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我一樣,都不是天生為了坐牢的,平日也沒有想著去交結管牢房的朋友,等出事了,臨時抱佛腳,花的銀子海了去了,對吧?所以兄弟,你算算這一根煙值多少錢吧!”
我在監獄工作了20多年,這些年,一直在做教育改造服刑人員的工作,每天都與各色“牛鬼蛇神”打交道,日常工作就是聽他們給我講述過往的罪過風流與悲歡離合。
每個人都是復雜的多面體,服刑人員更是如此。想辦法打開他們的心扉、耐心傾聽他們漫無邊際的訴說,從中捕捉到他們心理變化的軌跡,從而掌握導致犯罪的環境、動機、條件和誘因,是我最主要的工作之一。
我曾與一位因案情復雜、訴訟時間漫長、在看守所待了近6年的服刑人員尚某聊過很多次天。除了反省自己的往事外,尚老頭還絮絮叨叨地給我講述了自己在看守所的很多見聞。
通常來說,在比監獄管理更為嚴苛的看守所中,管教對剛進來的疑犯們——尤其是一些曾在社會中身處高位的人——都會嚴肅告誡道:不管你以前擁有怎樣的生活,一旦進了這個門,就一無所有了。
所有的體面、尊嚴,都會在這里煙消云散,連想上廁所都要喊報告,更別提抽根煙了。這就是為非作歹需要付出的代價。
1
尚老頭曾經所在的螺絲岡看守所號房,只有不到20平米。
就在這么點地方里,塞著26個大活人,吃喝拉撒睡以及干活,統統擠在這巴掌大的地方,冬天陰冷尚且好過,等到盛夏,汗味、體味、煙味,口臭、狐臭、屁臭,屎尿腥臊、飯菜酸腐,統統彌漫其間,沖鼻貫腦讓人昏昏欲倒,欲睡不能。
在這里,轉身間的肢體接觸實在難以避免,隨之而來的往往很可能是一場大打出手的爭執,或一對一的單挑,或一對多的群毆。
待在這里的人,每個都是一點火星就能燃起沖天大火的火藥桶。滔滔不竭的詛咒、喋喋不休的謾罵、市井婆娘式的吵嘴、賭場賭棍式的打架,都是常態。如果一間號房里整天安安穩穩、平平靜靜的,反而倒不太正常了。
當然,如果整天打打鬧鬧,看守所也是絕對不允許的——為了維持號房日常秩序,每個號房都有一個由看守所干警指定的“號頭”,官方說法是“衛生值日”。號頭的職責很簡單,表面上是負責號房的環境衛生,實際上則是負責號房日常秩序的維護與管理。
螺絲殼里做道場的人總是有的,一旦有了管事的權力,即便只是在這種十分狹窄的空間里,也總有人能變起戲法來。
當然,能在號房里做上號頭,并非易事,或是有點管理能力、或是有點社會關系,總之得有些來頭。而一旦身為號頭,不僅可以免受其他押犯的欺辱,還能享受著別人的“孝敬”與“伺候”。
尚老頭所在號房的號頭,是一個綽號叫“阿混”的老油條。來到這間號房時,阿混已是三進宮了。據說阿混祖父正是這間看守所的老領導,當年看守所建成時,算是所里的“創始元老”,往后所里的幾任領導都是其祖父的部下。不看僧面看佛面,雖然其祖父退休多年,但人走茶未涼,所以阿混進來后,上上下下多少都會照顧著他。
和所有的號房一樣,阿混下面也有幾個混得好的“滾筒”。所謂“滾筒”,就是關系硬、路子野、資格老、時間長的押犯。這些人要么以前就是在外面和號頭沆瀣一氣的狗肉朋友,要么是臭味相投的一路貨色,進來后很快就能成為號頭的“鐵桿兄弟”。號頭便靠著這幫兄弟們的支撐,維持著號房的“和諧穩定”。
通常來說,這些滾筒們都有一個顯著特征——都喜歡邁著方步,裸著身體,展示或炫耀著自己身上的“護身符”——那些刺青,或是一條青龍張牙舞爪,或是一條狼狗青面獠牙,或是一條餓虎撲食而來,或是一條鯉魚破體而出。這些人跟在號頭后面,除了白天不干活外,到了晚上,睡覺的地方也比別人要寬敞的多。
事實上,他們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充當號頭的打手,幫著號頭整治不聽話的人,以及給新來的人立下馬威。如今給新人下馬威的殺威棒,早已不再是水泊梁山時代粗野奔放的風格了,但萬變不離其宗,殺威棒穿越時空后,其精神實質與千年前還是保持著高度一致的。
客觀地說,號頭以及小兄弟們在號房里的所作所為,很多都是打著干警的旗號、自作主張干的。由于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號房的現代化設施都并不齊備,還沒有無死角的視頻監控,那些發生在極為封閉號房里的貓膩,干警們也不可能完全掌握。
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2
白天,除了極少幾個“混得好”的任務較輕、甚至基本沒有任務外,其他人都是在超越極限地趕活。在并不輕松的勞動任務下,押犯們都在爭分奪秒,彼此之間矛盾還要少一些。
尚老頭告訴我,當年螺絲岡看守所曾經有一個“快手”,每天能穿1萬只燈泡:“你知道這是什么概念嗎?”
