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無常」之門開啟,只聽得見一陣陰風,在呼呼嘶吼。我往里走,一片黑暗,只得手扶著墻,半步半步地往前挪。走在這不到5米的通道,我體會到了至今最深的孤獨——「我就要死了,沒人和我一起。」
這是醒來死亡體驗館設計體驗的其中一個環節。在此之前,你需要與陌生人,最多12個人一起,共同探討有關生死的話題。12輪游戲,每一輪都會產生一名淘汰者,由在場所有體驗者投票選出。如果不幸被淘汰,即意味著你的社會關系已死,你需要獨自走過「無常」,躺在模擬的焚化爐中,死而后生。
在爬過狹長的“輸卵管”,我重新回到“子宮”。我起身,推開一扇門,眼前是一個完全純白的房間,亮得,猶如新生兒初見世界的第一道光。迎接你的還有比你早些重生的體驗者,以及一位接引人。等我們都經歷整個從死到生的過程后,一個身材嬌小的姑娘從另一個入口進到房間,也與我們一樣盤腿席地而坐。
我猜,她就是三七。因為就在我要去體驗的前一天,我看到醒來的創始人之一丁銳在公眾號發文預告,說有新的主持人加入,并形容她為“天才少女,有著清澈見底的溫柔洞見。”
她依次給每個人一個關鍵詞。那是她基于大家在場上的表現,觀察、分析,然后提煉而成的,用以描述那個人的性格特質。我在第三輪就被票選出局,但她依然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卻又戳中我的詞。我很好奇她是不是學心理學,她笑笑說,學的金融,剛畢業。
那是2016年8月4日,我第一次見到三七。時隔一年多,機緣下,我采訪了她。吊詭的是,我都與別人聊活法,三七卻天天跟人聊死。但其實這兩者又特別契合,沒有比死更能詮釋生的,我們實際上也都在向死而生。我在采訪的開頭說:“我想看一下,我們能不能站在死亡這一頭,回看我們的活法,看看我們能一起看到些什么。”
三七,行走江湖的名字
今年8月,我去上海做采訪,也與老黃——醒來死亡體驗館的另一位創始人,相約一起吃飯。席間,我和老黃聊起自己正在做的獨立采訪,說著說著,他就提議:要不你來采訪下我們家三七吧?哈哈,哪知我下意識回:可我的粉絲還很少。
但實際上,早在2015年初,體驗館還在籌備之時,我就已經開始關注醒來,說起醒來的人和事,更是如數家珍。能近距離接觸醒來的人,我當然很高興,可同時也擔心自己有限的人生閱歷不足以匹配醒來背后的深刻命題,就有了最開始怯懦的反應。
不過,第二秒,我就改了主意——要去。在老黃的牽線下,我和三七見了面。不算是正式的采訪,只是閑談。
我們約在上海一處僻靜的茶館里。三七一身寬松的雪紡連衣裙,圖案呢,像是梵高的《星夜》圖。模樣比我印象中的輪廓更深了,眉毛舒展得特別開,留出比常人開闊上幾分的眉心,還有濃密卷翹的睫毛,笑起來深深嵌在臉上的酒窩。每一個舉手投足,精致克制,絲毫沒有一點小姑娘初入社會的稚嫩,倒像是已闖蕩江湖多年,老練、生猛。
我對她有很多好奇,第一個就是她的名字——三七。是不管三七二十一,還是中藥里那一味三七,以及“是真名嗎?”我問。
“不是,是我行走江湖用的名字。”
她解釋,原因有二:一是在中國古代,直呼姓名很不禮貌;二是在她小時候,只要犯了什么錯,她的父母就會全名全姓地喊她,讓她有了陰影,以至于聽到外人這么叫她,她也會感覺不自在。
于是,當她有一次翻閱《本草綱目》,看到三七的藥效很特別,既有止血又有活血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功效,她覺得和她的特質很相似,就決定給自己取名為“三七”。
“這可能是我人生取的最好的一次名字了。”她說。
