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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禿子端著瓷缸坐在食堂外面的墻根下低頭吃飯,趙彩霞從食堂門前樹蔭下走過來,走到二禿子身邊時,用勺子快速搲兩塊紅燒肉放到二禿子瓷缸里,動作之快幾乎沒有同學看見。二禿子抬起頭,趙彩霞已經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在遠遠的地方,她回眸朝二禿子嫣然一笑,笑的時候趙彩霞的大眼睛變得小一些,眼白也那么明顯了,二禿子挺喜歡看趙彩霞的笑臉。不過二禿子隱隱隱約約感覺到趙彩霞對自己比對別人好,這使得他有點惴惴不安。二禿子又想,或許因為那年游泳時救過她的命,趙彩霞才對自己比對別人好一些,在紅衛小學,她經常帶好吃的零食給他吃是這個緣故,現在給他搲紅燒肉也是。二禿子這么想又覺得趙彩霞對自己好一點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向陽紅中學距縣城很近,不到一公里的路。吃過中午飯,到下午兩點半才上課,教室里寥寥幾個人,無聊的很。二禿子、王天兵他們幾個同村的伙伴利用這段時間到縣城里玩,趙彩霞也要跟著去,二禿子跟她開玩笑說:“你在城里長大的,還沒有玩夠?”這句話似乎觸碰到了趙彩霞敏感的神經,她臉上飄過一絲讓人難以覺察的陰云,好在陰云從她的臉上只是一閃而過,二禿子根本沒覺察到。趙彩霞跟二禿子故作鎮定地說:“你們都去玩,我一個人在學校里沒勁。”其實二禿子也就是那么一說,上街多一個人多一份熱鬧,他巴不得多幾個同學一道才好呢。
如果說趙彩霞跟二禿子他們到縣城里玩,不如說趙彩霞給二禿子他們在縣城里當向導更合適,趙彩霞本來就是縣城里的人,對城里的大街小巷,她比二禿子他們任何人都要熟悉,另外趙彩霞比二禿子他們個子都高,看上去像個領隊。
從學校出來,上了通往縣城的碎石公路,秋天的天空像水洗過似的,碧藍碧藍的,一塊塊白云白的沒有一點瑕疵,悠悠地在天上緩緩地飄動。公路兩旁高大的梧桐樹枝葉繁茂,把公路“罩”在中間,樹上雖然偶爾飄下來一兩片泛黃的葉子,但總體看上去還是綠瑩瑩的,像兩條綠色的長龍“護”著公路蜿蜒遠去。秋天的風吹在臉上,異常的柔和,像姐姐青草細嫩的手,二禿子感到心曠神怡。
向前走過約五百米拐個彎,狗牙山高高的饅頭狀的山頂映入二禿子的眼簾,他想起了暑假的時候,老師安排他和同學們輪流在這里看西瓜的情景。
西瓜地是上學期二禿子他們班在山坡上開荒開出來的,開荒時班上男同學跟男同學在一起,女同學跟女同學在一起,不知不覺地分成了兩個陣營。不知道誰往女同學陣營里扔一個泥團,女同學不甘示弱,也往男同學這邊扔,兩個陣營打起泥團仗,相互往對方陣營里亂扔泥團,混戰中不知誰扔的泥團不偏不倚砸在趙彩霞的鼻梁上,疼的趙彩霞哇哇大叫。像這樣的混戰,不可能查出來結果,老師把男同學集中起來批評教育一番,最后不了了之。放學的路上,趙彩霞說那個泥團是二禿子扔的,而且言之鑿鑿。二禿子感到莫名其妙,怎么解釋都無濟于事,他感到很委屈。趙彩霞認定泥團是二禿子扔的,卻沒有要追究他“責任”的意思,非常大度地跟二禿子說:“這次就饒了你了”。趙彩霞越說越像那么回事,二禿子臉憋的通紅,反問趙彩霞:“你憑什么一口認定泥團是我扔的?”趙彩霞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喜歡看二禿子被她說急了的樣子,臉上蕩漾著得意而狡黠的笑容,說:“我說是你扔的就是你扔的!”
