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一個吃貨來說,深夜餓醒,身邊卻無裹腹之物,是人世間最悲痛的事情。
有一次,我深夜研讀《紅樓夢》,被書中描繪的稀奇古怪的美食撩得心火難抑,于是爬起來遍尋食物,但除了煙盒里的最后一根利群,竟再也找不到丁點可裹腹之物。我懊惱地點起那支煙,在陽臺上望著窗外死寂一般的夜色,不由得悲從中來,深感大齡單身男子的悲痛,莫過如此。
無奈之下,只能尋求外援。
在我把整層樓的房客都驚醒,以為起了火災之后,隔壁大齊終于打開了他的房門,怒不可遏地問我到底要干嘛,我說明來意,他沒說話,只敞開門,給我看他那滿目瘡痍如暴風肆虐過的另一個大齡單身男子的房間,見我仍不死心要往里闖,他一把攔住,說:“哥,別費勁了,真沒有,我今晚都翻好幾遍了。”
我哀嚎一聲,只能轉身悻悻離去。
可能看我境況實在凄涼,大齊沖著我的背影說:“冰箱里好像還凍著我過年時從家帶來的半邊羊腿,想吃,咱就把它熬了吧!”
······
少頃,在大齊亂成狗窩般的房子里,我心滿意足地靠著床沿,一邊打著飽膈剔著牙,一邊夸大齊家的蒙古羊肉真是好吃。
大齊睥睨了我一眼,嘟噥著說:“也不知道你這毛病哪里來的?一餓起來跟不要命似的。”
這時房間里的暖氣開得十足,熱水壺的水正好燒開,羊肉的香味和氤氳的水汽彌漫開來。我想起那個讓我心限囹圄的人,她的“臉兒”正笑盈盈地看著我···
01
臉兒就叫臉兒,因為她吐槽自己閨蜜腿粗,叫人家“腿兒”,然后閨蜜鄙視她臉長,賜名“臉兒。”
依我說,臉兒這外號完全跟她愛吃有關。
臉兒是南方人,卻在北方長大。因此南甜北咸,東辣西酸,都來者不拒,大快朵頤。因臉部肌肉長期超負荷運動,以致于比一般人要更細更長,雖說瓜子臉流行,但她這瓜子臉純屬后天加工而成。
臉兒的父母很早就外出做生意,店里事情忙,都是胡亂將就著吃飯,小時候臉兒要是餓了,父母都是隨手抓一把零食塞給她自己去啃,圍著桌子在一起吃飯的機會很少。因此臉兒對零食是既恨又愛,但對餐桌上碟子盤子里的食物,是說不上的熱愛。
故而我總認為,臉兒能答應和我在一起,絕對跟我吹噓自己能炒出十幾個好菜有關。
02
彼時我在南昌工作,臉兒還在讀大學。那會兒臉兒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假期我可以帶著她去吃各路小吃。拌粉小肉瓦罐湯、鴨掌糖糕酒槽魚···這些小吃哪家招牌最老哪家味道最正她如數家珍。
她最愛的是昌大后街的一家肉夾饃,看著蒸得燋爛的五花肉在砧板上剁得稀碎,臉兒的口水早已嘩嘩流了一地,總來不及等到外面的饃冷掉,便嗷嗚一大口咬下去,燙到鬼哭狼嚎也舍不得把嘴里的肉吐掉。每當這時我只能假裝不認識她。
臉兒對吃絕對毫無底線,她最愛喝的一家瓦罐湯店,每晚必去報到,常跟我夸那家店湯濃味鮮,無與倫比。有一天晚上,臉兒很晚才回來,一回來就跟我哭訴那家店的老板娘可惡該死,并賭咒發誓以后再也不光顧她家的店了。我問其緣故,原來,那天,我們的臉兒坐了一個多小時的車才趕到店里,又冷又餓的她想著可以馬上喝一份熱騰騰鮮香香的湯就喜不自禁。結果發現自己忘了帶錢包,那時候微信支付還沒有普及,老板娘說什么也不讓這位每天報到的客人賒帳喝一碗,心如死灰的臉兒大怒,湯喝不成便要封殺此店。
那晚我領著臉兒在另一家小店安撫她的情緒,她一邊惡狠狠地喝著湯,一邊報復式地點了一桌子雞翅魷魚小肉炒粉,滿嘴油浸地威脅我說,以后我要是看到你到她家店喝湯,看我不打斷你的腿。
我噤若寒蟬,喏喏唯是。結果沒過幾天就被我逮到大搖大擺坐在那家店喝湯的臉兒,她厚顏無恥地跟我云云:問世間情為何物,唯美食不可辜負。大爺,你要不也來一碗?
