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敏是家里的寶貝,而只有吳敏把媽媽當成寶貝。
很小的時候,吳敏就想知道婚姻存在的意義是什么?
村里的嬢嬢總說,她爸她媽年輕時愛得多么轟轟烈烈。閉塞的鄉(xiāng)下從不興姐弟戀那套,更何況老爸還是個一無所有的愣頭青。可他們還是憑借著一腔孤勇在父母無何奈何的妥協(xié)里結了婚。
“你是他們愛情的見證。”連外婆都愛在她牙牙學語時,用江南人特有的吳儂軟語強調著自己的特殊。
所以,我是幸運的吧?吳敏猶自困惑著。
自己是母親在三十多歲時在觀音娘娘那里求來的禮物,連頂頭的表哥也比不上。因為她是求來的,是與神佛聯(lián)結凸顯靈驗的寶貝。爸爸也總說,自己和媽媽都是他的寶貝。
真是寶貝嗎?
她趴在門縫邊往里望見醉醺醺的爸爸正掐著媽媽的脖子咒她不得好死,那樣子真是駭人極了。媽媽還手不得,只是流著淚大口喘息,嘴里哀嘆著:“我就不該聽我媽的,以為只要生了孩子你就會顧家...”
哦,吳敏不是寶貝,是維持關系的小拖油瓶。
看著媽媽滿身青痕雙目紅腫地趴在地上,脆弱的脊背像只無助的蝴蝶。隨時都能被路過的什么碾碎,再也飛不起來。媽媽被困住了,被所謂的愛情和婚姻困在了家里。
她也是幫兇吧,她的到來讓媽媽再也飛不起來了...
爸爸倒在一旁呼呼大睡,將整張床占得滿滿的。等了很久,媽媽依然狼狽地直不起腰來。她捂著嘴,想用手碰一碰嘴角的傷卻被不經意間扯到的傷口疼得齜牙。
媽媽看見自己了,眼神莫名帶了點哀傷。
她極力掩飾自己的不堪,對著吳敏招手:“寶寶別怕,來媽媽這里。”聲音很小,可自己還是聽見了。
怯生生地踱步朝媽媽走去,媽媽不哭了吳敏的眼淚卻停不下來。她不敢去碰媽媽,怕碰壞了。
手忙腳亂半晌,將手輕輕覆蓋在媽媽帶著指痕的左頰。試圖用冰涼的指尖給她帶來一絲慰藉,“媽媽不哭,寶寶給你呼呼...”說完沒忍住打了個響亮的哭嗝,床上男人邊咂摸嘴邊皺著眉翻了個身。
吳敏咬緊牙關不敢發(fā)出聲響,月影透著窗縫照進室內。沒有一絲暖意,只照亮了媽媽哀戚的面孔和吳敏微微寒顫的小身板。
媽媽強撐著將自己支起,一遍遍撫過吳敏帶點自然卷的頭頂,低聲喚她寶貝,嘴里念叨著寶貝不怕,媽媽在。
吳敏縮在媽媽懷里,覺得她的懷抱溫暖極了。干凈的皂角味和曬過太陽特有的清新,卻被一絲難聞的酒意破壞,仔細想想還縈繞著眼淚的酸澀。
媽媽的懷里,帶著苦。
那晚媽媽牽著吳敏的手,縮在隔壁的小房間??臻e的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不自覺哼唱來自水鄉(xiāng)的小調。
吳敏都快忘了那荒唐的一幕,只在沉入夢鄉(xiāng)時責怪自己。
都忘了問問媽媽疼不疼了...
**
吳敏上初中了,爸爸去城里打工后只有年節(jié)才能回家。媽媽大多時間都穿著得體的旗袍,閑暇時拿出繡籃趕工,為鎮(zhèn)里的新娘們趕秀禾。
“新娘子最是幸福,以后我的寶寶也會走到那一天?!泵炕貗寢屇弥C線分配花樣時,總愛和吳敏嘮叨這句。時不時暢想幾下,“你結婚那天,媽媽一定會哭的。”每每提起,媽媽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其實她并不愛聽,結婚有什么好的?爸爸成日里一口一個寶貝地喊著媽媽,不也照打不誤嗎。酒醒了跪下道歉的戲碼,她看不厭自己看多了都煩。
可吳敏不敢說,因為外婆說了是為了她。
媽媽以自由為代價嫁給了愛情,又被孩子牢牢捆住過著完全不屬于她的生活,還要在一個酒精中毒的男人面前委屈求全。
最后的理由是為了孩子,為了我在苦熬罷了。
...
