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端之物

1、

不論清晨還是傍晚,總有綢緞一樣的薄霧披在那座海島上,朦朧的白色,一如這個海邊小鎮一樣寧靜柔和。傍晚的天空很安靜,沒有漫天的霞光,只有深邃靜謐的藍與海相接。她坐在海邊望著不遠處的海島,像是陷入了沉思。

“竹螢,在做什么呢?”一個聲音由遠及近落進她耳中,她茫然地回頭看了一眼,又轉過臉望向那座海島。

“吶,徑流,你有沒有聽見什么聲音,從那邊傳過來的!”被喚作竹螢的女孩指著那座海島靜靜地說。

“什么聲音?”徑流在她身旁坐下,也望向那座海島。

“清脆悅耳的旋律,連起來像是節奏很慢很慢的曲子,鐘聲一樣敲進人心里。”

“這么奇怪的曲子?”

“晚一點聲音會大一些,要等嗎?”竹螢轉過臉望了他一眼,淺笑著說。

“嗯。”

兩人靜靜地躺在沙灘上,星星一顆顆落進視野,很快便布滿了夜空。那座海島上的聲音也越來越明晰。

“是不是很好聽?”竹螢閉著眼睛微笑著說。

“安靜而悲傷的感覺,卻讓人覺得舒心。”

“是呢,所以我才喜歡這里。好了,我們回家吧!”竹螢說著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沙粒,又深深地望了一眼海島。

兩人并肩走在沙灘上,月光如流水般鋪滿了礁石,耳畔除了海風,只有那隔幾秒就會響起的清脆旋律,空靈干凈。

小鎮面朝大海,背倚群山,大片的香蕉樹和咸濕的海風總讓遠道而來的客人覺得欣喜。每日傍晚,竹螢都會在沙灘上聆聽海島那邊的聲音,安寧,純粹。徑流回到鎮上的這些日子里,他們總會去那片沙灘消磨時光。


2、

那一日,海邊從清晨起就布滿了濃霧,那個終年披著薄霧的海島此時只能望見些許黑色。還不到傍晚,那陣沉如鐘聲的旋律就由遠方滲入了耳膜,帶著一種蠱惑人心的力量。竹螢像是受到了聲音的牽引,驀地從遠處的海岸一步步走向那片沙灘。

徑流注意到她的時候,她已經越過了沙灘走向了大海。

天空漸漸暗下來,霧緩緩散開了一些,徑流的聲音在霧里擴散,一陣陣,如海島的旋律般富有節奏。竹螢猛然回頭,這才意識到海水已經沒過了她的腰身。

“徑流,我沒事。”竹螢說完順著徑流的聲音折身往海灘上走。走到一半,她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又下意識地回頭望了一眼海島。彼時,霧仿佛都聚集在了海島上,白蒙蒙的一片與海相融,而先前隱約可見的黑色,此刻已沒了蹤影。

“你剛剛在做什么?該不會是想去那座島吧?”徑流皺著眉頭如是說。

“那個聲音……在呼喚我!”

“可我聽說那邊沒人住。”

“他們說那是片紅樹林,沒有淡水,沒有土壤。”

“你不相信大家的話?”

“你相信嗎?你相信他們的話還是相信傍晚的聲音?”竹螢突然止步等待他回答。

徑流沉吟了半晌才說:“…或者……是聲音。”

“我就說嘛!”聽到他的答案,她不由得瞇著眼睛笑了起來。

“就是說你一定會去……”

“當然,不是有你陪著嗎?”竹螢笑得燦爛。

兩人走后不久,海島上環繞的濃霧便層層褪去,最后只留下那一襲白紗。鐘聲一樣的旋律再次響起,彼時,繁星驟起。

沒過幾日便臨近下元節,老一輩的人說,每年下元節去龍王廟燒香,便可風調雨順。因龍王住在海中,所以每年的下元節前夜,鎮上的人都會點滿蓮花燈,以祈愿龍王能從龍宮來到廟宇接受人們的供奉。

蓮花燈從龍王廟一直延伸到海灘,因引路之燈要延長至海島,所以海上便安放了兩路水燈以形成完整的“水神之路”。漁船載著燈籠行至海島,人們下船之后,照舊將燈籠掛在樹枝和樹根上。