穿燈泡,就是把線一般粗細的燈絲,穿入針眼一般的燈帽里,組成一只通電后閃閃發光的霓虹燈泡。按照看守所要求,每個押犯每分鐘需要穿15個產品,想要完成1萬只,需要從早晨6:00干到晚18:00,12個小時馳而不息,的確令人難以想象。
而緊張的生活中,偶有的輕松片刻,便是每天三頓飯后,三四個人共吸一支煙的時候。
每個號房里,都有所謂的“生產煙”。“生產煙”并不是生產出來的,而是一些煙癮大的押犯,讓家里托人找關系送進來的,但是,送進來的香煙也不是誰家送就給誰抽,煙主自己大約能抽到1/2到3/5。余下的,則全由號頭“集中處理”,作為一種調動押犯生產積極性的激勵品,每天分發給那些家里沒有送煙、活干得還不錯、人也聽話的押犯,故稱之為“生產煙”。
為了給號房多弄出一點“生產煙”,有的時候,號房管教也會將一些押犯家里送的稍好一點的香煙,換成價錢低一點的香煙,多多益善,以滿足煙蟲們的緊迫需求。
盡管如此,煙必然總是不夠抽的。押犯們不會放過任何一個能弄到香煙的機會——提審時,沒有煙源的押犯走出號房,在從號房到訊問室短短的來回途中,兩只眼睛總是不停地在地面搜尋,如果能發現半截煙屁股,就會趁干警不注意,迅速撿起來,那簡直就是中大彩了;一些幾進宮的老油條,遇到辦案單位來提審,會直接說“對不起,香煙拿來”,否則就一直裝迷糊,提審時或一問三不知,或顧左右而言他,如此這般,有時也能弄來一包半包香煙——這種虎口拔牙弄來的香煙,一般都是好煙,進了號房是要先上供給號頭的,號頭高興了,留幾支給你抽——不上供是肯定不行的,通常來說,一個號房可以從干警那里領取一、兩只打火機,放在號頭那兒統一保管,就算押犯想自己吃獨食,火機控制在號頭手里的,你怎么抽?