女孩子的心思最為奇特,當她對你有了好感的時候,一方面她對你表現出無微不至的關心和呵護,另一方面,她會有意無意制造一些“事端”來騷擾你,刺激你,甚至是折騰你,希望博得你對她多一份額外的關注。趙彩霞帶零食給二禿子吃,中午往他瓷缸里搲紅燒肉屬于前者,明知那個泥團不是二禿子扔的,仍然要“冤枉”他則屬于后者,二者殊途同歸,說明一個問題,那就是趙彩霞對二禿子有了朦朦朧朧的好感。這種朦朧的好感在趙彩霞的心中,如果有“好事”她愿與二禿子一起分享,如果有惹她不高興的“壞事”,也喜歡拿二禿子“撒氣”。少年二禿子那時不可能理解趙彩霞這么曲里拐彎的心思。
沿著碎石公路繼續往前走,經過環城河上的一座石拱橋,縣城到了。
上午到街做買賣辦差事的人差不多都已經回去了,中午縣城里顯得空蕩蕩的,偶爾幾個行人無精打采,陽光透過寬大梧桐樹枝葉間隙靜靜地傾瀉在空曠的街道上,形成大大小小,斑斑點點的亮色。街道兩側稀稀拉拉幾個門市部,除了食品門市部里寥寥有幾個人在吃中午飯,其他門市部里幾乎沒有人,營業員一個個瞇著眼睛低垂著腦袋舂米似地在打瞌睡,整個縣城沉浸在午后的慵懶倦怠之中。在離新華書店門口不遠的地方,二禿子看到黃小梅和她的幾個同學模樣的少年從書店里出來,二禿子眼睛像晚上合上開關的電燈,立刻亮了起來。這一幕正好被身邊的趙彩霞眼角的余光瞄個正著,趙彩霞朝黃小梅的背影翻了一個白眼,撇撇嘴自言自語道:“跟城里人在一起,也成不了城里人”,語氣中明顯有一種比吃酸葡萄還酸的味道。
黃小梅從紅衛小學轉到縣城里上了不到半年的小學,也順利升上了初中了。現在她就讀于縣城里的大江中學,大江中學是縣城里最好的完全中學。向陽紅中學和大江中學相距不到一公里,但差別之大簡直不可同日而語,可以說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上。二禿子看著黃小梅和她同學們的背影,他們嬉笑打鬧,氣氛活潑而融洽,其中一個男同學推了一下黃小梅的肩膀,黃小梅在男同學肩膀上輕輕地拍打了一下。二禿子看著眼里,心里產生一種酸溜溜的感覺,此刻有一種巨大的自卑感在他的內心生成了。在他的眼里,黃小梅現在已經是城里的人了,而自己此刻雖然也漫步在縣城的大街上,學校距離縣城也近在咫尺,但他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農村土孩子。
二禿子現在從內心深處佩服黃小梅那個放電影的矮胖父親,雖然長的不怎么樣,但是他的腦子靈活,能量很大,把黃小梅變成城里人也許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二禿子本來想跑過去和黃小梅打一聲招呼,可是話到了嗓子眼還是咽了回去。他感覺現在和黃小梅有巨大的落差,他們之間存在一個不可逾越的鴻溝。二禿子感覺到人世間存在許多不平等,有的是與生俱來的,比如農村和城市;有的是后天發生的,比如他和黃小梅。二禿子和黃小梅本來都走在相同的田間小路上,都在紅衛小學上學,坐在同一間教室里,面對同一個老師,學的是一樣的課本,可謂說站在同一個起跑線上,因為黃小梅父親在公社放電影,人聰明有本事,慢慢地她就不一樣了,而且兩個人之間的差距越來越大。二禿子感覺他和黃小梅雖然近在咫尺,卻遙遠的像天上兩顆星星,黃小梅的那一顆明顯比自己的那一顆要明亮的多。
趙彩霞跟二禿子他們到縣城里玩,李亞華在同伴那里說她不嫌丑,一天到晚喜歡跟男同學在一起。這話不知怎么就傳到趙彩霞的耳朵里,放學的路上,趙彩霞堵住李亞華,兩人廝打起來。李亞華比趙彩霞小一歲,個子也沒有趙彩霞高,自然是打不過趙彩霞。趙彩霞一把揪著李亞華的頭發,李亞華兩只手本能地朝趙彩霞抓去,無奈手臂短而根本夠不著趙彩霞。趙彩霞揪著李亞華的頭發使勁往下按,這時李亞華只有招架之功,沒有絲毫的還手之力,二禿子趕緊從后面抱住趙彩霞,李亞華才得以從趙彩霞的大手下脫身,但她的頭發已被趙彩霞薅下來一小撮。趙彩霞望著跑遠了的李亞華,她雙手掐腰,喘著粗氣,翻著白眼,扭頭憤怒地看著二禿子,指責他在拉偏架。二禿子指著趙彩霞手里的頭發爭辯說:“她個子那么小,怎么能打過你?看你把她頭發都揪下來了”。趙彩霞看了一眼手上的頭發,狠狠地甩到地上,她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指著已經跑到遠處的李亞華責問二禿子:“她是你家什么人?這么護著她?”二禿子沉默不語。趙彩霞瞪著一雙大眼睛不依不饒地沖二禿子說:“一個村的不向著一個村的人說話,拉偏架,你是叛徒,是浦志高(《紅巖》里出賣江姐的叛徒)”。說完,趙彩霞一個人跑到老遠的地方偷偷地抹眼淚,為此,她好長時間不理睬二禿子,中午吃飯也沒有再往二禿子瓷缸里搲紅燒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