而且她認為放在人生各個階段,三七這個名字也依然適用,無論是21歲還是37歲。因為它更是一種態度,一種“我想告訴世界我是一個什么樣的人”的態度,一種看待事物的態度:要有堅定的立場,但同時留出3分去傾聽、去了解事情其它的面向。
醒來,她的“救命稻草”
對三七的第二個好奇,是她怎么會進醒來。畢竟,與死亡掛鉤的多是暮年、病痛、腐敗中的落葉,而絕不會是年輕貌美的姑娘。
她寫過這樣一段:“原本不是“醒來”迷妹的我,在自己參加完體驗后,愣是拖了Ting(丁銳)喝酒,順便一路殺進醒來的員工隊伍。盡管后來開玩笑,說我是他們“守株待兔”等來的主持人。事實上,是我抓到了這株救命稻草,不肯撒手。”
三七用“三失女青年”形容她那時的狀態:失學、失業、失戀。但真實的情況并不那么糟糕,正常畢業、炒老板魷魚、她提的分手,近乎都是主動選擇,她刻意要與世界拉開一段距離。
因為她說長久以來,她一直都是“好孩子”,遵守著這個世界的游戲規則。但有一天她覺得她沒有自己了,她不高興。她要把所有人推開,一個人靜靜,想想她是誰。她想要體驗死,就在網上搜到了醒來。
巧的是,那天只有她一個人報名體驗,當時的主持人丁銳就下場跟她聊。聊的過程,他們發現彼此太相像,根本聊不下去。三七剛開口,可能丁銳就知道她后面想講什么;丁銳問什么問題,三七立馬了解到他真實想問什么。
原本在關系中極為被動的她,直覺“想去連接一些什么”,便主動邀丁銳去喝酒。她與醒來的緣分也就此開始。
起初,她只是志愿者,負責體驗結束后的接引工作。當時醒來正在招選備用的主持人,雖然三七沒有任何專業背景,但丁銳覺得他倆有著相近的特質,沒準能勝任,就問三七愿不愿意嘗試。對這一試,她的感受非常好,“WOW,這工作簡直是像為我量身定制的一樣。”
定制是說它能完全將三七“奇怪”的特質發揮出來。比如,三七小時候學過語言表演,在一般的公司,這項技能大概只會用在年會主持上。
再比如,她能對事物作出快速反應,但她本身沒什么耐心,所以學習新知識,她一定是學的最快的那個;而一旦復習起來,其他人又能趕超她。
在醒來,她面對的是人,人是千變萬化的,且她要同時追蹤場上每個人的動態,然后及時給出一個關鍵詞,她說這非常適合她的思維模式。
更重要的是,她發現醒來對人的關注是遠甚于一般公司的。相較于把人當成一個符號,你付出多少,我給你多少報酬,醒來是會真正關心你要什么,他們能不能給。“它對人的那個關注是吸引我的,”于是毫不猶豫地,她選擇要待在醒來。
“是的,我是由此活過來的。”
“我覺得它不僅僅是一根救命稻草,而且還是一棵大樹。這棵大樹會生長,還可以撈起別的落水的人。”從去年7月底至今,她已送2800多人“去死”。
我們真的活著嗎?
在這2800人之中,有的可能剛剛經歷親人離世,想要與人聊聊死亡;有的或許結束了一段關系,無處安放離愁別緒;也有的可能只是獵奇,把體驗館當鬼屋,尋刺激。
有像“蚌”一樣,無論孩子是砂礫,還是本身就是珍寶,她都期望能把孩子孕育成珍珠的母親;有歷經世事,依然保持童真,愿意對陌生人釋放善意的“少年”;也有雖然活著,卻猶如一潭死水,任世界向她投以什么,她都不起半點漣漪的“活死人”。
三七在TEDx Suzhou的現場分享了“活死人”的故事,也在采訪時再次提起了她。L小姐是個28、9歲的姑娘,有份不錯的工作,也快結婚了,但她活得卻像死了一樣,對周遭的人和事沒有任何情緒和反應,甚至被欺負了,都不回手,不反擊。
L小姐從小生活在父母的控制下,控制到,她要結婚了,爸媽嫌她胖,拍婚紗照會不好看,就逼她切掉胃。她想要逃,卻從一個牢籠逃到另一個牢籠——父母幫她挑了一個男人結婚。
為了確認她還到底有沒有反應,在和她對坐著聊的過程中,三七站起來,沖著她的胳膊,狠狠地掐了一下,期待她能還手。但她也只是閃躲了一下,便再無其它反應。
“你可以打回來。”
“沒關系啊,我不想還手。”
“為什么?”