吸“生產煙”的地點,一般就固定在廁所。幾個人同吸一支煙,先后順序也是有講究的。號房里資格老的排在第一位,先吸第一口干凈煙,抽掉約1/3時,再叫一聲:“下一個。”早已翹首以待的第二位,便一路小跑直奔而來,猛吸兩口,再叫上一聲:“風大,快來!”最后一個去吸的基本都是老煙槍——都說煙屁股勁道足,煙癮大的抽了過癮。
但抽煙這玩意,多一口、少一口,還真是不大好把握,不過多數押犯也不會計較,人都落魄到這步田地,還在乎這一兩口煙,就有點過了。
但林子大了,總是什么人都有,號房里,還真就有那種計較這一口煙的人物。
3
一天,尚老頭所在的號房里來了一個大涼山的年輕人,因涉嫌盜竊、販賣毒品罪被收押。
那個年輕人進號房的第一天,押送的干警就給號房打招呼說:“這個人你們注意點。”但究竟要注意什么,也沒有明確說。只有號房的幾個老油子們清楚,這個年輕人十有八九是艾滋病毒攜帶者。
剛進來時,年輕人像霜打的茄子,整日無精打采萎靡不振,一看就是毒癮犯了。他總是癱在廁所角落里,雙手抱著頭,一副很痛苦的樣子。一等到押犯們抽“生產煙”時,他就眼睛發直,目不轉睛地死死盯著別人口中抽的煙。見到一些面相和善的押犯,就可憐兮兮地求人家給他留一口。
按照號房里的“土規矩”,剛進來的人,是不給煙抽的,其他人也不得給新人提供香煙,否則,號頭就將把你視為“同犯”,都要受到處罰。有時候,最后一個抽煙屁股的人,實在看不下去這個年輕人貪婪的饞相,就故意少抽一口,然后把煙蒂丟在廁所的地面上。他就立即會過去伸手撿起來,大口大口地抽吸著煙屁股——不,是大口大口地抽吸著香煙過濾嘴。很快,一股異樣的焦糊味混著廁所里的臭味就飄了出來。
熬過剛開始的一個星期后,這個年輕人終于取得了抽“生產煙”的資格了。帶他抽煙的那一組押犯,把他排在了最后一個——沒有人愿意沾上他的唾液。嗜煙如命的他從來不等人叫他,每次一看他所在的那一組開始抽煙,便湊在一旁,生怕有人多抽一口,甚至常常提前叫喊:“好了,好了!”弄得那組押犯們都很無奈。
后來那組押犯干脆在抽煙之前,就拿筆在煙卷上劃出3條線,以線為準。每次輪到這個年輕人抽煙時,若能看到線,他就不言語,一旦見不到線,便去找號頭阿混“投訴”,說別人占了他的便宜,非要阿混補給他一口煙不可,弄得阿混也哭笑不得。
這類押犯按政策都是有特別交代的。因此,阿混也不會像對付一般押犯那樣,不聽話就讓他的小兄弟們動拳頭,可樂子總是要找的。
那個年輕人進來的時候,正好是夏天,號房里每天要送來兩塊降溫的大冰塊。一天,阿混叼著一支煙,對癱在廁所邊上的年輕人晃著腦袋問:“想不想抽煙?”
“想!”年輕人不加思考地說。
“想抽,可以。我們玩一個游戲,你玩好了,爺賞你一支。怎么樣?”
“好,你說怎么玩,就怎么玩。”年輕人聽說有煙抽,來了精神,一躍而起,睜著渴望的眼睛盯著阿混。
阿混轉身對號房里所有人說:“大家看好了,只要他把xx掏出來,放在冰塊上,放上5分鐘,爺就給他一支煙,好不好?”
“好!”所有人都跟著起哄。
就這樣,那個年輕人才終于有煙抽了。
4
2014年夏天的某個晚上,號房又送來了一個疑犯。
按照慣例,新人進號房是要“過堂”的。所謂過堂,除了要搜身檢查是否攜帶違規品、違禁品、危險品外,更重要的,是在精神上給新人留下悚懼恐惶的陰影,以便日后好“加強管理”——也就是傳說中的打一頓“殺威棒”。
看起來,這位新來的和普通疑犯很不同,不論從身形、長相,還是穿衣打扮來看,明顯在外面時是個生活優渥的大人物。
果然,阿混一“審”,就知道了新來的押犯名叫湯武,年過50,涉嫌受賄貪污被捕。事發前,湯武擔任某省會城市建委分列出來的區重點工程局的一把手,級別雖不算高,但重權在握,好歹也是一個行有車(公車)、居有堂(別墅)、食唯素(養生)、玩多伴(情婦)的主。他工作上長袖善舞,生活上活色生香,也算是個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半個體面人。
尚老頭與湯武年齡不相上下,以前也曾在政府部門工作過,后來出去經商,經歷與湯武頗有相似。他在號房待的時間也長,抱著“不欺負別人,也不被別人欺負”的宗旨,從不怎么主動去管號房里的閑事。但別人有事找他,也會盡力去幫助。尚老頭與湯武熟悉后,湯武經常同他一起聊天,講自己在外面時的“輝煌”經歷。