彼時,竹螢和徑流趁大家不注意,悄悄劃船登上了海島。

一如人們所說,島上除了紅樹林龐大的根系,并不見土壤。也正因這座島生于水中,所以水神才會通過這里去往廟宇。因為這里是傳說中的神圣之地,亦是大家心中的凈土。

這一日的海島很安靜,平時能聽見的旋律此刻卻遍尋不到。島沒有他們預想中的大,竹螢頗為失望地在紅樹林中穿行,抬眼間,卻驚喜地發現另一座島就在不遠處。她只喚了徑流一聲,便迅速往前走,直待到了盡頭,這才發現小島與這里的距離沒有自己想象中近,只是,看起來也不太遠。

“吶,徑流,我們要不要游過去看看?”

“游過去?海上的距離只憑目測怎么能判斷呢?”

“可是……”

“已經很晚了,他們大概早都掛好了燈回去了,這里也會越來越暗。聽奶奶說明天會舉行祭祀儀式,早上去龍王廟燒香祈福后,會有人來這里放燈。到了晚上,大約是要扎彩衣彩船巡游的。那時我們再來,若有什么事,也有人過來瞧。”

竹螢沉默地站了好一會兒,目光一直落在那座島上。清脆悅耳的聲音再次響起,帶一點哀傷和凄涼,不知為什么,竹螢突然覺得心很痛。

“有沒有……覺得……換了人?所以連感情——都一起換了!”竹螢喃喃地說。

徑流疑惑地望向那座海島,隱約間,他意識到聲音似乎是從那邊傳過來的,濃厚的綠色中,依稀可見點點紅色。與平日里相較而言,這一天的聲音似乎早了許多。

“還是走吧!”徑流察覺到海面上漸漸有了薄霧,催促道。

竹螢仍是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悻悻地離開。


3、

翌日清晨,鎮上便熱鬧起來。人們陸陸續續地去龍王廟燒香,鐘鳴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待各家各戶都祭拜完之后,鼓聲也敲響了。

徑流大清早便隨奶奶一起去了龍王廟燒香祈福。彼時的天空陰沉沉的,有雨前的征兆。徑流估摸著大概是暴風雨要來了,所以從龍王廟出來后就急急地趕到了竹螢家,但卻得知她清晨就出了門。他又慌忙去看前晚泊好的小船,卻見船已經不在了。

天空愈發陰沉,海浪越來越急切地拍打著沙灘。徑流站在海灘上眺望,視線里可見的只有不遠處的紅樹林。而前一天瞧見的那座小島,似乎隱匿在紅樹林后,站在這片沙灘上,卻是怎樣都尋覓不到。

他獨自在沙灘上徘徊,強烈的海風侵襲而來。他知道此刻不允許出海,別說尋找竹螢,只怕還沒有到達那座小島,他的船就已經被海浪掀翻……

他沉默地站著,目光呆滯地望著遠方,如一尊雕塑。

此時,竹螢已經踏上了那座海島。

彼時的小島很安靜,如沉睡中的嬰孩,帶著淺眠的微笑,讓人心情愉悅。

這是一片真正的海島,有土壤,有常見的香蕉樹,還有如茵的小草。竹螢邁著輕松的步伐往前走。突然,一只利箭朝她射來,不偏不倚,正好落在她腳趾前方。

竹螢驚了一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不遠處的香蕉樹后驀地傳來了笑聲,一個小女孩緩緩從樹后探出頭來說:“你真沒用!”

“你射的箭?”竹螢疑惑地拔起地上的箭,爬起來問她。

“是又怎么樣?”女孩拿著十字弓向前走了幾步。哪怕她比竹螢矮了一大截,也沒有絲毫畏懼之色。

“你這小孩兒,還挺膽大。”竹螢聞言笑著說。

“你這外面的人,來這里做什么?”小女孩說完拿著十字弓瞄準她,另一只手熟練地在背后摸箭。

竹螢舉起雙手,急急道:“海流把我送過來的。我剛上船,就有一股巨浪把我往這里沖,所以我就來了。”說完向前走了幾步,順手把箭遞了過去。

“你是……那個鎮上的人?”女孩面露疑惑之色。

“星海鎮……”

