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里層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誰去。
壹
茶樓的說書先生們最津津樂道的是十年前的一件舊事。
二十年前,這座沉寂在衛國一隅的小城有一名陳氏官員。此人雖為母官,卻與惡賊無異,壞事做盡。然此人極擅偽裝,多數百姓認賊為善,王宮里皇室更是毫無耳聞。
十年前一個冬季的夜晚,一位白衣少俠只身一人,了結了這個惡官的性命。相傳那夜,天降大雪,枯樹為新雪折腰,窸窣間天地仿佛靜止一般。只見飛紅遍地的庭院里,少俠面色不為漸多的護衛所動,劍影重疊,黑白交織,頃刻間,正欲逃命的惡官人頭落地。妖艷的鮮血執著的浸染著少俠的衣襟,少俠踉蹌至府門,卻突然木訥跪地,失聲痛哭……
貳
我是葉小頁,眾人口中十年前的少俠。須臾十年,青燈孤燭,殘羹冷炙。清醒的時候,望著手心里始終沒有溫度的紅豆骰子,感受著一次次心被撕碎般的痛楚;酒醉的時候,我貪戀著一次次與她的重逢,盡管照盡銀釭,猶恐相逢夢中。不過,這一切,終于可以結束了:郎中說,我相思成疾,命不久矣。
叁
十五歲的時候,我成了一個孤兒。拿著家里僅剩的些許干糧,一路艱難來到西城。我像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氣血激昂,胸懷抱負。我四處求學問師,希望習得劍術,懲惡揚善,但每個劍館都嫌棄我身無分文,惡語相加,終未果。
一日,我又被劍館主事拿掃帚趕出,無奈早早回“家”,垂首閑坐于橋頭,想到近日種種遭遇,我氣憤不已。“莫欺少年窮懂不懂啊,一幫蠢貨”,我自言自語。“他日小爺發達了,必定叫你們后悔今日此舉”。
“這位小哥哥志向不小呀,想學劍遇見我算是你運氣爆表了”,一個本很清脆動聽卻因充滿戲謔而令人不爽的女孩的聲音從背后傳來,我轉頭,只看見一襲紅衣在風中微擺,吹落的梨花與裙擺相互依偎,雖依依不舍卻逃不過離別。不知怎的,“離別”突然出現在我的腦海里,我難道被打傻了?我晃晃腦袋,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抬頭就看到了眼前的小女孩。
“這位小妹妹口氣不小呀,需要哥哥送你回家嗎?”我學著她的口氣打趣道。我看著眼前的小女孩癟癟嘴,雙目微瞪,嗔睨了我一眼,一剎那,我感覺心中的煩悶隨著風一下子就消散了,我暗暗發笑“還真是小妹妹呢”。
“你再這樣我不幫你了”,小女孩佯裝生氣,又倔強的抬頭望向我“這幾天我都看到了,你不是想學劍嗎?我認識一個人,保證不收分文,還能教你劍術。”
就這樣,我跟她回了家,也終于找到了師父,習得了劍術。如今,她是我的師妹,師父的女兒,阿蓁。
肆
五年的時間彈指一揮間,我的劍術沒有太大長進,做飯劈柴的本事倒是漸入佳境。再加上師父每天粗衣布鞋,毫無習劍之人的俠氣,我開始有些不滿,懷疑自己拜了個假師父。如果不是阿蓁常來安慰我,我早就拔劍去找師父理論了。
師父有時候也會半夜叫我出來問我的柴劈的如何了,到后來甚至還叫我去趕雞捉鳥來吃。每當這時,我都在鍋里狠狠的灑兩把鹽,以示我可不是好欺負的。
伍
一天,阿蓁又來找我,沒傳達師父的指令,也沒對我進行言語上的安慰,只靜靜地站在一旁看我劈柴。我一下下劈下去,心里越來越疑惑,難道我劈柴的身影如此英俊瀟灑,令師妹目不能轉。我終于停下來,剛喚了一聲“阿蓁”,師妹就溜走了。無奈,我只好自己去接水喝。
這天夜里,師父又叫我出來,不同的是這次是叫我出來喝酒。夜涼如水,桂花香伴著酒香彌漫在空氣中,師父微醺,問我:“小頁啊,這些年來師父待你如何?”我內心一陣譏笑,口中卻道:“師父待我如親生,自是極好。”“那蓁兒呢?你覺得她又如何?”“師妹溫婉可人,但又不似尋常女子般,還有膽有識。”“這些年師父也老了,蓁兒眼看也到了及笄之年,如若師父將蓁兒許配與你,你意下如何?”