按湯武自己的說法,在當這個一把手之前,他曾在長江邊的一個古鎮做了3年鎮長、3年書記。主政古鎮時,大刀闊斧,說一不二,率先進行城鎮化改革,依托古鎮產業基礎,大力推進興辦工業、繁榮商業、精耕農業,發展特色小鎮。一套組合拳下來,把一個千年古鎮表面上弄得生機勃勃。盡管留給后任的是累累負債,但湯武的形象好了、政績有了,晉升的呼聲一浪高過一浪。他自己也是洋洋自得,一副“此輪提拔舍我其誰”的模樣。
可讓湯武始料不及的是,就在等待提拔的關鍵時期,一場關于湯武同志“作風粗暴、生活糜爛、貪污受賄”的檢舉揭發浪潮也隨之洶涌而起。由于一時間反響強烈,就連平日頗為賞識湯武工作的領導,也愛莫能助了。
領導嚴肅地批評了其急躁漂浮的工作作風,為了幫他“輕裝上陣”,最終決定將他平調到區重點工程局,擔任局長一職。
在級別上,重點工程局局長雖與鎮黨委書記平級,但權利可就大多了。在官場摸爬滾打幾十年的湯武也是明白人,很快就到新單位走馬上任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為了彰顯新權威,展示新氣象,創造新政績,湯武把前任的規劃統統變成了鬼話,就自己所管轄的城區市政規劃方案及工程,重新公開招起了標。
湯武時常對尚老頭十分感慨地說,就是因為這個市政工程,才讓自己露了馬腳,最后栽在自己的女人手里:
當時,市政規劃方案及工程項目進行招標時,湯武的一位情人也想承攬這個大項目。
參與競標的有一家香港規劃設計與工程公司。這家公司經過3個月的實地考察,查閱大量檔案資料,進行了大量的歷史、人文、環境、地理等等綜合分析,拿出一套50年的城市規劃設計與工程方案參與競標。
主持招標的湯武一直不動聲色,待香港公司演說結束,他帶頭鼓掌,并高調點贊,連連稱好。到了評委投票環節。按照招標規則,作為業主單位負責人,湯武是不參加最后投票的——當然,誰都知道,這些評委也都是業主單位安排的——評委主任無巧不巧、不遲不早地在投票前,“正好”在廁所遇到了湯武局長……
最終,經過7位評委的一致投票,湯武的情人實際操控的一家外地規劃設計與工程公司,以最接近預算價中標。為了確保中標萬無一失,這個女人還找了5家公司一道來圍標,使得最具有競爭力的那家香港公司,徹底淪為幫襯忽悠的玩家了。
待湯武的情人拿到工程后,便以工程造價3%的收益,轉手賣給了下家,坐收1000萬漁利。工程又被層層轉包,最后真正干工程的人幾乎無利可圖,只好偷工減料、以次充好,新的豆腐渣、爛尾樓工程比比皆是。
就算名義上與自己無關,但問題實在太大,湯武最終無力回天,只好束手就擒。
5
東窗事發的那個晚上,湯武是在迷迷糊糊中被人從不知從第幾波酒場上直接拖到看守所的。人還驚魂未定,就被塞進了這個逼仄的小籠子里,睜眼一看,滿目的裸體,裸體上都是色彩斑斕眼花繚亂的文身。湯武頓時嚇得魂不附體,雙腿一軟跪倒在地,雙手抱拳、磕頭如搗蒜,拼命大聲地求饒:“大哥、大爺,求求你們饒饒我,我有錢,只要不打我,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看到這番情景,阿混先樂了。
阿混頭一歪,鐵桿兄弟艾爾就一搖三晃地走了過去。艾爾30多歲,人高馬大,犯事前跟在一個地產老板后面做馬仔,足足有1米9的大個子,裸著的上身前盤龍后臥虎,一臉的兇神惡煞。
見艾爾過來,湯武瑟瑟發抖,抱著頭蜷縮在門口角落里。艾爾并沒有動手,只是點了一支香煙,深深吸了一口,把一嘴煙霧噴向湯武——戲弄新犯的老把戲又要開場了。
“要不要來一支?”艾爾翹起二郎腿,在大板邊沿上坐了下來,以十分不屑的眼神瞄了一眼已經如一灘爛泥的湯武。
“不敢……給我半支就行。”有著30多年煙齡的湯局長,雖然嘴上總說要“養生”,但多年來嗜煙如命,在外面每天要抽三四包九五之尊、冬蟲夏草,從未想過要戒煙。生了根的老煙癮,被艾爾的一口煙霧撩起,湯武怯生生地仰望著面前的艾爾,雖然不敢,但實在克制不住想要抽上一口的欲望。
“這么有權有勢的大老板,怎么只能抽半支呢?來來來,大爺賞你一支。”說著,艾爾掏出一包軟中華,抽出一支,舉在半空:“知道嗎?這支煙值多少錢?”