“原來婆婆說的是真的,每年的這個時候,星海鎮都有海流到這里。”女孩嘟噥著說了一句。

“每年?你是說每年都有人來這里?”竹螢頗有些驚訝。她記得鎮上有規定,說是不能在下元節前后出海。因為這個時期的海流變化很大,極容易出事。她若不是清晨看海的時候覺得海面很平靜,大約也不會在這個時間出海。

“不知道。只記得婆婆說星海鎮以前有人來過這里。既然是乘著海流過來的,這幾天你也走不了。跟我去見婆婆吧。”小女孩如是說。

“哦……你叫什么?”竹螢轉而問了一句。

“姄姬。”女孩邊走邊答

竹螢應了一聲,旋即跟著她往前走。

女孩說的婆婆是部落里的祭祀神,沒有人知道她的年齡,也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只是每個人都喊她婆婆。在看見竹螢的一瞬間,她似乎有些失神。頓了頓,這才嚴肅地問:“星海鎮過來的?”

“嗯。”

“來到這里,你一點都不驚訝?”

“小時候奶奶和我說過這樣的故事。在某些海島上會有很特殊的部落,不耕種,只以天然的野菜瓜果為食。他們的手臂或脖子上會有部落標識,十字弓也是一種身份的象征。若說驚訝,大概是因為這里太像故事,一點都不真實。”竹螢說完吐了吐舌頭。

婆婆沒有說話,只瞇著眼睛盯著她看。這個目光,讓竹螢有些膽怯。

許久,婆婆才道:“沒有人告訴過你,這樣的部落是會吃人的?”

“吃人?”竹螢驚了一下,不由得倒退了兩步,支支吾吾地說“奶奶說過……他們都……很善良。”

“善良?”婆婆反問了一句,只是笑。

這個笑讓竹螢覺得毛骨悚然,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真的來到了是非之地。早先的鐘聲本就有種蠱惑力,若不是徑流在身邊,她前一晚大抵真的會游到這里。想到這些,竹螢下意識地后退了幾步,準備逃跑。

正在這個時候,森林里不知從哪里躥出幾個穿著打扮和姄姬很相似的人,他們一擁而上,一下子就把竹螢架了起來。

“……你們……真的要吃我?”竹螢這回慌了神,不由得為方才的自作聰明感到后悔。第一眼見到姄姬的打扮時,她的確以為他們是奶奶所說的部落。哪怕看見姄姬的十字弓和手臂上的部落刻印,她也表現得習以為常。她以為只要自己表現得友善,他們就會以禮相待。但她忘了,他們的生存環境和自己的生存環境完全不一樣。

“關起來!”婆婆厲聲說。

隨后,那些人就架著竹螢往森林深處的小石屋走去。

4、

姄姬見他們帶走了竹螢,不解地問:“婆婆,你不是說星海鎮總會有人來嗎?為什么要把她關起來呢?”

“姄姬,你今天的話太多!”

“我們不吃人的嘛,為什么要嚇唬她……”姄姬忍不住爭辯了一句。

“你先回去,不許去看她。”

姄姬撇了撇嘴,悻悻地往家里走。

婆婆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這才慢悠悠地往神臺去。

鐘聲一樣的旋律再次響起,竹螢在小石屋里聽得真切。清脆的旋律很悅耳,像是敲擊水杯的聲音,每一次的震動和回旋都能激起圈圈水紋,純凈而透徹的感覺夾雜著幾許憂傷。

竹螢愣愣地坐在石屋的木門邊,目光透過石頭的縫隙望向外面的世界。

“是喜歡這個聲音嗎?”石屋外驀地有人問了一句,似是明白竹螢的心思。

“是誰?”竹螢驚了一下。

對方沒有回答。

竹螢頂著門小心地問:“你們……真的要吃我?”

“既然來了,就不能走!”她的聲音淡淡的,如這旋律般夾雜著綿長的憂傷。

“是婆婆嗎?為什么要這樣對待我?”