我氣極,當然也坐下陪她喝了一罐。
還有一回,我從長沙幫同事捎了一袋超辣的魚尾,剛好那幾天忙就忘了給他們。結果等我回來,發現我們家臉兒變成像是中了“五毒散”的香腸嘴,而那包魚尾早已被偷吃得精光。我問平時吃拌粉都不讓人放辣椒的臉兒是怎么把這個吃完的,她一邊拼命用手扇著風一邊含糊不清地和我說:“我現在已經打開了任督二脈,快點再買幾包來。”
過了沒幾天,臉兒在電話里笑得花枝亂顫地和我說,她用魚尾把整個宿舍的人辣了個人仰馬翻,并吩咐我迅速補給幾包過去。
于是,臉兒和她的幾個室友,從此對辣的東西愛得一發不可收拾。
03
臉兒對吃的東西毫無底線,是因為,她永遠只相信自己的味蕾。
起初,我偶爾做的幾個菜還頗能如她的意,但在我帶她回長沙見識到我朋友們的廚藝之后,她就對我的‘辣椒炒肉’、‘香干炒肉’開始不屑一顧。
的確,和蒸得酥香脆嫩的豉椒排骨,和燉了四五個小時的筒子骨湯相比,我做的菜自然是不堪一提。
在真正的廚藝高手面前,我們臉兒拿出了十二分的敬意,就是把滿桌子菜風卷殘云般吃光,外加四碗冒尖的米飯和兩碗熱湯。
我朋友們被她的熱情感激得涕淚交加,幾人相逢恨晚,立馬結成戰線聯盟,從此堅決以打擊取笑我的小鳥胃為樂趣。
臉兒在這樣的日子里,體重迅速見漲,臉日漸變圓,眼看臉兒真的就胖成一張臉了。這時我去了北京,從此以后,臉兒開始瘦了。
最開始臉兒兩地奔赴,靠課余時間在肯德基炸薯條攢點車費來北京看我。那時我和朋友合租在一起,她家有位大廚妹妹,每次能整出一桌子大菜來,臉兒來時便總乖乖地和我坐在飯桌前等菜上桌,開動后,一邊往嘴里塞各種大肉一邊含糊著夸獎好吃,那段時間臉兒每次來也總是開心的,回去以后我們微信視頻,她還不時地說,想吃北京這邊姐姐們做的菜。
04
臉兒也不是一直這么幸福,總能吃到好吃的。
半年后她畢業來到北京,我們搬了家,在接連吃了一個月外賣之后,面容憔悴的臉兒實在忍不住了,跟我說:“要不,咱們做飯吧?”
