膠東百里村,地處平原,綿延兩百米,總共不過百十來戶,卻冠有一個頗有氣勢的名字。這一日,村里來了一位年輕后生,不到二十歲,名魏武,他自稱從關(guān)外來,是百里村魏老四的兒子。村里的老人們都知道魏老四,年輕時吃喝嫖賭,樣樣精通,他的三位哥哥向來勤儉持家,看不慣這個弟弟,怕他把家產(chǎn)敗光,把他趕出了百里村,讓他永遠(yuǎn)不要回來。恰逢當(dāng)時有人結(jié)伙去闖關(guān)東,魏老四就跟著他們?nèi)チ岁P(guān)外,后來好幾年沒有消息,連魏家老太太去世的時候,都沒見上一面。
魏武回到百里村,先去拜見三位伯伯,挨家送了上好的野山參,然后又主動要求去奶奶墳上祭奠,他在奶奶墳前哭的很傷心,說他爹魏老四已經(jīng)得病死在了關(guān)外,臨死之前讓他回膠東老家認(rèn)祖歸宗。大伯見這個侄子懂禮道,似乎沒有他父親的不良作風(fēng),就點頭同意留他住下了。幾日后,二伯把村頭放麥秸的柴草屋收拾出來,讓魏武住了進(jìn)去,算是有了一個家。
魏武在百里村住了半年,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每日像村里大多數(shù)男人一樣,去村后田里上工干活。晚上回家,冷鍋冷灶,有時會去三伯家?guī)椭鳇c事,順便蹭口飯吃。回到柴草屋,他就一個人呆著,他人長得眉眼齊整,身板魁梧,就是不愛說話;無父無母,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齡,連個提親的人都沒有。實際上,也真沒有姑娘愿意嫁他,他的全部家當(dāng),就是一間空蕩蕩的柴草屋。他爹魏老四闖關(guān)東幾年,也沒給他留下什么值錢的東西。記憶中,他爹似乎跟人開過銅器鋪子,也掙過一些銀錢,但很快就花光了,最后一次,他爹把掙來的一堆銀錢還完賭債后,氣得他娘撇下他爺倆跟人跑了。
一個春日夜里,魏武正在柴草屋的土炕上躺著發(fā)呆,門吱呀一聲開了。他以為是風(fēng)把門吹開了,就爬起來,下地,把門掩上。再回到炕上,卻吃了一驚:啊呀俺的親娘,被窩里躺著一個大閨女!月光像水,從木窗欞里照進(jìn)來,照著大閨女雪白的肌膚,烏黑的頭發(fā)。魏武站在炕前,呆住了,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誰家的閨女?可……可不要……亂來啊,我可……可是個正經(jīng)人!”大閨女咯咯一樂,欠身道:“我有名字的,叫鳳兒。正經(jīng)人,你過來,聞聞我身上香不香?”魏武還未湊到跟前,一股異香撲鼻而來,像野蘭花一樣濃郁,沁入肺腑,他不由得醉了,身上似乎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量,和著熱血在沸騰,他腦子里想逃開,腿卻不聽使喚,不由自主,撲向前去,將那軟玉溫香抱在懷里,整個人融化在了沉醉的春夜里。
自此以后,魏武每日下工后,再也不去三伯家里混了。他回家后,就一頭扎進(jìn)柴草屋,再也不出門。
三大娘好幾日不見魏武,有些詫異。自從這個侄子回到百里村,在她家可真沒少干活:天井里,菜地的籬笆被豬拱倒了,魏武給扎結(jié)實了;牛圈里的牛糞,魏武每日鏟到門外,換上干土。她這輩子生了三個閨女,沒有兒子,見魏武這般勤快,心中竟有意將他過繼為自己的兒子。幾日不見,她有些不習(xí)慣了。這一日晚飯后,她沿著胡同,溜達(dá)到魏武的柴草屋后,忽然聽到屋里傳來陣陣嬉笑聲,她側(cè)耳細(xì)聽,竟是魏武和一個陌生女子的聲音!老天爺,這還了得!這后生難道和他爹一個模子出來的,早早就學(xué)會了嫖女人?想到這,三大娘咳嗽了一聲,喊道:“魏武在家嗎?”
