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關于故鄉,關于父母,我總懷著深深的愛與歉意......父親的一通電話之后,我在電腦前靜坐了近5個小時寫下了這篇文章。它也許不完美,可它卻每個字都發乎我的真心......
一大早,電話響了。
是爸爸。他跟我說,我打算回趟湖北,看看老家的房子,要是有人買,就把它賣掉。停了停,爸爸問,你說,老屋,要不要賣?
我的眼前浮現出千里之外的那棟兩層小樓:陽光照耀著灰白色的院墻,墻外的爬山虎葉子綠得發光。推開院門,小樓就那么大氣威武的在那里迎接我。雕花的朱紅鐵門,白色的鋁合金窗,深藍色的玻璃,一樓和二樓的向陽面還都貼上了金黃色的瓷磚。細細長長的瓷磚光光亮亮,規規整整,一塊緊貼著另一塊,利用光和影,變成千萬顆鉆石,在不同的角度上閃耀。
一樓是三室一廳的格局,客廳寬敞而通透,我曾特意邁著正步從一側走到另一側,要走十六步半。客廳的盡頭是旋轉樓梯,外側棗紅色圓形木質扶手拾級而上,手感潤而滑。內側墻壁上,在約一樓樓頂的位置,有一扇推拉窗,推開半扇,客廳里就有穿堂風了。二樓兩個客廳在中間,一前一后,兩側各兩個房間。大一點的那個客廳跟陽臺是連通的,常常滿屋子都是陽光。即使是到了冬天,把陽臺的玻璃往兩邊一推,三床被子舒舒服服的在陽臺上一字排開,可以幸福的對抗南方的潮氣。屋頂還有個閣樓,一米多高,堆放著家里的雜物和我上學以來的各種書籍筆記。
爸爸說,那房子到今年就20年了,老沒有人住總不是個辦法。你舅舅說,去年冬天湖北雨又多,屋頂都開始漏雨了。越破,越不值錢了……
是啊,我知道。去年五月,我去湖北出差,抽空回去了一趟。原本下了公路,就是一大片的田地。只要順著田埂,走五六分鐘的小路就能看見它了。它是村里房屋的最后一排,也是離公路最近的一排,右手第二間,高高的房屋,紅色的屋頂,不管離開多少年,我閉著眼睛也能找到它。結果,下了公路,我迷路了。田地消失了,一排又一排的房子已經蓋到了公路邊上。小路不見了,一道圍墻把一棟棟高樓圈在里面,變成了臨街的小區。我問了人,才從圍墻邊上看到了一條窄窄的水泥路,不知要把我帶向何方。我又向兩個人打聽,問的是老屋前面的老住戶,才最終找到了它。
它的前后左右都是新蓋或翻新的樓,都比它高。它像一個被欺負的孩子,柔弱無助的蜷縮在那里。金黃色的外墻瓷磚黯淡了,有幾塊已經成片脫落了,露出里頭暗會的墻皮,像老人豁了的牙齒。歪斜的圍墻留著雨水的殘漬,院門上的鎖頭都銹了。打開院門,半人高的草幾乎讓我無下腳之地。爬山虎和不知什么植物的藤蔓粗壯而結實,在把一樓窗戶護欄和鐵門上的雕花纏的嚴嚴實實。朱紅門漆殘的殘,黑的黑。打開門進得屋內,霉味撲面而來,地面磚已經被灰塵蓋得看不出本色了,走一步就會在客廳留下一個腳印,連鞋底的花紋都清晰可見。我走上樓梯,想打開窗換換氣,可推了好幾次都推不開,手上倒沾了一把碎屑一掌灰。二樓的客廳里,好幾塊地面磚已經松動了,踩上去就咯吱響。想去閣樓上看看,可還沒彎腰往里,就已經被那里的霉味熏得頭暈,于是作罷。
我從老屋帶走了以前的十幾本相冊。臨走前,又忍不住用客廳角落里的掃帚把屋里上上下下粗粗打掃了一遍,塵土搓成一個小堆頭,往外倒了好幾回,還把正對著門的草試著扯了扯,沒有鐮刀,徒手根本扯不動……鎖門的時候,看見院里的草在風里飄搖,就如同在跟我道別一樣,心里很不是滋味。但是除了嘆一口氣,我還能做什么呢?