好討厭,要小年了。這天村里有很多人辦酒,觥籌交錯下又會得到一位酒氣沖天的醉鬼。媽媽又要遭難了,吳敏想著。
不能這樣下去,一定要保護好她的寶貝。
“媽媽,今晚我們去外婆家?!眳敲衾鴭寢專胱屗黄鹛幼?。那邊人多,那人一定不敢鬧大。
五點不到,各家各戶都開始點著蠟燭祭拜灶神祈愿來年一切順利,最好財源廣進。只有吳敏一邊將礦泉水倒入小杯中,一邊將三只杯子恭敬擺在灶臺頂上。在心里祈禱:“希望爸爸不要喝酒,希望媽媽今晚答應自己。”
可媽媽搖著頭拒絕了,她那雙帶點溫度的手掌撫過吳敏的發(fā)梢?!吧岛⒆?,哪有過年去外婆家的道理?我晚上躲躲就行了?!?/p>
說完又捏著吳敏的臉小聲說道:“你爸爸...那樣,不要在外面多說,我們關起門來說幾句就行了,他也是個老實的。”
躲得開嗎?又有誰不知道村口老吳家的大兒子是個打老婆的?自欺欺人而已。擋在媽媽身前的那一刻,她就知道躲不開。而能保護媽媽的人,只有吳敏。
他像無數個白天那般,披著一身人皮,卻滿嘴污穢。
“媽的把錢給我,老子一年到頭賺那么多,賭一把怎么了?”他擒著媽媽的脖子,對著她的臉左右開弓。
錢,錢,錢,又是錢。
“那是存給孩子...咳咳...上大學的錢!你...咳咳咳...”媽媽憋紅了臉,一分一毫也不愿意退讓。
他在外頭一年,給了家里多少錢呢,有一萬嗎?她的借讀費、日常的花銷,不都是媽媽一針一線秀出來的嗎?
“別打了!”吳敏從背后狠狠推了他一把,他一個踉蹌往前撲倒??辞迨桥畠旱哪樅螅砰_始恍惚。
“寶...寶寶?”他用力揉搓面頰,迷瞪著眼往她的方向瞟來。
算他有點良心,吳敏冷臉將媽媽帶回房間又插上門銷,才重重呼出一口濁氣。雙手止不住地顫抖,低頭看了一眼正捂著脖子大口呼吸的媽媽。
將人一把摟進懷里,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慣常愛美的女人,也生出不少華發(fā)。
媽媽老了,吳敏卻長大了。
她用厚厚的被子包裹住自己瘦小的媽媽,為她掖好被角后才坐在一邊沉思半晌:“媽,這樣過著沒意思,離了吧?!?/p>
在當時離婚可不是件光彩事,離過婚又帶著孩子的女人會被唾沫星子淹死。何況,這場婚姻是她媽自己飛蛾撲火般,求來的。
更不能離。
吳敏見媽媽把臉縮進被窩,悶聲說了句:“我沒辦法的,寶寶。單親家庭的小孩,在學校里要遭罪的...結了婚,都這樣?!?/p>
她撇過頭,眼淚順著眼角流下。自我催眠般低語:“沒有幾個男人...不打老婆?!?/p>
如果婚姻是這樣可怕,那根本沒有存在的意義。她一輩子都不想踏入婚姻,為了家庭犧牲到連基本的尊嚴也守不住。
吳敏不能理解,卻也不想再問。她將手伸進被窩,像小時候那樣。妄圖從媽媽身上汲取一絲暖意,可被窩是冰的,媽媽的手也透著徹骨的寒。
“睡吧,我在呢?!彼M量舒展眉眼,用柔和的語氣寬慰媽媽。不知是不是幻覺,她隱約聽見一句:“有我的寶貝在,媽媽什么也不怕?!?/p>
吳敏不是拖油瓶,是媽媽的寶貝,媽媽也是吳敏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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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和同村的姐妹盤了家旗袍小店,不再整日操持家務??砂职质I(yè)了,在工地打零工又吃不消,他最近迷上了博彩。
走捷徑難如上青天,爸爸很快沒有錢了,吳敏一家的日子又難過許多。
那天她在店里陪媽媽加班到凌晨,小心翼翼地打開家門。迎來的不是滿室靜謐,只有突如其來的尿騷味夾雜著熱意。
令人作嘔的酒味又開始在本來就逼仄又潮濕的空氣中蔓延開來,吳敏猜賭鬼今天輸了不少,又想找人撒氣呢。
熟練地將媽媽擋在身后,皺著眉想要質問他到底要怎么做?卻只對上一張扭曲的臉,猩紅的眸子布滿躁意帶來的血絲,胡子拉碴。正邊緊著褲腰,邊朝媽媽的方向走去。
“你要干嘛?”