屋里靜寂下來,魏武應(yīng)聲出門,在屋山角下見到三大娘,臉上有點紅,訕訕地說:“三大娘,我自己找了媳婦了。”
“喲,看能得你,是誰家的閨女?叫她出來,讓三大娘瞧瞧!”
“鳳兒,快出來吧,是自家人,不用躲。”魏武朝屋里喊。
三大娘直直地盯著魏武的手,他的手半張著,似乎握著另一個人的手,可什么也看不到。她揉揉昏花的老眼,再看一眼,分明什么也沒有。三大娘干笑了一聲:“魏武啊,你可不要消遣你三大娘,哪來的媳婦啊?我怎么看不到!”
魏武一臉懵懂,竟無言以對。
“好啦,就當(dāng)我什么也不知道,”三大娘打了一個呵欠,“我該回家睡覺了,回頭沒事也常去你三大娘那邊走動走動,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免得生分了。”
待三大娘走遠(yuǎn),鳳兒一把掙脫魏武的手,嗤嗤地笑起來。魏武仍然一臉懵懂,他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剛才呀,我用了障眼法,你三大娘壓根兒看不到我。”
(二)
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村里人也覺得奇怪,魏武不大去三伯家走動了,精神頭竟然越來越好,他穿的衣服比以前干凈了,走起路來哼著小曲兒。鄰居王六他娘經(jīng)常見到,每天傍晚,魏武從田里下工回來之前,他的柴草房里會升起炊煙。王六他娘小腳邁著碎步,過去敲門,卻沒人應(yīng)聲。等晚上魏武回來,卻能聽到魏武和一個女人在屋里一邊吃飯,一邊親親熱熱地說著話。
王六他娘回娘家大嶺村歇伏的時候,跟王六他姥姥說起這事,王六他姥姥是遠(yuǎn)近聞名的神婆子,她一聽就明白,跟閨女說,這魏武,八成是遇上狐仙了。王六他娘聽了,從頭到腳哆嗦上了,擔(dān)心這狐仙會不會害人。王六她姥姥說,狐貍是靈物,修煉成仙不容易,只要不招惹她,她不會害人。
王六她娘回到百里村,剛上秋的時候,魏武的柴草屋里里外外翻新了,屋頂?shù)柠溄詹輷Q成了青瓦,外墻刷成了白的粉墻,屋檐下移栽了七八墩野蘭花。院墻也壘了起來,外頭大門是掛著銅環(huán)的對開棗木門。魏武出門碰上了王六他娘,對她說,媳婦懷孕了,轉(zhuǎn)過年來就要生了。王六他娘聽了,心里有些不自在,這小子,怎么好事都攤到了他頭上?狐仙媳婦娶上了,修起了瓦房,蓋起了院墻,馬上媳婦又要生娃了。他憑什么呀?
魏武媳婦是狐仙的事兒,慢慢在百里村傳開了。魏武三位伯伯家的人,說啥也不信,因為他們誰也沒有親眼看到過。特別是三大娘,更是打死也不信。她一心認(rèn)為,魏武從關(guān)外回來,私藏了銀錢,他表面憨厚,實際藏著心眼兒哩。雖然他每位伯伯家送了一盒野山參,可那玩意兒又不能當(dāng)飯吃,只能讓老頭子留著當(dāng)藥用。
七月七,是魏老三的仨閨女約好了一起回娘家的日子。這一天中午,魏老三家里熱鬧異常,三個姑爺圍在一起吃飯,三個閨女幫著三大娘做飯布菜。三家五個孩子,在院子里追得雞飛狗跳。
“花枝,去,把你四叔家的魏武叫過來,一起吃個飯,認(rèn)認(rèn)三位姐夫。”三大娘忽然想起了什么,喊小閨女。
花枝不情愿地去了,沒多時,魏武來了,恭恭敬敬見過三位姐夫,上桌吃菜喝酒。他哪里想到,這三位姐夫,是酒桌上的勸酒能手,酒不到三巡,就換著花樣把魏武灌醉了。三大娘見魏武醉了,上前拍拍他的腦袋,問:
“魏武啊,跟你三大娘說說,你那修屋的錢,哪來的啊?”