湯武神情恍惚,還沒來得及說話,艾爾就站起了身,聲音更大了。
“大爺告訴你,這支煙在外面市場上值不了多少錢,”艾爾一只手掐著腰,仿佛大人物演說似的,“但是!到了這里就不同了——這里就相當于你經常帶馬子在外面住的五星級大酒店,特點嘛,就是什么東西都他媽的貴!菜市場上5毛錢一斤的爛蘋果,到了五星級大酒店,立馬就變成了50元的金蘋果。所以,沒有貴族式的價格,怎么體現五星級的水準呢?”
看著仍然一臉迷茫的湯武,艾爾低著頭,故意神秘小聲地說道:“這么貴的價格,可不是本大爺要敲你的竹杠。煙在這里可是違禁品,看你也是見過世面的人,應該知道能在這里抽到這玩意,可不是簡單的事。”
湯武不住點頭,連聲說道:“是是是……”
“你和我一樣,都不是天生為了坐牢的,平日也沒有想著去交結管牢房的朋友,等出事了,臨時抱佛腳,花的銀子海了去了,對吧?所以兄弟,你算算這一根煙值多少錢吧!”
艾爾一番云山霧罩的宣講布道,更讓湯武無所適從,只能唯唯諾諾地不住點頭稱是:“大爺,我不懂里面的規矩,一切聽從大爺的吩咐。”
“哈哈哈……看來,你還是挺上道的嘛!”一直躺在第一塊大板上,叼著煙、叉著腿的阿混終于坐了起來,對湯武招招手說:“到爺這來,想抽煙吧,好啊!”說著,就把自己抽了2/3的煙屁股遞給湯武。
湯武先是一愣,又用眼睛的余光快速瞄了一下艾爾手里抽出來的那支煙,整個號房的一眾人大氣也不敢出。就在湯武猶豫的一剎那,阿混忽然怒火貫頂,把煙屁股往地上一扔,破口大罵:“你他媽的什么東西,還嫌棄老子不成?能抽到老子的煙屁股,那是你上輩子積了大德了!”
湯武這才連忙彎下腰道歉,一副感恩戴德的樣子,懇請阿混大人不計小人過,嘴上念叨著什么“以后一定好生伺候老爺”。說完,便趴在地上把阿混扔掉的煙屁股撿了起來,津津有味地品吸著,露出十分陶醉的模樣。
此前,號房里還從來沒來過湯武這樣的,用阿混的話來說,“不知天高地厚,真敢抽起煙了!”怒氣未消的阿混給了艾爾一個眼色,艾爾沖上前去,揚手就是一個響亮掌嘴,把正在吞云吐霧的湯武一巴掌打到了地下:“他媽的,誰讓你抽煙了?你他媽的蹬鼻子上臉了?!”