他沉聲警告:“你起開!老子教訓老婆,天經地義。你讓開,不然連你也一起打!”剛開始他會顧及幾分父親的光輝形象,日子久了也就破罐子破摔再也不裝了。吳敏也害怕,可她還是死死擋在媽媽面前。不肯讓媽媽出面,來面對這樣惡心的場景。
虛張聲勢而已,吳敏想。
可被酒精支配的濫賭鬼,才沒有什么寶貝。錢才是最大的解藥,其他的都他娘的是狗屁。她被一把推開,重重摔在地上。媽媽紅了眼朝他的方向撕打開來,語氣里帶著前所未有的崩潰:“你連女兒都敢打...你!你還是人嗎?”
那人耐心告罄,沒空和她玩什么小打小鬧的把戲,他只想要錢。有了錢,就能賺大把的鈔票,到時候她們要什么就有什么??上诵〖易託獾煤?,哪懂干大事的男人在想什么?
他一把扯起媽媽的頭發(fā),往墻上撞去?!澳惆彦X藏在哪里?拿出來!”媽媽被逼的說不出話來,只能不住地搖頭。
他覺得還不過癮,拖著她的身子往水缸走去。鉆心的疼痛從頭頂蔓延至全身,媽媽努力張嘴想要汲取空氣中稀薄的氧氣,意識逐漸模糊,大腦傳來陣陣疼痛。她被一頭按進水缸中,迎來了冰冷的、黏膩又絕望的窒息。
水從口鼻灌進她的身體,媽媽在水里奮力抓摸著,想找到一點支撐讓自己脫離險境。
吳敏顧不上疼痛從地板爬起,狠狠抱住他的手腕咬了下去。那人才吃痛的放開,對著她就是一腳。
媽媽從水缸邊無力的滑落下來,循著求生的本能大口呼吸。緩了幾秒,趴在吳敏身上將她護在懷里。
“你...要錢...就...拿去,咳咳咳....在床板下面...”
“別...打了...”
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咳嗽聲,和男人心滿意足踉蹌著離開的腳步聲。
吳敏和媽媽在溢滿水漬又混著尿液的缸邊,顫抖著放聲大哭。
...
窗外是無邊的黑暗,沒有一絲光亮照進屋子。耳邊是媽媽打著哭嗝的哽咽聲,真疼啊...原來被打是這么疼,媽媽為什么還要堅持?
“媽,離了吧。我查過資料了,家暴可以提交訴訟。你離了,我出庭給你作證?!?/p>
如果婚姻帶給她的,是膽戰(zhàn)心驚和無邊的絕望。面子里子,沒有用的。作為女兒,吳敏不想要一個這樣的家。她的媽媽,不該這樣任人打罵。
“嗯...讓媽媽想想?!?/p>
媽媽終于松口了,也許是為了吳敏吧,也為了她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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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后來再婚了,遇到了脾氣很好的叔叔。吳敏在某個晚自習放學的夜晚,見到媽媽和叔叔手牽著手滿臉笑容地從路口拐進家門時。
沒由來的,流了淚。
原來男人不都是打老婆的,叔叔用他的溫潤緊緊地將他們包裹其中。原來爸爸是這樣的,原來丈夫該是這個頂天立地的模樣啊...
吳敏和媽媽都在同個夜晚止不住地感慨。
媽媽終于不是吳敏一個人的寶貝了,婚姻好像可以是甜膩又粉紅的。不然媽媽怎么能五十多了,還像個小女孩那樣單純呢。她看著屬于叔叔的媽媽,欣慰極了。
吳敏也很慶幸,她也成為了這個家的寶貝。