魏武舌頭打著卷,迷迷糊糊地回答:“我那媳婦,讓我從屋地里挖出來的。”
鳳兒懷孕九個月,馬上要生了。外面大雪紛飛,屋里炭火生得很旺,魏武燒好了熱水,隨時候著孩子的降生。
剛剛過去的幾個月,魏老三帶著三個姑爺沒少來鬧騰,說這柴草屋是魏家祖上傳下來的,在柴草屋里挖出的銀錢,各家都有份。魏武耐不住鬧騰,把修屋剩下的錢,一分為三,全部分給了三位伯伯,魏老三這才罷休。倒是二大娘心善,聽魏武說媳婦要生了,偷偷給魏武送回來一些錢,還有滿滿一籃子雞蛋。
鳳兒在炕上捂著肚子,疼得滿臉都是汗;魏武在一旁,心疼得直抽抽,他跺跺腳,轉(zhuǎn)身要出去請個接生婆來。鳳兒把魏武喊回來,說自己不是普通人,那些接生婆來了也不中用。她讓魏武準(zhǔn)備好剪刀,去把熱水盆端過來。
隨著兩聲響亮的啼哭,鳳兒生下了一對雙胞胎男嬰,魏武喜得眼淚嗆滿了雙眼,他拿毛巾給鳳兒擦了擦額頭的汗水。鳳兒說,我喜歡蘭花,這倆孩子,就取名叫蘭東和蘭西吧。
這一夜,隔壁王六他娘也影影綽綽聽到了嬰兒的哭聲。她一早起來,找了個理由,說家里鐵锨把被牛踩斷了,到魏武家借鐵锨鏟鏟雪,順便瞧個究竟。進(jìn)屋后,王六他娘卻納悶兒了,屋里什么都沒有!只有魏武一個人站在炕沿下,面朝著空空的炕頭嘿嘿傻樂。
一晃六七年過去了,村里人也都習(xí)慣了魏武有個狐仙媳婦和兩個兒子,而且媳婦和兒子,都是他一個人看得見,別人看不見。自從有了孩子后,狐仙媳婦鳳兒對魏武管得嚴(yán)了。逢年過節(jié),魏武去串親戚,晚上呆得久了,就差倆兒子去喊他回家,怕他醉酒誤事。
某一日,魏武在二伯家和堂兄們喝酒,正喝得高興。魏武說,我那兩個兒子來喊我回家了。二伯家的長兄魏龍不信。魏武說,不信,我讓你倆侄子給你敬個酒吧!魏龍哈哈大笑,說好啊。但見桌上酒壺飛起,自動斟滿了兩杯酒,然后一個酒杯徐徐飛起,送到魏龍嘴邊,魏龍驚得張大了嘴,連忙接住,張口下肚;他抬手剛把空酒杯放回桌上,第二個滿杯已經(jīng)飛到嘴邊,魏龍不由自主再次接住,又滿飲一杯。滿桌客人無不拍手驚奇!一個客人喊道,這倆孩子真懂事,讓他倆吃點東西吧。魏武說,我這倆孩子,只愛吃煮雞蛋。說著,從桌上拿起兩個煮雞蛋,凌空一拋,說了聲“蘭東,蘭西,接住!”但見飛起的雞蛋,瞬間不見,一會兒工夫,剝下的碎蛋皮紛紛落地。
從此以后,方圓數(shù)十里的鄉(xiāng)人全都信了,魏武真的有一位狐仙媳婦,還有狐仙媳婦生的兩個兒子。
(三)
蘭東和蘭西十歲那年夏天,百里村連同周邊數(shù)十里大旱。正是莊稼該澆水的季節(jié),老天爺一滴雨也不下。村里年輕后生們挖地幾十米,挖出的地下水只夠人活命,卻不夠莊稼生存。眼瞅著田里大片莊稼枯黃,村里的老人們紛紛愁嘆:旱魃又來了,上秋來要餓死人哩!