一看艾爾動手了,其他幾個滾筒如同餓虎撲食,不約而同一齊出手,對著湯武一陣拳打腳踢,不知所以的湯武被打的鬼哭狼嚎、鼻青臉腫。
可能是號房的動靜太大了,引起了干警的注意。聽到了走廊里傳來開鐵門的聲音,一位負責望風的文身哥一聲暗號,所有人都立馬停了手,兩個滾筒將湯武“包夾”在中間,號房里轉眼就呈現一幅平安無事的太平景象。
干警從2樓的窗口伸頭望了望,問道:“剛才好像有人打架的聲音,怎么回事啊?是不是好日子過得太多了?還是新來的不老實啊?”
阿混站了起來,畢恭畢敬地大聲道:“報告干部,號房一切正常。今天來了一個新人,不怎么懂規矩,正在給他上課呢。”
“要講文明,以教育為主,不要亂來哦。”干警說完,轉身就走了。
6
干警一走,阿混又威風了起來了,開始借題發揮,宣稱起自己不可動搖的神圣地位:“看到了吧!干部就是老子的后臺,你們這幫慫貨,要想在這里有好日子過,就得乖乖地聽老子的話,不要跟老子七個三八個四的。”
艾爾緊跟著吶喊助威,對著大家進一步重申:“聽到老大講話沒有?都給爺老實一點,別找不痛快。”說完,就提著領子把湯武拎到了后面的廁所里,還遞了一根完整的煙給他。
經過了剛才一陣血雨腥風,湯武很是猶豫,不敢接,艾爾眼睛一瞪說:“老子給你的,照抽。識時務者為俊杰,要想在這個號房待下去,就要站好隊、跟對人,老實告訴你吧,跟著號頭老爺有肉吃!”
“是,是,是……”湯武小聲答應著,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那我該怎么做呢?你再給我點撥點撥。”
“你是聰明人,在社會上混了這么多年,還要我教你么?”艾爾意味深長地看著湯武說,“我要是像你這樣有錢,就讓家里人給號頭大賬上每個月打1毛錢,嘿嘿嘿,牛奶面包不就都有了?靠上這棵大樹,誰還敢欺負你?”
“1毛?”湯武一臉的不可思議。
“哈哈哈,這個1毛錢,可不是你以前的1毛錢,1的后面連著4個0呢!”
“什么?1萬?”?
“怎么?多了嗎?你也不想想,你自己去折騰,要花費多少不說,能不能找對人,還是一個問題。你想想,你家人為了你要受多少罪?整天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人家還不一定屌你!你現在出事了,你已經不是過去的你了,誰還會幫你?你他媽的,一個月1毛錢,你還以為多了?真是不識抬舉!”
艾爾起身就要走。湯武一把抓住艾爾,好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哀求道:“就聽大爺的,明天我就找人帶話,保證按時把費用打到老爺大賬上。再給一支煙給我抽抽吧!”
不管后來兩人多熟,尚老頭仍無法忘記湯武剛來的那一晚。那天,湯武縮在號房的角落里,輾轉反側,應是一個晚上沒合眼。
第二天,趁著阿混高興的時候,湯武趕快貼了上去,拿出了過去溜須拍馬、阿諛逢迎的絕活,向小自己20多歲的阿混表忠心、下決心,兩人很快相談甚歡,看上去大有相見恨晚之感。
過了幾天,湯武就利用律師會見的機會,交代家里人,看守所就不要到處亂找人了,每個月給號頭阿混打1萬元,再給自己送一點生活費用就行了。湯武與律師商量,還是要托人找找管教干部,把送煙送茶的通道建立起來,好少受點罪。
不過是一夜,湯武就變了。過去盛氣凌人、趾高氣揚、一言九鼎、說一不二的湯武徹底死了,活著的只是一個唯唯諾諾、俯首帖耳、卑躬屈膝的行尸走肉。那一根價值連城的煙屁股,著實成了湯局長人生轉折的恥辱標符。
作者 | 曉渡
編輯 | 沈燕妮
本文系網易新聞人間工作室獨家約稿,并享有獨家版權。如需轉載請私信聯系獲得授權。
投稿給“人間-非虛構”寫作平臺,可致信:thelivings@vip.163.com,稿件一經刊用,將根據文章質量,提供千字500元-1000元的稿酬。
其它合作、建議、故事線索,歡迎私信聯系我們。
微信公眾號:人間theLivings(ID:thelivings),只為真的好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