那些相冊里,有我們一家人的合影,也有我和姐姐上學時期的同學紀念冊。我把自己的和一本家庭相冊抽出來留在北京。其余的都郵寄到了蘇州。姐姐姐夫定居在蘇州,爸爸媽媽現在跟他們在一起。算起來,我們一家人全都離開老屋是從姐姐生孩子那年開始的。爸爸媽媽去蘇州照顧姐姐。也就在那一年,我結婚了。兩年之后,我生了寶寶,爸爸留在蘇州,媽媽來北京照顧我和孩子。等我家寶寶三歲,媽媽回了蘇州,跟爸爸在蘇州團聚了。期間我們一家人給鐵路交通做出了杰出貢獻,5個小時的高鐵之后就在北京或者蘇州相聚了。老家幾乎不怎么回了,爸爸媽媽被孫子孫女拖累著,也回不去了,想念舅舅和家里的親人也只能平常多打些電話。現在,姐姐懷上了二胎,預產期在今年7月份,而我也有生老二的打算。
以前,跟爸爸閑聊,他說,等老了就跟我媽回去養老,把老屋好好收拾收拾,老媽平常就在院里種點菜曬曬太陽,他就去找老頭們下下象棋,到點就回來吃我媽做好的飯。我總說,想想就行,真回去可不行,隔著太遠,萬一有點事情或者身體不舒服,我們趕都趕不回去。爸爸也就笑笑,不再爭辯。
今天,聽爸爸自己說到要賣掉老屋,我倒真的吃了一驚。爸爸今年63歲。當年蓋樓的時候他43歲。我念高一,姐姐念高三。正是他負擔最重的時候,卻也是他人生中最努力的時候。他說,我們姊妹倆個都大了,得住得舒服寬敞些;房子好了,就可以多請同學來家里玩兒了;姐姐考大學在家里請客的話,擺席也光彩些。爸爸一直堅信姐姐能考上大學,就像堅信他自己能出人頭地一樣。他是村里第一個供養兩個女孩子上學的,而且一供就供到了高中——那個時候的風氣是上了初中就念中專,因為那個時候中專畢業包分配工作;可爸爸堅信高中比中專強,多學了知識再出來工作總不會差的;他也是村里第一批離開農田自謀出路的——田里的收成太有限,為了我們姊妹倆,90年代初,他從村里來到鎮上,跟著師傅學習做些小本生意并且很快出師,自立門頭了。這兩層樓包含著他對我們姐倆的期望和愛,更是他為自己的辛苦努力交出的一張成績單。所以盡管家里只有4口人,他還是堅持上上下下蓋了10間房,還把房頂挑高,比周邊其他房子都高出一截子。他選了方圓幾里獨一份的金黃色外瓷磚,即使每一小塊比同質地的其他顏色要貴2角錢。他還特意請設計師設計了旋轉的樓梯,他說,樓梯不僅僅有實用,還得賞心悅目。
房屋竣工的時候,他選了20000響的鞭炮,在院門口炸了好一陣子,聲音嘹亮。他的臉上意氣風發。裝修的累乏一掃而空。8月,姐姐拿到了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好多親友鄰居前來祝賀。客廳足夠大,錯落著能擺下三張圓桌。爸爸站在朱紅雕花的門口,聲如洪鐘般擔任宴席的總調度:“三桌一起開(席)!”
如今,當年別致高大的二層樓成了真正的“老屋”,當年對一切都自有主張的爸爸在賣不賣老屋的問題上也期望聽聽我的意見。他說,老屋再老,也是家啊,賣了可就沒根兒了啊……
我完全理解爸爸的心情。那二層樓陪伴著我度過我的高中歲月,是我大學寒暑假哪怕坐二十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也要回去的理由。我都這么難割舍,何況是爸爸。它是爸爸半輩子人生的見證,而人到老年,懷抱“葉落歸根”的愿望,也是人之常情。
我只是不同意爸爸說賣了老屋就沒了家沒根兒了。小的時候,你和媽媽是我跟姐姐的根兒,現在就讓我們姊妹倆做你們的根,好不好?北京也好,蘇州也罷,住在一起也好,給你們單買一套也罷,有我和姐姐在的地方,就有你們的家,好不好?
我把這話說給爸爸聽。爸爸連聲說,是,好,我知道。那我先回湖北,邊走邊看吧。
這個高速發展不斷變遷的時代把我們一家人從湖北小鎮帶到了北京和蘇州,卻也帶給了我們回不去的故鄉,解不了的鄉愁,充滿憂思卻無可奈何的隔代養育,以及因為地域、醫療等無法按照老人心愿完成的養老……邊走邊看,好像是沒有答案的答案,也似乎是最好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