我腦海中閃過這些年來生病時阿蓁照顧我的畫面,受罰時阿蓁在一旁著急的眼淚汪汪的畫面,白天阿蓁羞紅著兩頰跑開的畫面,以及,我們初見時,那一襲紅衣隨梨花浮動的畫面,我沉了沉聲音,回答道:“如若頁兒此生能娶阿蓁為妻,頁兒必當竭盡一切呵護阿蓁,青山爛,水浮砣,黃河枯,頁兒也定不負阿蓁。”話畢,房門吱呀的聲音傳來,在寂靜的夜里格外突兀,我循聲望去,只見房門緊閉,可我又仿佛看到了門縫里透出的一抹緋紅。
師父對我很滿意,只是有一個條件,下月初八,一起去刺殺陳姓官員。此外,再無言語。
二十年來,我習劍唯一的心愿就是懲惡揚善。雖自知無能,可我也有自己的底線。陳大人是一位清官,我雖愛慕阿蓁,可我所期盼的也只是平平淡淡的日子。造反,我不能干,也干不了。
我回絕了師父。師父無言,只長嘆一聲,便轉身離去。
第二天,阿蓁來找我,看著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我有些動搖。
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一夜無眠,最終,我還是不愿去做這等叛亂之事。
陸
幾日之后,師父再次叫我,說我劍術已成,該去江湖獨自闖蕩了。我一陣詫異:“那阿蓁呢?”師父避而不答:“你回來自會知曉。”
我走那日,阿蓁的淚一遍遍打濕了我的雙肩,我吻住她的雙眼,第一次嘗到了人間的苦澀。“等我回來”,我低喃,松開阿蓁的雙手,我義無反顧的踏上了離別的道路。
翌月,大街小巷傳遍了西城有兩人造反的消息,說是陳府壽筵,有兩名刺客企圖謀殺,老者持劍如神仙臨世,另有一女紅衣長劍殺招如夢似幻,但陳府高手如云,兩者終是雙雙葬身。我不明白為什么師父要造反,不明白阿蓁怎么也像師父一樣糊涂。善惡終有報,我不知道該怎么面對這樣的結局,該不該返回西城。
我沒有回去。
六年來我走過大漠山川,行過滄海荒原。見過饑寒交迫的百姓垂死掙扎,卻不見有酒足飯飽的官員前來救援;見過美目巧笑的女子紅衣翩翩,卻仍抵不過她的一個笑顏。雖然我的劍術終有所成,也被別人廖贊一聲劍仙,可我始終不快樂。夜深人靜時,我時常懷疑自己,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我學有所成,懲惡揚善。可是……我拒絕自己再去思考。
一日,我前去拜訪孔圣賢,席間談及劍仙一事,他說多年前也有一位劍仙,帶著孤女四處游走,懲惡揚善。最后一次見他是在十年前,他當時正在暗訪陳氏官員走私一案,不料最后喪身于此。
他的聲音恍若驚雷,一字一句在我耳邊炸裂開來。我全身發顫,但還是抱著最后一絲希冀問了那位劍仙的模樣,我不敢承認心中那個答案。我想起那夜師父的緘默,想起阿蓁的欲言又止,想起那夜涼透心扉的月色,原來,我一直以來所遵循的道義,所堅守的善惡,不過是一場背叛。師父不想讓我為難,阿蓁不愿我去涉險。可我卻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劍仙的稱號,做著自以為的懲惡揚善的壯舉。
柒
我殺了那個貪官。
劍影重疊間,我仿佛看到了阿蓁,小小的她一招一式都帶著自我毀滅的壯烈。我走出大門,看著衣服上一朵朵正在綻開的紅色花朵,我又想起了小橋上紅衣的阿蓁,她的癟嘴,她的怒嗔……新雪壓斷了枯枝,周圍仍一片靜寂,可我的世界卻轟然倒塌了。
我回到了八年未歸的院子,帶著比雪更冷的心踏進了已經破敗了的院門,冷風吹著屋門嗚咽不停,我仿佛聽見了師父在問我飯怎么還沒做好。
桌上,我看見了阿蓁留下的紅豆骰子,“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君知否?”我淚流滿面,這一生光輝燦爛,終是換不回她一個笑顏,這一生數次出劍,卻未同她一起赴險。
長劍有何用?聲名有何用?善惡與我又有何相干?我回來了,愛回來了,可是,你呢?什么時候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