“沒有為什么,這里的定律任何人都不能違反。”

“我不是這里的人……”

“既然來了,是與不是毫無區別。”

聽見她的話,竹螢頓覺后悔。彼時,屋外仍有鐘聲一樣的旋律,只是聲音卻不似早先那般低沉。

“你對這個聲音該很熟悉。”婆婆忽而道。

“不一樣……”竹螢喃喃地答。

婆婆愣了一下,旋即輕揚嘴角帶出一絲苦笑。

竹螢愣愣地坐在門邊,腦中不由得想起了徑流。知道她失蹤,徑流一定很著急。若他也來到了這里,境況大抵和她相仿。或者,他還不曾抵達就已葬身大海……

想到這里,竹螢“噌”地一下站了起來,捶著木門大喊:“讓我出去,這不公平,我不屬于這里……”

屋外沒有任何回應,甚至連腳步聲都沒有。婆婆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杳然無蹤。

石屋頓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5、

徑流仍舊會去沙灘上等待,但竹螢卻遲遲沒有歸來。在竹螢失蹤后的第二天,全鎮人幾乎都知道了這件事。徑流說她去了小島。老一輩的人都沉默地搖了搖頭,再沒有人提起這件事。甚至于她的母親也不再提起竹螢的名字,只在人后默默垂淚。徑流看著大家的表情,大概明白竹螢已經生存無望。

海的那邊再沒有響起那陣沉如鐘聲的旋律,一聲一聲落進人心,安靜而悲傷。

時間日復一日地遠去。竹螢一直被關在小石屋里。姄姬每次都從小窗戶里送食物給她,也不多言。

時間久了,竹螢漸漸適應了這樣的生活。雖然失去了自由,但先前的抵觸情緒與本能的抗爭卻在逐漸消褪。

這一日,姄姬來時竹螢突然喊住她:“為什么最近沒有鐘聲?”

“祭祀儀式已經結束了。”姄姬淡淡地答。

“那是祭祀時的鐘聲?”

“嗯。”

“祭神靈?”

聽到竹螢的話,頓了許久,姄姬才道:“不……我的母親。”

竹螢愣了一下,似是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她意識到姄姬并不想回答,也不再過多追問。

姄姬默默地坐在門外,竹螢坐在門內,許久不說一句話。

時間又過去了很久,姄姬突然問她:“人死之后,靈魂是不是會去她喜歡的地方?”

“大概吧……”竹螢不負責任地答了一句。其實她懷疑人死之后,也許連靈魂都沒有。

“哦!那就是說她一定會離開這里。”姄姬的聲音很輕,但卻滿是沉重的悲傷。

竹螢聽在心里,不由得安慰道:“吶……要不和我說說吧,關于你的母親。”

姄姬再次沉默。

時間又消磨了許久,姄姬終于幽幽地應一句:“是詛咒……”

“詛咒?”

“很久以前,這里的人就被困在小島上。因海流的原因,所以船只都不能順利到達其它海島和大陸。傳說部落里的祭祀神觸怒了龍王,因而受到了懲罰,所以被發落到這座小島。其他協助祭祀的人也受到了牽連,一并被留在這里。龍王說,若下元節出現新月,海流就會逆行,小島上的人才能離開。母親一直向往著遠方的大陸,有一天她偷偷出海,卻再也沒有回來。前幾日,海流把小船的碎片帶回來了……”

竹螢靜靜地聽她說著話,覺得這一切就像一場夢。古老的傳說,古老的部落,還有部落里不抱希望的生活。

“那么……為什么要把我留在這里?”

“不知道,但婆婆說星海鎮的人能解救我們。因為龍王最喜歡的就是星海鎮,所以那里會永遠得到庇護。”

“你想出去嗎?”竹螢驀地問了一句。

“可以嗎?”姄姬有些喜出望外。

“我不知道,但至少應該試試。”

姄姬聞言有些失望。其實她一點都不想離開小島,或許島上的人大都如此。那個停留在彼端的世界,與他們的存在毫不相關。但母親離開了這里,甚至是不惜一切代價。所以當她協助婆婆做完祭祀之后,突然很想去看看母親拼死也要看一眼的世界。

“你不想出去?”竹螢望著她的臉,試探著說。

“不……重要的不是這個,而是我們無法離開。”

聽完姄姬的話,竹螢這才恍然大悟。是的,重要的不是傳說與詛咒,而是這里本就無法出海。但竹螢仍是說:“既然婆婆說上天會眷顧星海鎮,那你放我出去。肯定會有辦法的。”

“這么說,你愿意幫我?”