于是我領著臉兒跑到超市,買齊了鍋碗瓢盆,從此開始柴米油鹽的日子。
臉兒說年輕人干活都得分工才顯得公平,像切菜做菜這種小活肯定是歸我來做,她就委屈點負責比較有難度的品嘗評論和善后洗碗。
那會兒住的地方有個露天市場,每個周末上午我們便會去趕集,土豆西葫蘆和辣椒是我們常用的食材,當然還有肉。臉兒愛吃豬臉肉牛健子肉雞胸肉羊腿肉,反正無肉不歡。那陣子靠著手機百度,我居然學會兒黃燜雞、土豆排骨、尖椒豬耳、筒子骨山藥湯一大堆對我來說棘手的菜。
每次當我在廚房叮叮咣咣奮戰時,臉兒都會趿個拖鞋吧噠吧噠跑過來,探進個小臉來觀看下廚房的進展,然后瞅準機會徒手拎起一塊大肉飛奔逃離現場,末了還不忘加一句肉不夠爛或菜太咸的評價。
我們租的房間沒有電視,那時臉兒為了能每天準時看到范大胖的《武媚娘傳奇》,護食如護命的她竟不惜端出我們做的“大菜”給鄰居張大媳婦分享,然后捧個碗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看著電視嘖嘖有聲一邊呼啦呼啦扒拉碗里的飯菜。
那是臉兒對我做的菜最依賴的一段時間,除了下班的時候吃,她還給我們一人買了個飯盒,以便第二天帶到公司享用。為了把飯盒擺出優雅的造型,臉兒每天都要絞盡腦汁地鼓搗半天,并一定不許我擺的比她好看。
那時候收入少,租的房子沒暖氣,臉兒從沒報怨。只有一次我出差時,她在微信里可憐兮兮地跟我說,在那里吃不飽穿不暖,我再不回去就要凍死在北京了。
一個星期后我回北京已是深夜,沒讓她來接。到家時,臉兒神神秘秘地端出一個鍋來,示意我打開看,我揭開時發現里面是一碗熱騰騰的香菇肉餅湯。她把湯端出來擺在我面前,眼睛灼灼地盯著我,念著不知道哪里來的臺本:“大人舟車勞頓,快喝碗熱湯暖暖身子。”
那一刻我深陷在這醉人的溫柔里,窗外朔風凜冽寒冷,但小屋明亮溫暖如春。我心里發誓以后絕對讓我們臉兒過上好日子。因為她幾乎連菜刀的正反都分不大清,也不知道怎么把這碗湯做了出來。
······
05
后來果然過上了更好的日子,年底我們一起收拾包袱回了長沙,幾個月后她又去了北京,我接著又追隨而去。日子似乎好起來了,租了更好的房子,有了暖氣,還有了寬敞漂亮的廚房。
臉兒再也不用擔心吃飯,因為可以去下各種館子。偶爾我也做飯,但沒有再用過飯盒。
臉兒在公司八面玲瓏越來越受同事們喜歡,也總有好多飯局等她去赴約,她說很喜歡這種有酒喝,有歌唱,有人愛的日子。
臉兒很上進,她說在北京必須要更努力才能生存下去。在第二年她工資已經跟我差不多,還自己外接了好多業務每天抱著手機工作不止。最開始她的項目總是拉我進去,但在我幾次撂挑子之后終于死心。
臉兒還運營了一個公眾號,最初每天纏著我給她的號寫文章,后來見催稿比催債都難,便擼起袖子自己來,每晚抱著電腦坐在落地窗戶前碼字。我有時候在游戲,有時在睡覺。
再后來,我做飯也少了,有時候她做了早餐,我選擇睡懶覺不吃;有時候她說想吃湖南菜,我說叫個外賣;有時候她說假期跟我回長沙,我嫌麻煩,最后是在家里打了幾天游戲。原來我們為了吃湖南米粉愿意倒三趟地鐵走半個小時的路,后來臉兒甩出兩千塊錢買我出去逛逛我也不肯。
臉兒說我沒救了,我說臉兒你翅膀硬了看不起人。
是我先搬出那個房子的,臉兒那天瘋狂找我給我打電話,我接了,跟她說,趁愛情還沒死,留下這點念想。臉兒你好好的,會遇到更好的人。
那天是臉兒24歲的生日,她跟我在一起三年,她成為了更好的臉兒,我成了不守信用的騙子。
剛來北京時我和臉兒說,等我們掙幾年錢就去大理買一套房,種一院子花,養一條狗,靠賣字為生、以做飯為樂·····臉兒說好好好,但麻煩你的廚藝還要修煉幾年。
臉兒后來真的遇到了更好的人,我彼時已在北京有了公司,但總覺得余生渺渺,索然無味。我們住的地方只相隔2.2公里,工作也在一個園區,但后來,再也沒有機會見面。
06
一年后我回到南昌,經過那家曾被她詛咒倒閉的瓦罐湯店,果然被其言中,已經關門了。
如今我也變成一個對吃毫無底線的人,只是每次遇見一份美食,我都會想起那樣一張“臉兒”。
我的意中人是個蓋世飯桶
有一天她會端著一份瓦罐湯和我在一起
我猜中了開始
卻沒猜中這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