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最難歡聚卻易離別
記得那日初見,她說:“縫這錢袋之人必是用心之人,看你如此急切,想必并不是擔心丟了錢,是怕失了這一針一線縫出來的心意吧?!?/p>
他怕她喝不慣那粗茶,她卻說:“既都是茶,哪有什么粗賤之分,各有各的味道罷了!”
湖邊草廬,她站在桌案旁看書的背影他還記得,那一日他竟發現書頁上又多一行批注,用雋秀小楷寫著: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
她在他心湖投下一顆石子,激起漣漪無數,漣漪未散,她卻消失不見,恍如一夢。
他日日尋她,也日日后悔,后悔當時為什么不拉住她,問她的芳名,問她家在何處!
他們再見面,四目相對,他一眼便認出她,縱使相識只有一日,她所有的一切都鐫刻在他心間,哪怕只一個背影,他都不會認錯。
她懂他,他憐她。
上天終是眷顧于他,如此相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說:“寇大人定會平步青云,官拜宰輔。”
他回:“我信!”
他是真的信她,從未有一絲遲疑。
她常常吐舌頭,不經意間也咬手指,繁文縟節并不甚懂,鬧了些笑話,竟甚是可愛。她語笑嫣然,不諳世事卻又見識不凡。她美目流轉,不拘小節又落落大方。
他感謝上天待他不薄,未曾想只是有緣無份。失而復得,得而復失,竟是這般剜心之痛!
楊將軍見寇準如此失神,便遣六郎送他回去,一路上,六郎看著寇準的樣子甚是不忍:“寇大哥當真如此愛八妹?”
寇準苦澀一笑,盡是憂傷:“當真,卻又奈何?”
六郎看著寇準這般樣子,幾欲脫口而出。他想說:八妹雖和我那兄弟定了親,可我那兄弟至今不知所蹤,生死未卜。爹娘遍尋不見,而八妹只得等在那里,等到她自己都忘了。而于爹娘來說,只得眼睜睜看著女兒晾在那里,嫁也不敢嫁!
可是說了又有何用?給他希望,誰又能保證他不會再次失望。長痛不如短痛,就此死了心也好。
六郎生生將話咽了回去,靜靜跟在寇準身后,看他跌撞的身影在落日下越拉越長,甚是單薄。一晃神,他竟想起了柴郡主。
寇準回到府中,便把自己關進書房,遣了小廝去拿酒。
小廝很是奇怪,他家大人早上無限欣喜跟著心尖上的姑娘出去,不料晚間回來,卻這番憔悴和失落。他滿心疑惑,卻又不敢多問,只得將酒溫好了送去。
寇準靠著桌案席地而坐,大口大口喝酒,空酒壺滾落一地。燭影微顫,映著他的臉,孤寂落寞。
與屋子里幽暗不同,窗外月光卻皎潔明亮,泛黃的月光灑在地上,映著樹影斑斑。春末夏初,這深夜的風依舊凄冷,恍惚間他竟憶起那邊塞荒草,征人未歸。他看高高的月亮,即近又遠,月亮上倒映著那人兒的倩影近在眼前卻又遠在千里!
他心中酸楚更甚,已深入骨髓的,怎能輕易抹去!
寇準將酒一飲而盡,踉蹌站起,磨墨鋪紙,落筆寫下:
塞草煙光闊,渭水波聲咽。春朝雨霽輕塵歇。征鞍發。指青青楊柳,又是輕攀折。動黯然,知有后會甚時節。
更盡一杯酒,歌一闋。嘆人生,最難歡聚易離別。且莫辭沉醉,聽取陽關徹。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他將最后一筆落下,筆鋒微微一顫,最難歡聚易離別,千里自此共明月!他心中恍然清明,第二日便埋頭案牘之中,自此孑然一身,更加勤勉于公務。
而彼時天波府里,楊將軍和楊夫人亦是愁云慘霧,他們見寇準失魂落魄的樣子萬分不忍,卻又無可奈何。
大嫂上茶之時,隱約聽到寇準提親之事,不知為何,爹娘并未答應。她見寇準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出府,好生可憐。便將此事說與大郎聽。
大郎滿臉驚詫:“你說什么?寇大人和爹娘提親了?”
大嫂見大郎臉色不好看,更加奇怪:“八妹和寇大人甚是般配,怎么,他娶八妹不好嗎?”
“八妹定過親了,怎能再嫁寇準?”
“你說什么?八妹什么時候定的親?”
“這些年,府里再無人提起此事,你嫁過來自是不知?!?/p>
大郎眼神落寞著回憶:“我們還有一個兄弟喚作延兒,是師叔的兒子。他年紀和六郎一般大小,自小與八妹受父母之命定親。后來師叔戰死,嬸嬸也撒手人寰,延兒便在天波府長大,爹娘怕他與我們生分,便為他改名為楊延順,與我們兄弟并稱七郎八虎?!?/p>
“那他人呢?”
“那時還在北漢,有一日太祖突然兵臨城下,眾人猝不及防,城內百姓皆驚,四散奔逃,甚是混亂。竟不知發生何事,師公和延兒竟都不見了!”大郎頓了頓,“后來楊家歸宋,便遷府來到汴京城。多年來,爹爹一直派人四處尋找,卻如石沉大海,毫無消息?!?/p>
大嫂已是萬分驚訝,哽在當場說不出話。片刻后囁嚅問道:“如果延兒兄弟一輩子找不到,那八妹一輩子不嫁了?”
大郎踱步至窗邊,目光幽遠看向東方,搖搖頭:“我不知道。”
大嫂知道大郎心里并不好受,便沒再說話。
半晌,大郎重重嘆口氣:“你要叮囑好弟妹,八妹和寇準的事情就此作罷,莫要再提。還有延兒也不得提,免得爹娘傷心。至于八妹,她忘了也好!”
大嫂點頭嘆氣,心內甚不是滋味,可憐這個妹妹竟要孤獨終老嗎?
她想起那日寺廟進香,住持寫得簽文,其它幾句的意思并不甚懂,但那句姻緣兩世她聽懂了。八妹如有兩世姻緣,那么無論是延兒還是寇大人,她終會嫁一個,想到這里,便也寬了心。
自此府里真的沒人再提過延兒,寇準提親之事也無人說起,這一切流年都不曾知曉過。
寇準也未再來過天波府,流年只以為他公務繁忙,并未去打擾他,想著待他忙完,自會前來尋她。
寇準愛她入骨,可兒女情長卻從未進過流年心里。
她是江流年,她仰望他的為人,崇拜他的才智。他是好人,亦是好官,早在歷史書上便已認識他,她懂他,卻只當他是知己!
他愛她,她不知!
她對他,始于崇拜止于知己,他不知!
既未開始,何來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