“是幫我自己。”竹螢說完淺淺一笑。

姄姬似是感覺到了她的表情,興奮地從地上爬起來,開心地說:“我去和婆婆說。”說完頭也不回地往祭臺跑。

竹螢等了許久,依舊沒有人來給她開門。姄姬沒有出現,婆婆亦沒有出現。至于其他人,從那天之后,她就再沒有見過。

6、

石屋外靜悄悄的,她甚至能透過門縫聽見陣陣風聲。竹螢下意識地拉了一下門,卻沒想到門原本就是開著的。她驚訝地瞪大了眼睛,懷疑這一切只是自己的錯覺。前一段時間,她每天都會試圖打開門,但門卻被關得嚴嚴實實。她竟不知門鎖是什么時候被他們取下的。

她就像剛從籠子里飛出來的小鳥,重獲自由的感覺讓她內心無比雀躍。她飛快地從屋內蹦出來,傍晚的霞光明媚得讓她睜不開眼。她一路小跑著去向來時的地方,小徑兩邊的棕櫚樹從眼底劃過,她仿佛看見了星海鎮的時光。

竹螢的腳步在路的盡頭戛然而止。望著眼前的景象,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來到這里時海水連接著綠草如茵的小島,然而此刻,出現在她面前的卻是空茫的峭壁。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幾步,發現海水竟在距離小島十多米高的下方。即便是潮漲潮落,也斷不可能出現這樣的境況。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腳下意識地又往前走了幾步。姄姬的聲音驀地在她身后響起,她驚了一下,這才止住腳步。

“別動,慢慢蹲下來。手腳并用,緩緩爬過來。那個地方就要坍塌了……”姄姬緊張地說。

竹螢看了看腳下,倒抽了一口涼氣,只得按姄姬說的方法慢慢挪過去。

她剛到達安全地帶,方才的幾塊石頭就落了下去。她看了看姄姬,蒼白著臉沖她笑了笑,算是表達謝意。

“距離中元節已經很久了。”姄姬喃喃地說。

“難道只有中元節時海水才會升高?現在的小島看起來像是被一塊巨大的巖石托著,很不安全的樣子。”竹螢說著又看了一眼峭壁。

“嗯……巖石已經被海水侵蝕了,也許多年后,這個島就不存在了。”

“你們……從沒打算離開這里……”

“不可能離開。每年中元節前后,海水會漲到最高。再過些時候,海水會比現在更低。你從星海鎮來,應該知道那股海流,絕對不可能逆流而上。而那股海流穿過小島后,只有漫無邊際的大海。”姄姬打斷了竹螢的話,皺著眉如是說。如果有方法,很多年前婆婆就該知道了。

竹螢的目光落在大海上。驀地,她看見了那一晚見到的紅樹林。這里和紅樹林果真相隔很近。竹螢驀地拉著姄姬興奮地說:“看見沒有,那片紅樹林,那后面就是星海鎮,很近呢!”

“婆婆說過。”姄姬的語氣淡淡的。

竹螢看著她,方才的表情驀地變成了失望。既然婆婆知道,那就不可能到達吧。兩個人霎時陷入了沉默。

許久,姄姬才悠悠地說:“有人從巖石縫里慢慢鑿出了一條小路,容不下船只。那條路的盡頭就是你現在看見的海面。”她的聲音,依舊是那樣不抱希望的淺淡之音。也許,她已經嘗試了很多方法,只是卻依舊尋不到出路。

天還未盡黑。姄姬答應了竹螢的請求,帶她去看那條能觸摸到海水的石縫小路。

竹螢跟著姄姬的步伐往前走,才摸進石縫沒多久,就發現了石壁上的火把。

“這么晚,還有人來這里嗎?”竹螢忍不住問了一句。

姄姬朝里面喊了一聲,半晌,這才有人應了一句:“姄姬嗎,來得好晚。”

“婆婆?”姄姬疑惑地望了望竹螢,緩緩走到石縫底部。在那里,婆婆正舉著火把等她們到來。

“如果要走,今夜就離開吧!”婆婆淡淡地說。

“現在?”竹螢愣了一下。

“是。”

“天就快黑了!”