“我會覺得你也是有你的理由啊……”
三七嘗試跟她溝通,告訴她人和死人唯一的區別,在于還能還手。不過最后,讓她活過來的不是那一番話,而是三七緊緊地擁抱了她。那一刻,L小姐終于哭了出來,活了過來,有了生機,會委屈,會難受。
這個被短暫救上岸的人,還有每一個愿意探索生死的人,其實也都“反哺”了三七。三七說她原先是一個很緊繃的人,會時刻要求自己保持最佳狀態,內里驚濤駭浪,面上也絕不露出一絲難來。
而在醒來看過許多人以后,她意識到,無論你是一個學生,還是上市公司的老總,大家都共享有相同的人性,“那個我們同樣都有的部分就是一種安慰,你不會覺得我是一個怪物,我是一個世界上最壞的人。當你發現你屬于人類這個群體的一員的時候,那會是一種釋放,也是一種安全。在這個安全的基地,你可以尋求你自己的特質,它是一種更清醒的活著。”
是那個“看到”,讓她慢慢放松下來。
以死反觀生
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關于生死的觀點,三七聽過成百上千種說法,但并沒有讓她對生死有更明確的答案,反而讓她更困惑了。因為真實世界的狀況復雜多變,此一時決定要安樂死,可能真到了抉擇時刻,甚至就是明天,都不一定能堅持相同的選擇。
不過,困惑也不無裨益。她不再太輕易地做評判、下結論,或者確定說,我就是要這樣。“對于生死本身,我覺得能有一問,本身就是一種活著。有了答案,其實就是一種死亡。對嘛。我問了問題,有了答案,那這件事情,我就不會再去想它了。可我永遠有問題,說明我永遠保持在那個發問、關心、好奇的狀態,這也是一種活著。”
那么我們又可以從死窺探到什么?還是有的。在聊到該怎么選擇我們的生時,三七說,我們其實可以借由死反觀生。
就是去問,你想怎么死。你想功成名就,死后隔天被登在報紙上說某某大亨離世;還是死的時候有家人、愛人陪著;亦或就一個人靜靜地走。那么反推回來,我就要拼命工作;或者我不能因為工作而不顧家庭、親人;再或者我不用賺太多錢,夠晚年進養老院就可以。
“如果今天是你生命中的最后一天,你還有什么遺憾嗎?”我問三七。這也是她每天會問別人的問題。
“嗯,我每天這個問題的答案會變。但我今天的答案可能是,我今晚約好了跟人吃飯,我有個約定的事情沒有完成,我會覺得是一個遺憾。另外其實,我今天完全能夠坐飛機回去,回到爸媽身邊。但我可能會遺憾,沒有一個靈魂伴侶。除此之外,我對我的人生非常滿意,隨時隨地的去死,不能說不遺憾,但是能說我不后悔。”
性是自然而然,天生天長的
有關愛&性的話題,我原本并不打算寫出來。想了想,還是決定要寫,因為愛&性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人生幾大主題之一。如何看待愛與性,影響著,甚至決定了我們想要怎么活。
話雖這么說,但在現場問的時候,我還是不免覺得有些冒犯,但三七看起來并不介意,回答起問題來,也大大方方,敞敞亮亮。
三七說她是一個會把愛與性拆分得很清楚的人。她并不介意使用她的肉體,哪怕不是出于愛。“我會愿意為了親近我認為靈魂中有閃亮的點,而去接近這個人,如果接近的代價是需要睡一下,我完全不介意。”
哇哦。
這一聲感嘆是因為在我的觀念里,有愛才能有性。我并不清楚這觀念從何而來,但我想起在一堂跨文化傳播的課上,我們在探討文字用語是如何影響人的觀念時,老師舉了一個例子:最初在英語中會用have sex來表示發生性行為,但后來卻常用make love來表達,這就隱性地將愛與性等同起來,no sex without love,沒有愛就不能有性。
大概“有”,才能找得到“有”這個想法的源頭,而“無”和“空”的存在反而是最原始的狀態,不需要理由來佐證。
所以當我問起三七為什么對性可以保持開放的態度,她有些遲疑,“被愛過吧。就我并沒有被禁忌束縛過,或者被批判、傷害過,所以性就是自然而然的。它是像動物一樣,天生天長的部分,只是我有羞恥心。但如果從小你就被告訴說,性是不健康,不自然,你是不能夠的,那當然會傷害對性的想法。另外其實我是天然對身體不敏感的人,所以對性也沒有那么介意。反而精神上的干凈是我更介意的。”
我們又繼續聊了性可不可以拿來交易等等話題,比如有人要花100萬包養你一年,你肯不肯?三七反問我:會評判嗎?我回:對別人不會,如果我自己這么做了,會。
她接著我的話說:“有一種情況叫對自己的過度關注,我原來也有。但其實,你會發現沒什么,當你不再覺得說我不能接受什么,會收獲另外一種東西,叫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