人站在學??諘绲幕@球場上,手里拿著一把寒光凜冽的劍,他說他是個劍客。我想過也許應該給他寫一封回信,可是又不知道在信上該對他說些什么,最終也沒有給他回信,他給我寫信說喜歡我的事我也沒有告訴露露。
某個星期天的下午露露突然出現在我家樓下,手里提著一兜零食。
“陸千尋——”她尖著嗓子喊道。
我從窗戶探出頭去,“你站在那里干嘛?怎么不上來?”
“我想去看日落,你陪我!”她笑嘻嘻地說。
我擰著眉毛,“天這么冷,我不去?!?/p>
“有你最喜歡吃的薯片和蝦條?!彼龏^力揮了揮手里的零食。
“你神經病啊?”我問她。
她搖搖頭,“你快下來,我等你。”
“我媽剛炸的蘿卜丸子,你要不要吃?”我頓時心生一計。
“我上去找你?!蔽揖椭浪龝@么說。
她氣勢洶洶的跑上樓來,一臉金牌吃貨相,“蘿卜丸子呢?還不快給本宮獻上來?”
我朝著廚房努努嘴巴,“在廚房里,碗柜旁邊?!?/p>
“阿姨呢?”她端著一碗丸子吃的很嗨。
“老同學聚會,大概去K歌了?!?/p>
她眼珠骨碌一轉,立刻開始展望,“等我們老了,也來個聚會什么的好不好?”
“聚會?那你可要小心了?!蔽艺f。
“為什么?”她問我。
我笑的很邪惡,我說,“因為你有可能英年早逝?!?/p>
“陸千尋,你可真是——”她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那天的日落很美,很動人。我十二歲那年在鄉下陪爺爺看過一次日落,從那之后就再也沒有好好地看過一次日落了。露露筆直的站在溫柔的夕陽里,我用相機給她拍了一張照片,她說,如果有一天她真的英年早逝了,她就用這張照片做遺照。后來她把這張照片洗出來送了我一張,我每次看到她這張照片的時候,總有種怪怪的感覺。我說,我們都是會長命百歲的人,她撅著嘴巴反駁我,陸千尋,這個你說了可不算!
八年之后的一個晚上,我站在路邊等公交車,突然接到了一個大學室友的電話,她告訴我說,秋微死了。我僵住,秋微死了?怎么會呢?她還那么年輕,她才二十五歲。那一刻我莫名其妙地又想起了此時的日落,以及站在夕陽里的露露。她說的對,有些事情我們說了不算。
秋微活著的時候,我一直覺得每一個女孩兒都會長大,戀愛,嫁人,然后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一個或者慈祥可愛,或者尖酸刻薄的老祖母。每一個男生都會長大,戀愛,娶妻,最后慢慢地,慢慢地,變成一個也許溫順,也許固執的老祖父。
秋微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沒有這么想過了。
看完日落回家,我沖了個澡,給如今獨自一人住在鄉下的爺爺打了個電話。年過七旬的爺爺,身體還硬朗的很,只是聽力開始下降,跟他說話都要喊出來才可以。上床睡覺前我突然想起了從四叔那里得來的那本書,《百年孤獨》。因為功課一直都很緊張,它一直都被“遺棄”在角落里,上面都落了一層薄薄地灰塵。百年孤獨,多么悲涼又多么壯觀的名字啊。我打開書,書的扉頁上寫著兩個字,塵風。
塵風?應該是這本書的主人吧?我心想。
塵風,看來應該是個男生,也可能是個中年男人。我一邊想著一邊繼續往后翻了一頁。
“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可是此刻我并不想看書,我也許是困了,接著打起了哈欠,我隨意地翻看著手里的小說,就在翻動書頁的時候,好像有什么東西從里面滑了出來,掉到了地上。