“時間足夠你達到紅樹林。若是今夜不走,必須要等到下一個月圓之夜。”

竹螢聞言看了看姄姬,有些不解。

“姄姬,想好了嗎,是否要和她一起離開?”婆婆又問。

“婆婆……”

“如果決定要走,什么都不必說。”

“真的可以到紅樹林嗎?如果月圓之夜就可以離開,為什么你們都不走呢?”竹螢又問。

“沒有人愿意離開……這里的海流一直很特殊,若是離開,就再也無法回來。”

姄姬只沉默著,并不答話。

“如果沒有人愿意離開,又會是誰來鑿的這條路呢?”竹螢望著婆婆,眼中滿是疑惑。

婆婆斂了斂眉,看了竹螢一眼,又望了望姄姬,緩緩地說:“這座島曾有一個祭祀神,星海鎮的傍晚就能聽到他奏出的旋律,低沉哀婉。那一年,我的好朋友憶薌發現了這個聲音,然后告訴我,和我一起在海邊聆聽這個旋律。直到某一天,她告訴我聲音變了,換了一個人。我一直不相信,甚至在她救起海邊那個男人的時候,我都不相信那個聲音是這個男人奏出的,也沒有察覺到在他離開之后有人代替他奏起那段旋律。我和憶薌同時愛上了這個男人,為了和他在一起,我欺騙了他們,終于和他一起來到了這里……但是……他知道了真相,所以想再次回到星海鎮,卻一次都沒有成功。最后,他掘了這條路,期待著還能和憶薌再見一面……”


7、

聽她說到這里,竹螢不由得越發疑惑了。她只看著她,并不說話。

婆婆苦笑了一下,說:“為什么不問我?”

“問什么?”

“很多。”

“比如憶薌……”

“是你奶奶。”婆婆打斷了她的話,“是我拆散了他們。”

“所以你不回去?”

“以前是他在不想回去,現在是沒必要回去。這里與那里,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得不到的,總會耿耿于懷。”婆婆看了竹螢一眼,繼續道“走吧,月圓之夜,海流會發生變化,在水中,你會看到新月。屬于哪里就回到哪里去!”

聽到這里,姄姬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婆婆,她沒有出海對不對,她只是……”姄姬沒有繼續下去,只愣愣地看著婆婆,許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不用在意你母親的決定,你只需要自己做出選擇。選擇離開,也許還有一絲希望到達。若是留下,只會被永遠困在這里。”

待婆婆說完,姄姬依舊沒有回答。婆婆看了竹螢一眼,竹螢似有所會意,只點點頭,旋即沒入水中。沒有告別,沒有留念,竹螢奮力地向著遠方的紅樹林前行。

婆婆看了姄姬一眼,終是沉默著離開。

沉寂的石洞里,只留下姄姬孤單的背影。她抬頭看了一眼小徑盤旋而上的方向,除了石壁和微亮的火把,只有無限的黑暗。

姄姬學著竹螢的樣子,深吸一口氣,然后沒入水中。

母親說,她即將去往遙遠的彼端。姄姬一直以為,母親所說的地方是星海鎮,因為那里才是她的歸途。這里有太多沉痛的回憶,她想要離開,潛意識里卻又想留下。新的牽掛和曾經的念想讓她掙扎和痛苦。直到最后,她在潮漲時節乘著小船獨自離開,直到被海水吞沒。

姄姬看不見竹螢的身影,只孤單地在大海上尋找著紅樹林的方向。

竹螢回頭看的時候,卻發現姄姬在朝著與紅樹林相反的方向前行,而那里,是她說過的,發現母親小船殘骸的地方。她大聲地呼喊著她的名字,但姄姬卻遲遲沒有回頭,也沒有調整方向。那座島,就好像有著致命的吸引力,讓她在決定離開之后又回到了原處。

竹螢光著腳丫踏進紅樹林。再次回望那座島,渺遠而又安靜的感覺,如那一晚的旋律,悠長的悲傷中滿是寂寞,卻清脆得仿佛是源自天堂的聲音。也許……那個旋律,再也聽不到了。

遠方,徑流還在沙灘上等待著竹螢歸來。目光落處,只有浩淼的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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