越是災(zāi)年,神婆子們的生意就越好。大旱之年,大嶺村王六他姥姥比往年忙得緊,四鄉(xiāng)八村,輪番請她去村里驅(qū)旱魃。驅(qū)了好幾個村的旱魃,愣是沒見老天爺下雨。她說,最大的旱魃就在百里村魏武家,附在魏武媳婦身上,她的法力不夠,斗不過。只有這個最大的旱魃除了,老天爺才會下雨。
百里村的人聽了,個個非常生氣。往日里,他們早就對魏武羨慕妒忌恨了很久,這回可是逮著了發(fā)泄的機(jī)會。每到大半夜,有人就拿著石頭磚塊往魏武家院子里扔,砸正屋窗戶,甚至砸斷了窗欞,嚇得蘭東和蘭西縮在娘懷里一動不敢動。魏武提著鐵锨沖出屋去,想跟他們拼命,不提防一塊半頭磚砸中腦袋,血流了滿頭滿臉。
鳳兒心疼壞了,她給魏武揩干血跡,用棉布包扎好,默默垂淚。半晌,她緩緩地說:“他爹,咱倆緣分到頭了,我該走了。再不走,會害死你的。”魏武一把抓住鳳兒的手,死也不放開。
鳳兒接著說:“這倆孩子,我也帶走。你且等幾年,我安頓好了,再來接你。”
魏武苦苦哀求,鳳兒仍然執(zhí)意要走,她說這是天命不可違。魏武把兩個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暗夜里一片片地碎成了粉。
這一夜,周邊正在往魏武家扔石頭磚塊的人,忽然看見院子里騰起三道火光,朝東北方向閃去,他們嚇得屁滾尿流,四散逃開,再也不敢回來。
第二日,大嶺村的人們發(fā)現(xiàn)王六他姥姥睜著眼死在了炕上,眼睛瞪得像活見了鬼。
第三日,瓢潑大雨嘩嘩地下了起來,一連下了三天,灣里溝里都積滿了水。這下,地里的莊稼有救了。
然而,魏武自此卻失去了往日的精神頭,開始一天天頹廢起來,他整日價像丟了魂,在街上田里四處游蕩。他很久沒下地干活了,田里長滿了野草。晚上回到家里,冷鍋冷灶,靜悄悄。
王六他娘夜里側(cè)著耳朵聽了好些日子,再也沒有聽到魏武家里傳出什么動靜,看來,魏武的狐仙媳婦,是真的走了。
白天的時候,王六他娘在街上碰到了魏武的三大娘,三大娘湊在王六他娘耳邊嘀咕:“我就說嘛,上梁不正下梁歪,我早看出來了,這魏武,跟他爹一樣,好吃懶做,天生就是個沒出息的壞胚子。”
這樣的日子,魏武扛了四年。這四年,孤獨就像一條毒蛇,慢慢啃食著魏武的身心,終于有一天,他扛不住了。魏武病了,好幾天出不來門。魏家大伯請了一位郎中來看了看,郎中給魏武把了把脈,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
這天夜里,是十五月圓之夜。魏武躺在土炕上,想起了鳳兒第一次偷偷溜進(jìn)他屋里來的那天夜里。此時,屋檐下的野蘭花開得正香,月光透過窗欞,像水銀一樣均勻地灑在土坑上。
屋門又一次吱呀一聲開了,魏武下意識地喊了一聲“鳳兒!”卻見二大娘家的魏龍大哥站在面前,他聽說魏武病得下不來炕了,特地過來看看。
魏武拉著魏龍的手,滿眼的淚,無聲地流。他想起了和魏龍一起吃席的那天夜里,蘭東和蘭西來喊他回家。忽然,他望著窗外,眼前一亮,說:“大哥,你看!鳳兒來了,還有蘭東和蘭西!鳳兒沒有騙我,她們娘仨真的來接我了。”魏龍卻什么也看不見,只隱隱聞到一股野蘭花的香味,在空氣中彌漫。他回過頭來,看到魏武已經(jīng)閉上了眼睛,臉上掛著幸福的微笑。
尾聲
幾年后,當(dāng)年和魏老四一起闖關(guān)東的劉老二回來了,他衣錦還鄉(xiāng),打算從此終老故土百里村。一次席間,他跟眾人說起了當(dāng)年和魏老四一起開銅器鋪子的往事。
那是一天夜里,一只白狐貍到鋪子里來偷東西吃,不小心掉在了水缸里。魏老四聽見動靜后起來,本想等那白狐貍淹死,剝下狐貍皮賣個好價錢,可是,看著白狐貍在水里不停地掙扎,可憐巴巴地瞅著他,小眼神中滿是企求,他不禁動了惻隱之心,就把白狐貍撈起來放了。白狐貍甩了甩身上的水,對著魏老四拜了拜,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村民們這時忽然想起了魏武和她的狐仙媳婦,不禁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