是一封信。白色的信封,信封上的內容是這么寫的:
? ? ? ? To: 永森市落英街桃源小區2號樓302室
陸千尋 (收)
Form: ?揚城市銀楓路與天清巷交叉口天堂咖啡屋
陸塵風?。模?/p>
居然是寄給我的信嗎?!我看著信封上的自己的名字,一陣恍惚。桃源小區2號樓302室,桃源小區——,可是從地址看來這封信并不是寄給我的。
“難道是寄給跟我同名同姓的女孩兒的信?!”我激動地想,看看時間已經不早了,可是我卻全然沒了睡意。
不對,陸塵風寄給陸千尋的信,不是應該在陸千尋的手里嗎?怎么又會在他自己的書里夾著呢?就在這時候,我想到了把信拆開看一看。這樣會不會不太好?我做了短暫的思想斗爭,最終還是把信給拆開了。信的內容很短:
千尋:
你最近還好嗎?胃疼的毛病有沒有變好些?天冷了,記得多穿衣服,小心感冒。
陸塵風
第二天睡過頭了,我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坐起來,那封信就在枕頭下面,但是眼下我沒有時間再去思考那封信的事,因為我如果再不抓緊時間的話,上課就要遲到了。我幾乎是瘋狂地往身上穿著衣服。
“小尋,你還沒起床嗎?”媽媽進來,有些無奈地看著我說。
“起晚了。”我穿好衣服,然后潦草的綁了個馬尾,沖向洗手間。
媽媽跟到洗手間,她靠在洗手間的門上,我一邊刷牙一邊看鏡子里的媽媽,她今天看起來臉色不太好。
“怎么了媽?不舒服嗎?”我問道。
媽媽抬手按了按頭,說,“有些感冒,頭有些疼,今天的早餐你去外面買點兒吃吧,我得再去躺一會兒,也許發發汗就好了?!?/p>
“你去睡吧,不用管我?!蔽艺f。
媽媽欲轉身離開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個,媽——”
“怎么了?”媽媽問我,她沒有停下來,也沒有回頭。
“你知不知道桃源小區?”我問媽媽。
“桃源小區?”媽媽停了下來,轉過頭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你問這個干什么?”
“沒什么,就是隨便問問?!蔽倚ξ恼f。
“應該是在落英街上吧,我以前有個老同學就住在那個小區,我那同學生病的時候我還去看過他呢,那小區里種了很多合歡樹,夏天合歡花開的時候,可真是香啊——”媽媽一下子就跌進了莫名其妙的回憶之中。
“你那老同學現在還住在那個小區嗎?”我問道。
媽媽搖搖頭,“搬走了,兩年前就搬走了,去了外地?!?/p>
“哦。”我背上書包準備要上學去了。
“路上小心一點,別忘了買早餐?!眿寢寚诟牢摇?/p>
“知道——”我一邊答應著一邊像瘋狗一樣奔下樓去。在路邊買了一籠包子,一包熱奶,急匆匆的趕到便利店門口的時候,露露已經恭候我多時了,她忍無可忍的瞪了我一眼。
大課間的時候我拽著露露去了天臺,我把那封信拿給她看。她嘆口氣,自信的說,這封信壓根兒就沒有寄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問。
她白眼一翻,用看白癡的眼神看著我說,“如果是已經寄出去的信,信封上為什么沒有郵戳?”
我立刻恍然大悟,我不得不佩服露露在這一方面驚人的天分。當然,我肯定不會當面對她表示崇拜的,因為那樣她一定會毫不謙虛,甚至是得意忘形!
“無緣無故的得到這么一封信,而且收信的人居然是跟我同名同姓的人,太不可思議了?!蔽乙苍S是在跟露露說話,也許又是在自言自語。
“也許這封信本來就是寄給你的?!甭堵犊粗?,我總覺得她的眼神有那么一點兒詭異,“這也說不定呢。”
“什么?”我說。
她沒說話,只是安靜地看著遠處的天空。
“這不可能?!蔽覔u搖頭說。
“為什么不可能?”她轉過頭瞥了我一眼,然后繼續看著遠處的天空,天空很藍,藍的讓人誤以為那是海。
“地址不對。”我說。
“也許是他把地址搞錯了呢?”她說,“我爸爸就做過這樣的事,幾年前他突然心血來潮,想給他的一個初中同學寫封信,可是信寄出去很久都沒有回音,后來,他們在什么地方又偶然相遇了,爸爸問他的同學為什么不給自己回信,他的同學說自己根本就沒有收到什么信。后來才知道是爸爸把地址給寫錯了?!?/p>
“可問題是我并不記得一個叫陸塵風的人,我不認識他,他又憑什么給我寫信?”我反駁道,“而且,我根本也沒有什么胃疼的毛病?!?/p>
“難道是因為記憶混亂?”
“什么意思?”我迷茫的看著露露。
她小眼睛骨碌轉了一圈,“一定是記憶混亂!”
我沒搭腔兒,等著她繼續往下說。記憶混亂?我看她是越說越離譜。
“就是說這個陸塵風認識一個女孩子,那個女孩兒的確有胃痛的毛病,可是因為時間過去的太久了,他的記憶不再那么清晰,明確,他就會無意識的把自己認識的這個女孩兒當成是另一個人,也就是把她當成了你?!甭堵渡斐錾囝^舔了舔干澀的嘴唇,得意的說。
“什么亂七八糟的!”我只能這么評價她剛才說的話,“依我看,這封信只是寄給一個跟我同名同姓的人而已。”是這個家伙把問題想復雜了。
“可是這封信并沒有寄出去,而且如今還落在了你的手里?!彼f。
“很簡單,只是個意外而已?!?/p>
就在這時候,上課鈴聲想起來了。露露頓時臉色大變,她尖叫道,“完了,這節課上生物,陸千尋,都是讓你害的!”她恨不能干脆從天臺上跳下去。
“請你吃飯?!蔽倚覟臉返湹男Φ?。露露是生物課代表,在露露的心目中,生物老師一直都是一只挑剔刻薄的母老虎。
我想接下來的問題是,我該拿這封信怎么辦,是寄給那個跟我同名同姓的人,還是物歸原主,還給陸塵風?
“當然是把信寄出去?!甭堵蹲谂f城墻上,眼睛直直的看著遠處的什么地方,“信既然寫了就應該寄出去?!?/p>
“那要是寫信的人根本就沒打算把這信寄出去呢?”我也跳到城墻上,挨著她坐下。夕陽很美,遠處有火車經過,我一直覺得坐在火車里的人有兩種,一種人為了追尋,另一種人為了逃離。追尋的人發現自己苦苦追尋的,只不過是另一個人枷鎖,逃離的人發現自己決意要離開的,卻是另一個人的天堂。
露露把手在我眼前虛晃了幾下,說,“陸千尋,你在想什么呢?怎么魂不守舍的?”
“我在想那個寫信的人?!被疖囎哌h了,留下兩道綿長的鐵軌在山下守著。
“什么?”
“這封信他是要寄出去,還是只不過是在寫給自己看呢?”
“一封只寫給自己看的信?”露露自言自語道。
遠山靜謐,夕陽正一步步地走向沉淪。我突然發現此刻的我居然正在想念那個叫陸塵風的人,還有那個跟我住在同一座城市又碰巧跟我同名同姓的女孩兒。他們之間究竟藏著什么樣的故事呢?
“我們不能替別人做決定。”我定定的看著遠處的飛鳥,夜晚就要來臨了,“露露,你覺得呢?”
她聳聳肩,做了個鬼臉。
“你說,天跟云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戀人,親人,還是朋友?”
“敵人?!彼χf。
我懶得搭理她。
“天就是云,云就是天?!彼终f,這次她沒笑。
夕陽西下。倦鳥歸巢。夜晚就這么來了,帶著寧靜,帶著安詳,帶著目空一切的智慧,帶著掌控一切的陰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